錢會南
(北京中醫藥大學中醫學院,北京 100029)
關于人文關懷思想,在《黃帝內經》(以下簡稱《內經》)中闡述頗多,即注重醫療實踐中以人為本的倫理價值,強調醫療活動以病人為本,而不是以疾病為中心,著意于人與外界的聯系,關注形與神俱之人,而不僅視患者為疾病的損傷者。在當今《內經》教學注重人文關懷的解讀,對于中醫學生增強對生命的敬畏,強化其對人文關懷的理解與其臨床應用,具有重要意義。
醫學生的教育,宜關注醫者職責與人文關懷思想之傳承,而人文關懷是通過知識、情感與心理環境氛圍體現,以人為本和人文關懷,是對人的生存狀況的關切、對人的尊嚴和價值的維護。當今隨著醫學模式的轉變,診治看重檢查指標而忽視病人整體感受之弊端顯現,人文關懷在臨床的實踐價值日益凸顯[1-2]。如何針對時弊避免其危害,中醫經典的璀璨寶庫,乃是智慧的源泉,如《靈樞·師傳》云:“余聞先師,有所心藏,弗著于方,余愿聞而藏之,則而行之,上以治民,下以治身,使百姓無病,上下和親,德澤下流,子孫無憂,傳于后世,無有終時。”舉例前賢有很多心得經驗,尚未得到了解載錄,若將其傳承作為準則推而廣之,上可以此治理國家,下則可修養自身,使百姓無疾患,故而和睦友愛、美德流傳。此乃充滿仁愛憂民之感懷,對于醫者職責的擔當,以及人文關懷之傳承,無疑是立意深遠的闡發。
天地萬物之中,人乃最為寶貴。如《素問·寶命全形論》云:“天復地載,萬物悉備,莫貴于人,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君王眾庶,盡欲全形,形之疾病,莫知其情,留淫日深,著于骨髓,心私慮之。”在此以“莫貴于人”四字,表達了人的獨特性與珍貴性,體現出珍惜和重視人文關懷的理念。進而說明,上至君王,下至百姓,皆有保全健康之愿意,若身體患病,難以察知,任邪滯留,其漸加重,乃至深入骨髓,而深感憂慮。其描述亦體現出對生命的關注,亦有敬畏與關愛之情。同時闡釋人賴天地之氣以生,隨四時生長收藏規律而生存,蘊含外界環境與人之密切聯系。繼而指出“夫人生于地,懸命于天,天地合氣,命之曰人。人能應四時者,天地為之父母。”天地之氣為人類生存的根本,了解萬物生長收藏,順應天地陰陽消長節律,不違背四時法則,方為明達事理。此論從天人合一之理念出發,深刻提示人非孤立而生存,乃為分析人體生理特征、疾病機制,提供了多元思路與整體聯系的路徑。
醫生要有“醫者仁心”的思想,體會患者疾苦,關注患者心理健康和疾病狀態,則使臨床醫學更富有人性化[3],將有助于改善醫患關系,建立良好的醫療新環境。《內經》秉承天人相應,注重形神統一的思維模式,對于人與外在環境的影響,表達深刻關切。如《素問·疏五過論》云:“凡未診病者,必問嘗貴后賤,雖不中邪,病從內生,名曰脫營。嘗富后貧,名曰失精。”說明診察疾病,必問其際遇與生活之變遷,如地位曾居顯貴而后失勢,雖邪不從外來,但情志抑郁致營血虧虛,病從內生;曾富貴而后貧賤,亦可致情志抑郁,引起精氣虧損。此類問題亦是疾病誤診的原因之一,提示臨床須把握社會因素的影響。
臨證診療,觀察人情事理的微細變化。注意保護患者隱私,詢問病史病情,順從患者之心意與愿望,心身并治[4]。如《素問·移精變氣論》云:“閉戶塞牖,系之病者,數問其情,以從其意,得神者昌,失神者亡。”提出診病須密切關注病人,張介賓注釋:“欲其靜而無擾也。然后從容詢其情,委曲順其意,蓋必欲得其歡心,則問者不覺煩,病者不知厭,庶可悉其本末之因,而治無誤也。”從其原理及操作方法,乃至于期許之效果,在疾病診治中的意義,依次進行闡發,可謂中肯明確。
誠如《靈樞·本神》曰:“凡刺之法,先必本于神。”此以“治神”作為切入點,覆蓋醫生與患者兩方面,即醫生精力充沛,神情專一;患者遵守醫囑,配合治療。重視“神”在治療中的作用,亦強調治療以人為本。又如,《素問·寶命全形論》明言:“一曰治神,二曰知養身,三曰知毒藥為真,四曰制砭石小大,五曰知腑臟血氣之診。五法俱立,各有所先。”將臨床治療要點綜合表述為五方面:一是專一精神,心無他務;二是知曉養生之道;三是掌握藥物治病的要領,以配合診治;四是熟知砭石等器具的情況;五是掌握臟腑氣血病變及診法,亦為臨證須遵循之理法。提出治療手段和方法,通過患者內在因素,才能發揮作用,此觀點符合臨床實際,亦切合以人為本,重視診療中的人文關懷思想。此外,《靈樞·本神》描述:“是故用針者,察觀病人之態,以知精神魂魄之存亡,得失之意,五者已傷,針不可以治之也。”認為患者接受治療,其形神狀況,是治療者宜考慮的必要因素。
人文關懷的實踐價值引起共識,故遵前人之倡導,探究人之情的多面性,診察注重綜合因素合參,實為必要。如《素問·氣交變大論》曰:“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長久。”作為醫者宜通曉相關精深的原理規范,懂得天地自然的規律,且能將天地之聯系應驗于人,探討人體之變化,宜與外界變化相通應,關注人與天地的統一協調。
對醫德以及言行舉止提出規范,力求全面診察而不失人情。如《素問·方盛衰論》云:“是以診有大方,坐起有常,出入有行,以轉神明,必清必凈,上觀下觀,司八正邪,別五中部,按脈動靜,循尺滑濇,寒溫之意,視其大小,合之病能,逆從以得,復知病名,診可十全,不失人情。”要求醫生診病言行舉止與態度端正,保持品德正直;分析病情集中精力,診察注重望聞問切,將四時八節的狀況、患者臟腑功能變化和疾病之癥狀結合分析,分辨邪氣所中五臟部位等,才能診有十全,而不失人情。在此以“不失人情”為核心,說明醫者之醫術固然重要,而四診合參,與患者溝通交流,了解內外情況,乃是醫者診治疾病的第一要則。
在《素問·方盛衰論》不失人情之論基礎上,張介賓《類經·脈色類》注:“診如上法,庶可十全,其于人情,尤不可失也。”故而云“愚按:不失人情,為醫家最一難事,而人情之說有三,一曰病患之情,二曰旁人之情,三曰同道人之情。”其專論以“不失人情”為綱領,契合臨床實際,生動地將人情之復雜性,從患者自身特點、旁人的認識、同道的行為,對所涉及的相關因素進行闡發,不禁感慨“故圣人以不失人情為戒,而不失二字最難措力。必期不失,未免遷就;但遷就則礙于病情,不遷就則礙于人情。有必不可遷就之病情,而復有不得不遷就之人情”。表達其對于人情之意的深刻領會與關注。該論對于認識臨床的人情事理,從人文關懷方面分析和處理臨床問題,不乏啟迪。
爾后,李中梓《醫宗必讀·卷一》在張介賓按語基礎上,列舉醫療中的有關見聞,以及心得體會,著意發揮為“人之常情”,并將其區別為三方面,即“一曰病人之情,二曰旁人之情,三曰醫人之情”。既指出須順應或遷就的常情,亦列舉不可遷就之常情,進而感慨人之常情的特殊性,是醫生面臨的迫切問題,亦是很難處理的事情。故而告誡同仁宜“思之慎之,勿為陋習所中”,提示不要因人之常情而造成醫療的失誤。
以上論述體現疾病診察過程中人文關懷的核心目標,即立足于社會之人,著意于人與社會的和諧。
通過經典學習,用前輩們醫學倫理學方面的造詣指導青年學生和醫師[5]。經過言傳身教方法相結合的指導,深入闡述處理醫患關系問題,對于提高學生處理醫患關系的技巧訓練大有裨益。《素問·疏五過論》提出醫療中醫者易犯的五種過失,如不了解病人的情況,不知其致病原因,不了解病情;不了解病人的社會地位、經濟狀況、飲食居住與精神情志狀態;不了解發病的原因和發病后的演變;不探求其病之根源,亦不了解患者性別;不善于運用醫學理論與方法。故而認為,“受術不通,人事不明”亦是造成診治失誤的主要原因。
又如《素問·征四失論》提出“四失”:“診不知陰陽逆從之理,此治之一失矣。受師不卒,妄作雜術,謬言為道,更名自功,妄用砭石,后遺身咎,此治之二失也。不適貧富貴賤之居,坐之薄厚,形之寒溫,不適飲食之宜,不別人之勇怯,不知比類,足以自亂,不足以自明,此治之三失也。診病不問其始,憂患飲食之失節,起居之過度,或傷于毒,不先言此,卒持寸口,何病能中?妄言作名,為粗所窮,此治之四失也。”此“四失”之論,涉及多方面,如診病不懂陰陽逆從之道理;從師學習尚未卒業,盲目亂用雜術,以謬誤為真理,而變易其說自以為功,臨證亂施砭石;不了解患者貧富貴賤、居處環境、身體情況,不了解其飲食宜忌,不能區別其勇怯,不懂得類比分析;診病不問發病情況、情志、飲食、生活起居,或外傷中毒,便貿然妄言其病名、預后等。
針對臨床上醫者常見的弊端,《素問·疏五過論》倡導“四德”,臨證應明察天地陰陽消長,四時節氣的交替變化;全面掌握醫學理論與診察原理,熟悉針刺、砭石與藥物治療等方法;洞察人情事理;全面了解患者情況,綜合分析病情,探求疾病機制,并將疾病變化與節氣參合分析,方能正確診治。診療規范的核心理念與價值觀解讀,對于醫者“從容人事”,立德樹人,尤有啟迪與警示意義。
順患者意愿,告之以善惡。《靈樞·師傳》曰:“夫治民與自治,治彼與治此,治小與治大,治國與治家,未有逆而能治之也,夫惟順而已矣。順者,非獨陰陽脈,論氣之逆順也,百姓人民皆欲順其志也。黃帝曰:順之奈何?岐伯曰:入國問俗,入家問諱,上堂問禮,臨病人問所便。……人之情,莫不惡死而樂生,告之以其敗,語之以其善,導之以其所便,開之以其所苦,雖有無道之人,惡有不聽者乎?”舉例說明,管理百姓與人的修養自身,處理小事與大事,從來沒有逆其情而能治理好,故宜順其情與志。順其情,不僅是陰陽、經脈、營衛之氣的順逆,百姓亦希望順其意愿,猶如入國先問其禮俗,進人家宜先問其忌諱,登廟堂則問其禮節,若看病則先問患者之宜忌,此乃人之常情。說明了解患者病中之喜惡、宜忌,亦是問診之內容,是取得患者配合的原理。
又如《素問·湯液醪醴論》提出“病為本,工為標”,病人為本,疾病為本,相對而言,醫師為標、采取的治療手段為標。“標本不得,邪氣不服”,若兩者不符,配合失當,則疾病難以治愈;強調醫生及其治療方法須符合病人的病情。凸顯醫患配合的作用,形成醫患配合的重要觀點,成為醫患關系闡述的淵源,其臨床影響深遠。
以人為本,亦關注外界因素對人的影響,著意于人之常情的多面性,注意不失人情,告誡醫者易犯之五過,征其四失,倡導四德,詢患者之宜忌,關注醫患之配合。《內經》中人文關懷思想,對臨床治療及醫者的思維模式具有重要指導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