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實證的數據史料運用探索

摘要：基于實證的視角觀察數據史料，并將之運用于教學，需要進行多方面的史料考察，以保證歷史教學的科學性。這種基于實證的史料考察可以從四個方面展開：考其來源，謹防“先天不足”；慎重書寫，謹防“魯魚亥豕”；認識差異，謹防“以今律古”；合乎邏輯，謹防“過度推論”。

關鍵詞：史料實證；數據史料；教學與命題

史料實證是學習歷史和認識歷史所特有的思維品質，是理解歷史和解釋歷史的關鍵能力和方法[1]。史料實證作為學科核心素養之一的提出大大增強了中學歷史課程的學術色彩，也給教學和命題中史料的運用指出了更加明確的要求——基于實證，追求科學，讓歷史教學建立在扎實的史料基石之上。正如孫立田、任世江老師所說：“如果說歷史是一門科學，它的客觀性就是建立在證據基礎之上的。尊重歷史首先是尊重歷史證據。歷史的獨立思考也只有建立在證據基礎上才叫思考。”[2]

數據史料在歷史學中有著廣泛的“分布”，也一直是教學和命題的常用素材。自2013年陳志武等人在清華大學舉辦每年一屆的量化歷史講習班以來，借助數據史料研究歷史成為歷史學界的熱門話題，也給中學歷史教學的數據史料運用提供了更為豐富的資源和更加廣闊的前景。數據史料能夠將歷史事物量化，讓歷史的呈現更加精準、精確，更顯嚴謹，也更具說服力，深入探索其教學運用對歷史教學尤其是史料實證素養培育有著重要價值。值得注意的是，在借助數據史料追求實證的道路上，雖有成功的教學案例，也出現了不少偏差，恰恰背離了真實和實證。分析、糾正這些偏差，探索數據史料的科學運用，具有實踐上的積極意義。

一、數據史料運用要考其來源，謹防“先天不足”大部分的數據是時人或者后人出于某種需要而進行的整理或統計，由于時代局限、技術落后、資料散佚乃至于主觀故意，許多數據史料并不能反映歷史的全貌，甚至嚴重偏離歷史，存在著史料來源“先天不足”的現象。由于數據史料的辨析具有更強的專業性，在教學中加以運用，更需要我們審慎地從源頭上考證其科學性，謹防“先天不足”的情況。

中國古代雖有浩繁的典籍，但其中的許多數據可信度不高。四川師范大學的張邦煒先生曾就北宋的耕地面積、畝產量等做過詳細的計算，成果發表后被許多知名學者廣泛轉載使用，影響頗大。但后來張邦煒發現，自己所依據的《宋史·食貨志》等原始數據并不可信，在其基礎上得出的計算結果并不能成立，于是在2008年出版專著《兩宋史散論》時，就干脆把所有自己據此研究得出的數據統統刪掉了[3]。對于中國古代史上的數據混亂和不全的情況，王家范先生曾說過“非常遺憾的是，歷史文獻并沒有給史家提供這種數量統計最起碼的條件——例如雖有偏差極大的全國墾田數，卻沒有全國農業總產量的數據；有嚴重隱漏的全國人口數，卻沒有全國農業人口的統計數據”，中國古代計量史學“幾乎不可能”，勉為其難，也只有“各種象征性的或示意性的統計”[4]158-159。

除各種客觀原因造成的數據史料失真以外，主觀原因造成的數據錯誤也是比比皆是。網上有一篇標題叫做《差距太大太大的史料數據》的帖子[5]，說的是中日雙方對日軍在抗日戰爭各主要戰役中傷亡數量的記錄差異，筆者雖無從考證其真偽，但依常情想來，中國方面為了鼓舞士氣，在戰果宣傳中有所夸大在當時也是必要的。再如“大躍進”等特殊時期經濟數據的差異，則是盡人皆知。何炳松先生曾說“史料之中，所在多偽”“當今可信史料，寥若晨星”[6]，雖語出驚人，但用于數據史料，大致不差。由于資源有限和教師缺少深入的歷史研究，加之披有“精確性外衣”，數據史料的“先天不足”較為隱蔽，史料的鑒別工作極容易被忽略。由于中學生沒有足夠的鑒別能力，教學中一旦運用這類有誤差的史料，危害遠大于歷史研究。因此，中學歷史教學和命題必須謹慎選用那些已被學術界認可的數據史料。

2005年上海高考歷史卷第23題就是一個數據來源“先天不足”的典型。試題用圖表的形式給出了清代丁稅征收的變化，讓學生選出四個選項中表述正確的一個。（圖表如下，題干和選項略）

本題的數據史料運用至少有兩處錯誤，一是丁口混淆。豎軸標出的是人口，但實際上所給的數據則除1794年外，全部是人丁數。這在當年已有老師撰文指出[7]。二是人丁數及與之關聯的人口數是學術界早已提出質疑并基本否定的說法。古代的人丁和人口數，由于統計手段的落后、賦稅制度的影響、各種瞞報漏報等，存在很大的統計偏差。比如，據明朝官方的統計數字，人口長期徘徊在6 000萬左右，而今天史學界普遍認為，明朝人口超過1億，有專家甚至估計超過2億[8]。清朝初年的人口也至少有1億，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約有1.5億，乾隆末年則達到3億多[9]。本題圖中所給出的清初人口數僅2 000萬左右，顯然與事實相去甚遠。試想，從1734年的2 000多萬增長到1794年的3億多，增長率豈不高得離譜？

二、數據史料轉引要慎重書寫，謹防“魯魚亥豕”和一般史料不同，數據史料在轉引時極易出錯，且錯誤不易被發現。而數據上的細微錯誤（如小數點的位置）都足以謬之千里。這就要求我們在轉引數據時要仔細再仔細，盡量避免魯魚亥豕之誤。筆者去年曾開設了一節《明朝的政治》公開課，教學中引用了大家耳熟能詳的一段史料：“洪武十七年九月十四日到二十一日，送到皇宮的奏章共1160件，涉及3291件事情。”這一材料最早進入中學教學領域應該是2005年上海高考歷史卷第29題，當時試卷并沒有給出出處，筆者備這節課時，在錢穆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一書中找到了相同的表述[10]，當時還有些小得意，以為找到了試題材料的出處。但在該教學設計發表后，筆者發現，自己竟然是在以訛傳訛，原始材料根本就不是如此。該記載最早出自《明太祖實錄》：“己未，給事中張文輔言：‘自九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八日之間，內外諸司奏劄凡一千六百六十計三千三百九十一事。’上諭廷臣曰：‘朕代天理物，日總萬幾，安敢憚勞？但朕一人處此多務，豈能一一周遍？茍致事有失宜，豈惟一民之害，將為天下之害，豈惟一人之憂，將為四海之憂。卿等能各勤厥職，則庶事未有不理’。”[11]其后在多次轉引中，這兩個數字逐漸出現了新的“版本”。為便于說明，筆者結合自己的閱讀及推測，列出了一個從《明太祖實錄》，到《春明夢余錄》[12]《天府廣記》[13]，再到《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等文獻文章中這兩個數字的變化，以展示其中的訛誤現象。《明太祖實錄》（成書于永樂十六年，即1418年）1660件文書，涉及3391件事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天府廣記》（明末清初）1660件文書，涉及3291件事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20世紀）1160件文書，涉及3291件事上海高考試題材料（2005年），筆者的《觀人物活動，探政治生態》（2017年）1160件文書，涉及3291件事（平均每天處理411件事）《明太祖實錄》中的兩個數字分別是1660和3391，到了孫承澤那里抄誤了一個，變成了1660和3291，到錢穆先生那則兩個都錯了，變成了1160和3291，上海卷命題人想必是和筆者一樣轉引自錢穆著作，結果這組數字就持續錯了下去。實際轉引過程未必如筆者所述的如此簡單直接，可能還有其他中間人手，但數據經過轉引后變得面目全非，就連史學大家如錢穆也概莫能免，數據轉引錯誤的易發性、隱蔽性可見一斑，引用數據史料能不慎重？

三、數據換算要考慮時代差異，謹防“以今律古”數量和計量單位密不可分。后人認識歷史上的數量時必須充分考慮古今度量衡的不同。忽視度量衡差異而造成的結論嚴重錯誤在歷史研究中所在多有，王家范先生在《中國歷史通論》的“農業產出：畝產量及其他”部分就指出因“畝制、量制的不同，其間就有不可忽視的數量上的差別”[4]159。因此，嚴謹的歷史學家總是很重視度量衡的換算，黃仁宇在著《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時，專門把度量衡的界定列在開篇[14]，中國農史研究叢書的《中國歷代糧食畝產研究》首章就是“先從度量衡畝的有關問題談起”[15]。在中學歷史教學中，一些教師忽視了度量衡單位的古今差別，“以今律古”，造成了明顯錯誤，試舉一例。

一位教師在解釋人教版歷史教材必修2的“1866年，方舉贊投資200元，在上海虹口創辦了發昌機器廠”時，為使學生直觀地認識這200元的價值，對幣值進行了古今換算：“鴉片戰爭后清朝的銀圓1元為0.72兩白銀，同時古制一斤等于16兩，一兩就是31.25克，按照今天的一克白銀5元計算可得：1866年的200元就是現在的22 500元人民幣。”

將歷史上的數量換算成今天通用的計量單位，鏈接學生的生活實際，直觀性、現實感都很強，對學生理解歷史大有裨益，是一種很好的教學創意。但此處的換算有著簡單化的傾向，且不說一百多年來的物價上漲因素必然會影響貨幣價值的變化，僅是計量單位的換算就存在明顯的問題。清代的一塊銀圓重0.72兩，即七錢二分銀子是不錯的，一斤等于16兩也是對的，但清代的一斤是今天的500克嗎？一兩等于31.25克嗎？

從先秦時期，我國就有了斤、兩等重量單位，歷代均使用，但換算成今天的“克”，則不同時代之間差距懸殊，最多時約合670克左右（唐朝），最少時約合220克左右（魏晉）[16]，無法一概而論。清代的度量衡制度稱之為營造庫平制。以縱黍百粒之長為長度的基準，稱營造尺，以一立方寸金屬（黃銅）作為重量的基準，叫庫平。對于清代一庫平兩折合今天的多少克的問題，學術界已有共識。度量衡史研究專家對清代多件權衡器的測量折算，測得清代的一庫平斤在594.4～596.8克。到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劃一度量衡時，改從西方各國之制，將營造尺一立方寸純水在攝氏4度時的重量定為庫平兩的基準，后來還請巴黎萬國權度公局代為制造鉑銥合金“兩”原器和鎳鋼合金“兩”副原器各一個，今藏于中國計量科學研究院，這就為我們實測清代一庫平兩的實際克數提供了第一手資料。經實地測量，清代“兩”原器重37.3克，折合一斤等于596.8克[17]，上例中的31.25克顯然是錯誤的。

除“斤”“兩”等重量單位之外，“尺”“寸”“里”等長度單位、“升”“斗”等容量單位和“畝”等面積單位的古今差異也是非常大的，教師在教學中使用時一定要弄清古今的換算關系，以免出現不必要的錯誤。

四、數據史料解讀要合乎邏輯，謹防“過度推論”合理的材料解讀是培育學生史料實證素養，形成思維邏輯性的重要環節。當前歷史教學和命題中對數據史料的解讀主要存在兩個問題，一是因套用結論而出現的張冠李戴。2013年江蘇高考歷史卷第8題就是此類典型。該題給出了1928—1935年中國民族工業發展的數據，讓學生結合所學知識分析其原因，并從四個選項中找出正確的。試題給出的正答項是C“國民經濟建設運動的促進”。而事實上，國民經濟建設運動開始于1935年，1928—1935年的民族工業發展情況自然與這一運動無關。

另一個更為普遍的問題是對數據史料的過度解讀。如前所述，數據史料是對歷史事物的精確描述，但多數情況下精確是有條件的，數據大多反映一個地區、一個時段的歷史存在。對其解讀時可以以小見大，但卻不能以偏概全。而如果推而廣之到更為廣闊的時空中，或者在此基礎上推演出一個普遍的結論，就極容易犯有七分證據偏說八分化的錯誤。試舉一例。

在華師大版高中教材“康乾盛世”的教學中，授課教師設計了一個深度探究——“康乾盛世真的存在嗎”。教學邏輯可能是這樣的：利用表格展示了當時松江農民的生產生活數據（見下表），通過師生的共同計算可以得出，康乾時期經濟最好的松江地區農民生活僅能自給，基本沒有結余，可知全國大部分地區的農民應該是入不敷出的。說明康乾時期并非美好的盛世，而是充滿凄涼的“衰世”。這一設計很有創意，但在數據解讀上卻存在違背邏輯的硬傷。

乾隆十三年松江府普通農戶1年的經濟收入與支出

（5畝糧田+5畝棉田，時年米價約為875文/石，布270文/匹，銀錢比例為1∶700）類別項目一年折銀（兩）收入糧食15石19棉紡織80匹31支出農業成本與賦稅10石12.5口糧18石22.5副食7用衣3住房1.6燃料3——整理自方行《清代江南農民的消費》《清代農民經濟擴大再生產的形式》

這里，首先是出現了前文所述數據史料的“先天不足”。閱讀方行先生的原文，我們不難發現，方行統計出這些數據并不是為了比較農民的收入和支出，而是為了說明各種消費的占比和擴大再生產的經濟投入情況。為了方便計算，他把所有的日常用度都折算成了銀錢，但這恰恰忽略了中國古代農民的基本生活特征——自給自足。正如他原文中所說：“我們前面所作的農民生活消費計算，是為了農民結構價值表現的需要。實際上農民的許多消費是可以自給，甚至部分生產資料也可以自給，是不必有這樣多貨幣支出的”“多數農民，其口糧是全部自給的”“農民的菜蔬自給率都是很高的”“蘇松地區的棉紡織戶，衣被應全部自給”。[17]由此可見，表中各項開支均估計過高，連作者自己也覺得很難成立。

更為重要的是，假設所引數據可靠，師生在課堂上的計算也能夠成立，是否足以否定康乾盛世呢？按照三段論，這需要一個前提條件——盛世里的農民（普通百姓）每年的收入要大于支出，有一定的盈余。在這一前提下，通過師生的計算，發現康乾時期的農民沒有達到這一盈余標準，從而得出不是盛世的結論。遺憾的是，學術界并沒有這樣的清晰標準可以參照。“盛世”是中國傳統史學話語體系中的特有詞匯，史家將一個時代稱之為盛世，主要是通過對比前后的歷史時期而得出的結論。雖然從橫向來看，康乾時期中國的政治制度、經濟（當時的經濟生產總量仍高于西方，但是生產技術卻相對落后了）、文化科技已經落后于西方，是一種傳統社會晚期的“落日的輝煌”[18]。但從縱向看，康乾時期（起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平三藩之亂，止于嘉慶元年，1796年川陜楚白蓮教起義爆發，持續時間約115年）是清朝統治的最高峰，“中華民族經過秦漢以來兩千多年的發展，至康乾盛世，其經濟取得了有史以來的最高水平”[18]，這是中西方史學界都認可的觀點。但需要厘清的是，盛世的普通農民并非我們想象的那般富裕，能夠達到溫飽，不受凍餓就已是數千年農業社會中的“美好時代”了，要知道，“身處傳統經濟結構中的農民，祖祖輩輩、年年月月在貧困中掙扎”[19]，吃飽穿暖是一生的最大追求。我們津津樂道的貞觀之治、開元盛世，農民的收入也僅僅能夠維持生活。韓國磐先生曾給天寶年間的農民生活算了一筆賬。有一個主要勞動力的五口之家農戶，有田約三十五畝，按當時通常產量，每畝年收一石，則三十五石糧食將是一個普通農民全家一年的收入，這其中包括全家人一年的最低口糧為二十七石，五石用于交租庸調，約一石四斗交納戶稅、地稅，所剩一石六斗則是全家一年的衣物用度和生產開支，即使按最低要求，單衣每人年需一套，冬衣三年一套，不戴頭巾，不穿鞋子，還入不敷出二百三十八文，這還沒算上炊具、家具等必需的費用。[20]這樣看來，康乾時期松江農戶的生活水平應該遠高于天寶時期的農戶。對于這一認識，方行先生的原文也承認：“清代，江南地區農業生產和商品經濟均有較大發展。糧食平均畝產量提高，多熟復種制度進一步普及，種棉織布、種桑養蠶更得到推廣。經濟繁榮，市場活躍，農民的生活水平也有提高”。[17]由此，我們可以說，教師帶領學生解讀數據史料可以得出“康乾時期農民生活水平較低或者遠低于今天”的結論，但由于沒有和其他時期比較，是無法否定康乾盛世的，更不能得出所謂的“衰世凄涼”的結論。

近些年，有“統計學世界第一暢銷書”之譽的《統計數字會撒謊》[21]一書在全球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它告訴我們，科學的統計分析讓一切假象原形畢露，但有缺陷的統計數據和未遵循邏輯的解讀不僅不能揭示真實，還可能成為假象的幫兇。在數據史料運用中，以追求真實開始，卻以背離實證結束的現象并不少見，只有堅持“四要”，做到科學遴選，謹慎轉述，正確換算，合理推論，才能進一步彰顯史料實證素養的學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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