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幽光與回歸自然的寓言書寫

好小說是什么樣的？

回答這個問題就像弄清楚“活著還是死去”一樣困難。困難的原因在于，每個讀者似乎都有一套關于什么是好小說的標準與尺度。很長時間內，人們試圖找到一個鑒別好小說的計量公式，一個普適的標志。無論是解釋現有文學經典的來龍去脈，還是撰寫文學史、審核教科書、編輯文學選本，制定一套客觀的標準化評估體系是一個廣泛的意愿。人們樂于通過一套標準一勞永逸地將古往今來所有的好作品一網打盡，從而逃開遺珠之憾。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這個目標似乎始終充滿爭議，未能達成共識，成為一個難以企及的難題。從《三國演義》《紅樓夢》到《阿Q正傳》《邊城》，從《悲慘世界》《復活》到《城堡》《追憶似水年華》……面對這樣一份書單，人們會立即意識到：即使再延長這份書單，也無法涵蓋下所有讀者心目中全部的好小說。

也許我們換一個眼光去打量這個問題，會拓展開另一種視野。既然小說是審美的，講述的是活色生香的煙火人間，不妨暫時把理性的規則、公式放到一邊，在感性的領域內品味作品的質地——那些彌漫于字里行間的味道、流轉于你來我往間的塵世氣息、浮泛于風景人事中的溫度，總之，把那些撬開你感官門路、浸潤你五臟六腑的文字、那些縈繞于你心間、百轉千回的情緒、那些觸動你共鳴、唏噓感慨的故事，作為佐證一部好小說的元素。

小說的形態五花八門。不同形態的小說散發出不同的氣息與溫度，文字才足夠令人著迷，流連其中，百味叢生。即便是形態、氣味、溫度相近的小說，也可以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質地。魯迅和張愛玲都是現代作家中解剖人性的高手，那種決絕、徹底、不留余地的犀利不禁令人敬畏，如閃爍著銀光的冰錐刺破人性層層虛偽的遮掩。魯迅與張愛玲的文字都散發著絲絲“冷”意，卻又截然不同。張愛玲的小說天然地攜帶著侵入骨髓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栗，畏懼人心之幽深、世事之絕情。《紅玫瑰與白玫瑰》《 傾城之戀》無異于給熱戀中情侶的一劑預防針：這世間哪有奮不顧身的愛情，哪有天長地久，一切都不過是傾城之下的茍活，都是飲食男女不走腦不過心的算計。《金鎖記》 《花凋》把人世間最后的那點溫暖親情也一點點地掰開，露出里面自私的芯子，不留一點情面。魯迅的小說當然也是冷的，毫不拖泥帶水地把昂著頭走出家門的子君送上了絕命境地，又狠狠地在沒家沒業沒老婆沒兒女的阿Q的癲瘡疤上“撒鹽”。但魯迅的小說“冷”中又分明飽含著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理解與體貼、抵抗絕望的抗爭與救贖，冷峻卻不冷漠，冷眼但不冷心。廢名、沈從文、汪曾祺，文學師從一路，又各宗其法。廢名的小說晦澀禪思，沈從文的小說樸素自然，汪曾祺的小說隱逸散淡……于是，順著小說慣有的氣味和溫度，人們甚至幾乎可以毫厘不差地辨析出文筆出自哪家。

而樊健軍寫的小說《穿白襯衫的抹香鯨》是泥土味兒的，是悲而不傷的溫暖的。

《穿白襯衫的抹香鯨》的敘事不先鋒、思想不宏闊、故事不奇崛，更不屬于旁逸斜出的另類寫作。小說的情節并不復雜：一群生活在林場里、與大自然朝夕相處的孩子為了迎接馬尾松表哥（當然也是城里領導的孩子）的到來，想出一個個活動方案，最后確定了三項：所有孩子列隊歡迎馬尾松表哥，一個不能少；帶著馬尾松表哥參觀林場各地；送給馬尾松表哥有特點的禮物。為了參觀哪里、送什么禮物，孩子們積極獻計，但是發生了明顯的分歧，爭執不下。當然，更重要的是，歡迎隊列的排練遇到了麻煩，一個叫抹香鯨的孩子不太配合，拒絕按照馬尾松走路向右邊擺動身體的習慣排練，還不客氣地指出“體育老師不是這樣教的”，排練中的小過節終于引爆了“大戰”。其他孩子準備采取集體行動制服抹香鯨，讓他吃點“苦頭”，從而服從統一指揮。意外不可制止地發生了，孩子們與抹香鯨翻滾打斗中碰翻了木頭堆，其他孩子四處逃跑，來不及逃跑的抹香鯨淹沒在木頭段子中，再也沒有起來。而馬尾松表哥最終并沒有來。

故事并不復雜。小說首先擊中我的是趣味橫生的自然風物、漫山遍野的山花綠樹，以及孩子們為動植物起的有趣名字，與大自然息息相關的描寫構成了小說雨后泥土般的清新味道。已經記不得有多久在文學中看不到這么生動的自然！孩子們想出許多歡迎馬尾松表哥的活動：“如果夏天來，就上山采楊梅，摘山桃子，捕蟬，到山溝里捉石雞。秋天來呢，就去撿栗子，摘獼猴桃，說不定還能逮到小松鼠。最有趣的該是春天，可以爬到山頂上去看杜鵑花，可以撿蘑菇，摘草莓，拔小竹筍，還能喝到蜂蜜。到了冬天就難辦了，山溝里大雪封門，無處可去，頂多看看雪景。大山里的雪景同別處不同，足夠時間長，也足夠壯觀”；送給馬尾松表哥的禮物是：“七根山雞尾毛，一把二胡，一根長笛，兩只竹編的翠鳥，一個野豬牙齒做的胸墜，一根精致的馬鞭，一對一拃長的野麂角，一枚用果核挖的口哨。如果能逮到活的小野兔，到時再讓老扎匠編只兔籠，連籠帶兔送給馬尾松的表哥，肯定會招他喜歡。后來豹皮樟又貢獻了一枚石蛋，石蛋比鴨蛋稍大，表面上長有好看的花紋”。這些是當下文學中的“稀罕品”。城市里淘氣堡、電玩游戲中長大的孩子，連想都不會想到這些有趣的活動，更想不到這么豐富的“不花錢”得來的禮物。

沿著文學的歷史長河逆流而上，自然是文學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常客”。《詩經》《楚辭》以其高超的比興手法、真摯的情感、豐沛的想象力，確立了中國文學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兩大傳統，其中對自然風物與景觀的出色描寫對后世影響深遠。《桃夭》是《詩經》中廣為傳頌的一篇，全篇僅64個字，被清代學者姚際恒譽為“開千古詞賦詠美人之祖”。美人是什么樣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短短八個字，一個鮮艷得桃花一樣的明麗女子躍然紙上。其后，無論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還是“玉腕枕香腮，桃花臉上開”，讀起來也顧盼流連，卻總不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更意濃神近，耐人玩味。在古人的觀念中，美并不止美貌，美還要與善為伴。詩作又通過“桃之夭夭，有蕡其實”、“桃之夭夭，其葉蓁蓁”提示出“宜其家室”、“宜其家人”的倫理向度，從桃花到桃實，再到桃葉，三次變換比興，勾勒出男婚女嫁的景象。古人通過桃花似的外“美”，巧妙地和“宜”的內“善”結合起來，表達著對家庭和睦安居樂業生活的美好向往。《詩經》在對自然的審美中確立起古老的倫理價值觀念，將自然風物的情態品行內化、轉譯為自我情感的認知與表達。屈原的“香草美人”早已成為文人騷客自況心境的典范。毫無疑問，無論是風物還是景色，投射的都是人的情感與精神。日本著名批評家柄谷行人更是通過文學中“風景”如何被發現，勾連起文學與現代民族國家、國民主體之間復雜的“裝置”脈絡，“風景”的意義已不限于倫理與審美的范疇，更獲得現代政治批判的意義與維度。正如在柄谷行人這里“風景被發現”所承擔的內里機制，當下文學中自然風物與景觀的消逝也就不單單是作家個人取向與寫作趣味的問題，而是歷史轉折背景下文學轉型的一種隱喻。

在城市化的今天，不但馬克思指認的“第二自然”早已超越了“自然”的最基本形態，虛擬世界（不妨稱之為“第三自然”）對現實生活無孔不入的擴張與滲透已是不爭事實。現代人的生活須臾離不開電腦、手機、游戲、視頻等“第三自然”。時至今日，人對自然萬物的認識更多是先通過虛擬世界，與“自然”的距離又隔了“第二自然”，幾乎不曾領略過大自然真切的面貌，不曾傾聽到鳥鳴流水的聲音，不曾觀察到四季交替中自然風物的變化，不曾觸摸過自然生物不同的肌理質感。順理成章的，“人造”景觀占據了文學越來越多的空間，自然在文學中漸行漸遠，文學的世界少了自然風物的滋養而漸趨于生硬刻板，作家對風景的描寫幾近吝嗇——城市面目越來越同質化，哪還有新鮮的風景；習慣了聲光電的刺激，后現代的感知漸趨鈍化冷漠。于是，春蟬夏雨秋陽冬雪，亙古的永恒、輪回的季節，對這些在蒙昧時代賦予人類自我意識、在文學的源頭反復被歌詠的自然的書寫便具有并承擔了新的意義：喚醒并復蘇人類麻木的感知。《穿白襯衫的抹香鯨》中小動物生命的律動、孩子們取之自然的游戲，在作者細膩而清新的筆觸下趣味橫生。豹皮樟、馬尾松、抹香鯨、栗子、棕櫚、白蜘蛛、水蛇……沒錯，這是孩子的名字，森林的孩子直接起名于自然萬物，他們是與動物植物一樣的自然之子，并不高高在上，“敬天惜物、取法自然”沒有說教的言辭，沒有激烈的批判，小說在對自然萬物不動聲色的描寫中提醒著人們，珍惜自然，不要錯過大自然的饋贈。

《穿白襯衫的抹香鯨》篇幅不長，但題材的獨特早已為文本預留了開闊的闡釋空間，既適合生態批評的口味，又可以在后現代/反現代性寫作的空間里獲得合法性。但我更愿意將其視為一個寓言性的文本，一個關于人與自然的寓言。小說中，林場是一個渾然天成的世界，和平、和諧，平衡、平靜，孩子們與自然為伴、與天地為伍。一則不確定的消息打破了林場的平衡與和諧，馬尾松的表哥要來林場，而表哥的爸爸是主管林場的領導。等級的秩序、權力的威脅，悄然間向林場“滲入”：因為與表哥的親屬關系，孩子們“天然”地按照馬尾松并不正常的走路姿勢排練；暴力的“因子”又因為抹香鯨排練中的“不聽話”在孩子中間引爆。最終，預想的充滿了儀式感的歡迎式并沒有上演，抹香鯨年輕的生命成為這場鬧劇無可挽回的犧牲品。盡管多年后，長大成人的孩子意識到當年自己的無知、抹香鯨的無辜，并在抹香鯨墓前以一場排練儀式表達了深深的歉意與懺悔。小說敘事選擇以孩子的視角、而非成人的視角展開，敘事核心落實在孩子歡迎表哥的行動、而非大人的行為，悲劇的意味與反思的力量因這樣的處理而格外深切。

孩子們是純真的、也是懵懂的，他們在自然中野蠻生長，就像一張白紙，涂上墨即是黑，涂上朱即是紅。鞭子、白襯衫在小說中既是具體而獨特的細節，更是充滿了隱喻意義的象征性存在：鞭子意味著暴力，白襯衫象征著文明。對于一群白紙一樣的孩子，給了鞭子，就可能舉手打人；穿上白襯衫，可能就舉止有禮。只在于，世界給予了他們哪一邊的引導。穿白襯衫的抹香鯨就像皇帝新裝中說出真話的孩子，道出了真相；而那些拿起鞭子肆虐抽打他人的孩子，更觸目驚心地提醒著人們“救救孩子”的呼喊依然有效。

讀罷《穿抹香鯨的白襯衫》，我明確地感覺到作者在以孩童的目光直面著這個世界的暴力。雖然在無常的意外與無意識的“作惡”中，孩童那個充滿著溫暖、平和、自然的神性世界漸行漸遠，最后化作難以觸及的悲哀與永恒的矚望，但自然的律動與生命的本真，依然流動在作者純澈的記憶里，把雜蕪的世事化作純粹澄明的童語童心，給予讀者站在世事之外看世事的透徹與理性，又永葆救贖的希望。小說在人性本真與現實世界、野蠻與文明之間探索，這種創作選擇，實際上是一種人性向內開掘的更為艱難的選擇。對于這種選擇，作者懷有癡迷，并執著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