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的“當代藝術”更多時候是一種形式藝術,甚至說是一種模仿藝術——形式斑斕而內容空洞,“個性”彰顯而思想貧乏,“語言”新穎而不知所云——它似乎不怎么受人歡迎。說到底,中國的“當代藝術”并不是自主產生、形成和發展的,而是改革開放的產物,是一種舶來品。與其他本土固有的傳統文化樣式相比,它似乎更像是一種暴發戶式的藝術,一夜之間全國各地的藝術界都像得了這樣一種“流行病”,真乃“千樹萬樹梨花開”。在這種“流行病”的感染下,藝術家們紛紛改旗易幟,期待在“革命”(或曰“革新”)的混戰中迅速崛起、成名。
可想而知,跳過了現代藝術的解構和后現代藝術的反解構,一個沒有任何哲學(理論)體系的藝術樣式,確實難以建立起來,這如同一座大廈直接就從地面建造起一樣荒謬。所以,在我看來,我們的藝術家不要羨慕人家西方當代藝術搞得紅紅火火,因為人家那是水到渠成,而中國的藝術家不論何等的投機取巧,如果一頓飯要咽下兩頓、三頓甚至五頓飯的量,終究是要撐著的,何況還要消化呢?
西方評論家杰德·伯爾曾說:“中國當代藝術侮辱了人生”,這樣的觀點也許偏頗激烈,藝術家陳丹青的談話更客觀:“我不會說‘中國當代藝術已經崛起’,我可能會說:中國崛起了,藝術蒙受其利。一個國家的藝術崛起,跟國家崛起有時有關,有時無關。上世紀90年代我最初看到中國當代藝術,哈!每個人背后站著一個以上的西方大師。問題是你得承認,別說自己想出來的。你怎么忽然就會弄這個了?哪有這么便宜,全是學來的。別怕嘛,這就是自卑。自卑的人老是藏著掖著,臉色不坦然。怕什么?咱們哪樣不是學來的,能學,說明你聰明啊”。

雖然一直以來,“當代藝術”總是與碎片、輕浮、盲目、虛無等等這樣一些字眼糾纏不休,但中國式的“當代藝術”作為一種藝術現象和藝術潮流,我們無法否認它曾經發生并輝煌過,且至今仍在產生影響這樣一個事實。這些年,中國式的“當代藝術”收斂了不少,一方面是大部分偽藝術家真玩不下去了;另一方面,一些受過傳統訓練的——其中不乏有扎實的傳統功底的——藝術家開始意識到的自身的問題,在思想意識上開始有所覺醒。值得肯定和關注的,是那些具有扎實的傳統功底而尋找語言的“當代”轉向的藝術家,才是真正從事當代藝術的藝術家。朱海云就是這樣的藝術家。
二
上世紀70至80年代間,朱海云先后向胡振華、陳青野、杜英信、楊長槐、徐子鶴等五位老師拜師學藝,其中徐子鶴先生對他的影響最大。90年代前,朱海云曾一度癡迷于傳統山水畫,而且是傾向于“寫實”的。在他的這些作品中,我可以看出徐子鶴先生對他的影響。盡管老師的影子還在自己的作品中隱隱約約出現,但就筆墨語言來說,朱海云式的用筆風格——線的意志——已悄然形成,在表現力上也更加明朗。這種“線的意志”貫穿他的創作之始終,甚至可以這樣說,在他的后來的作品中,“線意志”就是藝術家的情緒,就是作品的藝術意志。這是后話。
《山中一夜雨》《嶺南二月》《雨后漓江》等作品,可以看作是朱海云這個時期的代表作,盡管構圖上還是沿襲傳統,但就繪畫語言上來說已經明顯見出個人的想法和感受——線條堅挺,用筆遒健、著墨蒼潤——尤其是對“線”的控制,已有意擺脫師承,彰顯個性。而在心境上,朱海云追慕山水也從側面體現了對現實的某種不滿、恐懼與厭倦。一個經歷了棄學、插隊、批判流放等諸多困苦的藝術家,自然會產生一種心靈歸隱。這種具有傳統特征的自然主義思想和觀念,自然把藝術家的精神導向了自然山水本身。
俗話說得好: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藝術家要創造出屬于自己的藝術語言和藝術風格,是需要一個艱苦的過程的——這個過程可以概括為博取眾長—消化吸收—推陳出新。90年代后,憑著自己的聰慧和經過一番實踐,朱海云已經具備了“獨立成家”的條件。而這時候,他卻做出了一個重大的選擇:另起爐灶,革新傳統,走入當代。

沒有永久開的花,沒有永久綠的葉,日升日落,潮起潮退……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哪一樣不是發展到了頂峰而后被新的形式所替代的,藝術亦是如此。一個藝術家要想有所突破、有所創造,就必須如此。
三
與諸多當代藝術家不同的是,“背叛”師門之后的朱海云,其創作所用的材料還是傳統的——畫布、宣紙、水墨、丙烯等。朱海云把這些舊的材料以新的方式組合,并且表現區別于傳統的題材。事實上,題材的功用僅僅在于讓藝術圖像中的基本節奏與活力得到加強——不管是那個民族的傳統藝術,在題材上往往都是以感性的而非寫實的方式出現的,雖然藝術是時代的產物,但是,這個“時代”不是孤立的“斷代”,而是在文化的制約中延續存在著。因此,藝術給人的不僅僅是純粹的藝術感受,還有審美感受、文化感受、歷史感受乃至宗教感受。
文化意識是一種最難以改變、根深蒂固的精神傳承。中國傳統哲學的思維方式是環狀的,所以,文學藝術在表現方式上重詩性感悟而輕邏輯實證。中國傳統藝術家在創作中往往以作品是否獲得境界為首旨,“得意而忘形”“得其意足矣”“得其內而忘其外”“逸筆草草”,等等,足以說明中國傳統藝術之精神追求。而藝術家對宣紙、水墨所具有的不確定性的成功駕馭,則需要藝術家的才情。
2000年后,朱海云開始在宣紙上進行他的“物理實驗”,在《我的宇宙(平面解構)系列》中,畫家通過水墨載體和紙本繪畫的裂變性解構,嘗試了“筆墨放棄后的水墨”創作。對于一個從事中國傳統繪畫的藝術家來說,“放棄筆墨”無疑把自己逼上了“絕路”,朱海云卻把自己“賭”上了。這是明智的選擇還是盲目的下注?還是得讓作品來說話。從《我的宇宙(平面解構)系列》作品來看,朱海云的“筆墨放棄”并不等于完全不要筆墨,而是強調回到“輕形式而重內涵”的藝術精神追求上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手上無一筆,心有千千筆,筆不到意到,意在筆先”,“放棄筆墨是為了更廣闊、更高遠地開拓水墨藝術的新天地、新境界”。可見,朱海云的作品在形式上是解構的,在精神上仍傳承中華文化的精髓。與之相比,那些在形式上大做文章而無視文化思想之存在的偽當代藝術家,實在是在踐踏藝術的靈魂。
如果單從圖像來看,我們的確很容易誤把《我的宇宙(平面解構)系列》認為是“宇宙裂變”或與之相類的物理圖片。天幕中懸掛著的那些碎片,有種凄切的美,令人揪心卻也讓人興奮。“筆墨放棄”或者說筆(線)的作用(意志)被弱化后,藝術家是通過何種手段、形式來表現作品的視覺沖擊與心靈震撼的?讓我告訴大家答案——朱海云用水。水,是一種最具不確定性的物質,在象征上亦是最具生命力的物質。水對宣紙的滲透,積水成跡;水對墨的調和,干濕濃淡總相宜;或者說水在指揮墨的行進……了解了水的特性,心與水和,水與墨和,藝術家就完全控制了舍棄筆(線)之后的水墨空間。《我的宇宙(平面解構)系列》可以看做是朱海云對個體精神的一次解構與重建。“裂變”事實上折射出了他在努力掙脫“枷鎖”渴望“自由”的本質。因為,比宇宙更大的是心靈,以前的那一小方山水容不下他的內心世界。
在欣賞一幅作品時,我們最希望得到什么呢?作品表面的優美或壯觀的形式并不重要,我們最想要看到的,是那顆能創造出奇跡的藝術家的心靈,還有藝術家對事物的非凡的感受力,并由之呈現出來的一種個人獨特的話語,所有這些,都能震動讀者的精神世界。朱海云的作品努力營造了屬于他個人的獨特世界。

四
朱海云是畫國畫出身的,盡管在他的作品中有不少是用丙烯在畫布上作出的,但就意象和境界來說卻更多是水墨的。2010年前后,他開始創作《心水墨·不寫意的寫意系列》(圖6)(圖7)和《指法心語(限制與自由)·架上雕塑系列》(圖8)(封二),從命名看,作品所要表現的就是他心中的宇宙。藝術家是孤獨的,卻也是自由的。孤獨的是心,自由的是藝術。在作品中,自然物象的造型被抽象化了,或者說被“心”化了。物理的和心理的物象交織在那網狀結構的“線意志”之中。
線,它是古代藝術的共性,幾乎所有的原始藝術都離不開線。中國繪畫精神因為毛筆的關系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線意志”的體現,宋后出現的文人畫因為文人的“文性”,使繪畫更注重藝術家的精神境界。傳統繪畫到了現代,文人性格的缺失是其出現危機的原因之一,因此,有所擔當的當代藝術家在努力尋求突破。在推崇水墨、色彩以及新材料革命的當代藝術中,朱海云卻回過頭來,對“線”情有獨鐘,他能在千百年來一直被使用著的“線的藝術”中有所突破嗎?這種重拾需要的不僅僅是膽量和勇氣,更需要多一份機智和一份成熟。
從朱海云的近期作品中我們看到,“線意志”控制著作品的靈魂。作品的畫面往往被網狀線條分割成無數的不規則的塊面,看起來混亂卻有著自身的秩序。那些網狀線條就像人體的血脈經絡,而那些小塊面就像人體的細胞,充滿活力。我們不得不承認,他對作品的物質特性——線條、水墨、色彩、節奏——的感知是非常獨到的,而且,這些元素被有機地組合成令人愉悅的形狀或圖像——大凡美的東西,總是有其特殊的形式組合的。這些作品的造型法則非常獨特,造型本身就可以看作是一種表現方式——一種出自于直覺的表現方式,它以一種接近于本能的情緒作為導向,通過“線意志”來表達了藝術家對于心的宇宙的即時經驗。

在作品《心水墨·不寫意的寫意系列》《指法心語·架上雕塑系列》中,藝術家朱海云最大限度地、毫無顧忌地利用了“線的意志”——網狀(環狀)不僅是圖案更是象征——來召喚那種被遮蔽已久的詩性智慧;并且,藝術家朱海云發揮水和墨的特性——即千變萬化的不確定性——來營造各種非實在卻可感知的氛圍;藝術家的這種創作,實乃法度之中有新意,豪放之外創妙理。
傳統是靈魂,亦是枷鎖;是生機,亦是死理。關鍵是你如何對待它——讓朱海云告訴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