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大海眾多的詩歌中,“花”詩占據了較大的份額,在電腦上乍一打開,油菜花、迎春花、杜鵑花、荷花、菊花……等等搖曳多姿,組成的“花海”一浪高過一浪,讓電腦屏幕也似乎散發出陣陣花香。
大海在生意場上思路活泛,左右逢源,是一位與時俱進、善于抓機遇的時代“弄潮兒”。深入研究他的詩歌,卻發現他的內心駐扎著很多不容動搖的傳統觀念。這使得他的詩歌在當前的文學潮流和其個人內心堅守的夾縫之間,綻放出了獨具個性的詩性花朵——既有傳統唯美抒情的語言風格,又有現代矛盾沖突的精神內核,就像冰雕一般的花瓣,在精致、光潔的夢翼之上顯露出微小的現實裂紋。
一位叫耕夫的作者曾對大海的詩歌進行過較為全面的評述,其中透露了一些大海近年來的生活狀況,我也從中得知大海在商洛地區有“情詩王子”的雅號。在我看來,大海的詩歌確有情詩的特征。在他的作品中,他與虛設的“她”“你”纏綿悱惻,情絲綿長,心目中仿佛有一位理想化的“愛人”出場、入場,幻化不定,一枝枝花朵則都成了他寄托愛情的載體。
而在讀大海詩作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來:與創作詩歌一樣,讀詩也是需要鄭重其事的,因為你面對的是一顆更加鄭重其事的靈魂,而且它還是那樣自信又膽怯,沉著又忐忑,絲毫的敷衍了事都是對它的不尊重。所以,我們閱讀詩歌,都要預設精神和美學上的企圖,必須要有足夠的閱讀耐心。那么回到正題上來,把大海的詩歌當作是純粹的愛情詩的話,其閱讀理解顯然是有局限的。生活展示出來的內容總是分有層次,背景才是一部舞臺劇真正要表現的更大的主題。所以我們必須要撥開大海詩歌中那些“漸欲迷人眼”的“亂花”,去探詢其背后更加深邃遼闊的“風景”。
在廣大的詩歌作者幾乎是一致地“集體”進入日常經驗敘述的大潮流下,詩歌寫作的“目的性”也開始凸顯,這種“目的”是促使作者“自覺”寫作的積極因素,但是其“自覺性”不是指向“使自己寫作的力量”,在更大程度上而是為了被社會公眾所承認(即媒體發表),所以這讓人不得不開始懷疑那些追風者。雖然在揭示人類生命生存真相的偉大歷險中,詩歌由情感外向的抒發轉向生命經驗內在的呈示,有力地跨向了生命的內核,但這顯然是由一部分具有生命意識和探索精神的詩歌冒險者所發現和踐行的,那么“一窩蜂”式的詩歌“轉向”是否就是符合文學精神的?是否就是作者自身對詩歌的真正理解呢?我覺得不一定。
當前是一個大眾傳媒話語無限膨脹的時代,人們對生命的敏識度在降低,思想的獨立性在弱化,每個人都自發地、毫無抗拒地進行著集體狂歡。而真正的詩人會選擇自我的“邊緣化”,主動遠離公眾的“文化漩渦”,自覺抵制文化垃圾,寧可承受精神的孤獨。而這一切都決定于詩人對生活的真誠,對詩歌的敬畏。如果具備了這種思想的獨立,那么就不會盲目地去追隨潮流,而是會忠實于自己內心對生活的體驗,抒寫屬于自己生命的真情實感。
大海就是這樣的一位詩人。下面試看他的幾首“花”詩:
“失約的伊人/枯萎了三月的詩情/我不該來看桃花/三月的花瓣開始飄零”(《三月桃紅》)。在美麗的“三月”,吹著“暖風”,“沐浴在馥郁的芬芳里”,所有的事物都在預示著好的開端,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完美,但是詩人沒有等到自己的心上人,而是看到了飄零的花瓣——他由一段戀情的曲折和自然界事物的興衰看到了生活的缺憾,生命的無常。我們知道,“不和諧”永遠是生活的常態,我們所追尋的那種“和諧”只是一種主觀期望,在現實中是短暫和虛幻的。很多詩歌中展示出來的“唯美”“幽雅”“圓滿”“光明”只是作者因為內心的渴望而“想要”看到和“急于”體驗到的,并非是他們在生活中的真實(本質的、普遍的)發現。從這首詩歌中我們可以肯定,大海是忠實于自己內心,忠實于詩歌精神的,他的詩寫意圖顯然并非是表層的“愛情失意”的孱弱傾訴,而是有其堅實的精神內核。
然而,由“愛情”而寫“愛情”,只在小我的情感世界打轉,在詩歌寫作的文本美學上固然可以有所收獲,但在精神意義上是淺薄、局促和纖弱的。如何在愛情的詠唱中呈現出更多的世事滄桑,關照到普通人的人生價值,就需要文字的箭矢在突破“愛情”的靶心之后,飛向更遠的目標——揭示生命生存。那么大海作品中的那些“花”承擔了些什么呢?
作為人的精神核心和整個人類共同的偉大事業,愛,極其簡單又復雜,細微又遼闊,它只有具體的表現,而無法用語言來總結描述。愛情作為愛的組成之一,它帶給人的影響最具刻骨銘心的力量,古往今來有無數的愛情詩歌,吟不盡兩情相悅,訴不完別恨離愁。但最深沉的愛情都是隱含在對人精神的折磨之中。“一城風絮,香氣漫過我的窗臺/滿腹相思,情深如海獨向寂寞/默默看你把心揉碎/我潮濕的詩行/注定要陪上一生的煎熬”(《桂花》)。詩人通過與“桂花”的對白,表露了自己愿意為心中的那種美好情感付出一生的決心。而他所鐘情的感情生活顯然同時是令人備受折磨的:“寂寞”,“把心揉碎”,“潮濕的詩行”等等暗示出了生活的灰暗、不圓滿、令人痛苦。但反過來正折射出其精神上的耀眼光輝,就像黑洞里一個搖搖欲墜的人,他的肉體在承受著“向下”墜落的痛苦,靈魂卻飛在“向上”超拔的路上,其肉體越下墜得厲害,其靈魂向上付出的力量就要越強大。由此可以看出,由“花”來抒寫“愛情”,進而再現生活和揭示生命,大海筆下的“花海”奔涌著豐沛的內容和堅韌的力量。
詩人大海的內心敏感而多情,他對自己經歷過的一切不論成敗、優劣都眷戀不已,并且能夠從中發現與自己靈魂對應的東西:“映著碧波/你是夏的精靈/身姿纖柔/搖曳在紅塵世間/鮮紅/那是屬于你的嬌艷/潔白/那是屬于你的堅貞/與你對視/我不再是過往的路人”(《荷》)。“是誰,在夜半彈響管弦/把一段哀愁/撥弄得紛紛揚揚//掀開秋雨的珠簾/玫紅的唇印/如情人的懷抱/溫暖一路芬芳的私語//靜沐雨中/用守候兌付諾言/浮光掠影/是清世的歡愉和清涼//燃燒自身燃燒雨水/只把一捧灰燼/沉入泥土/沉入時光的靜默”(《秋雨海棠》)。大海對筆下“花”的抒寫也不是表層的外狀描寫,而是直指其精神內質,那些“荷花”、“海棠”只是他表達內心世界的一個由頭。“借物抒懷”是詩寫的常用手法,但大海在運用此手法時強調了自己與“物”(花)的觀照關系,而不是單純的以“第三者”身份去觀察和刻畫。這樣一來,詩歌對生活的折射也不再是那么單調刻板的了,其文字后面所隱含的生活內容就有了一定的深度和寬度。
文學的使命是要幫助人類完成對自身生命奧秘的終極探詢,那么,文學作品必須是作者對生命真實體驗的結果,否則寫作就是無效的。但同時,文學作品中的事物又都不是“真實”的,它們只能是作者進行精神“言說”的道具,其承載的不是它們本身,而是它們背后難以言明的豐富意味。大海以其真實的生活體驗和真誠的詩寫態度,在一片“花海”之中獨辟蹊徑,通過或璀璨絢爛或孤寂清幽的“花朵”完成了自身對生命真相追問的可靠“言說”,讓我們在那些“花叢”的背后,看到了遼闊的生命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