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夏生的漢玉蟬》(《人民文學》2018年第7期)時,沒來由的會有一種“被催眠”的感覺。從接受美學角度上看,小說并不十分“友好”,滯澀的敘事、混沌的情節、破碎的結構、單頻率的節奏,仿佛都在故意挑戰讀者的閱讀耐心與毅力,尤其是兩條故事線之間頻繁的切換閃回,猶如一塊機械搖擺的懷表,引人慢慢進入到一種類似睡眠又非睡眠的意識恍惚狀態。為了營造“催眠”環境,作者有意識地打亂線性因果邏輯鏈,而采用了一種類似于DNA雙螺旋結構的敘事策略來講故事。更坦率地講,作者似乎對故事本身并無興趣,更多的是在借助故事呈現病理學意義上的一種缺失性精神癥候,即人在失去重要情感依托時所產生的生理上的“戒斷反應”和心理上的“被閹割感”。

甘田是一位資深的心理咨詢師,一天,他突然接到天華鋼鐵集團董事局主席夏夢華打來的電話,對方焦急萬分地說她兒子夏生突然間“消失”了。夏生是甘田的一名“患者”,說“患者”其實并不準確,因為在甘田看來,夏生身心都十分健康,“寡言,表情少,眼神憂郁,氣質文藝,是范兒,不是病”。但強勢且頑固的母親夏夢華卻并不這樣認為,她始終覺得夏生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需要通過“不斷學習、不斷思考、不斷進步”來培養判斷力和意志力。人生觀、價值觀上的巨大差別,致使母子兩人的交談時常會陷入雞同鴨講的尷尬局面。身為局外人的甘田意識到他們“親子之間正在進行一場戰略不清的消耗戰”,并預言這場戰役多半會在時間的幫助下,各自妥協,握手言和。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夏生竟然選擇以“人間蒸發”這種極端的方式來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為了找尋夏生的下落,母親先是報警求助,然后聘請私家偵探調查,均無果后,她開始祈求神靈保佑,“雍和宮燒香,天龍寺問卦,風水先生占卜,把易學大師領到家里對著世界地圖掐算”,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看著夏夢華大有走火入魔之勢,夏生兒時好友杰森決定以一場隆重的“降靈會”徹底埋葬她的失子之痛。受邀前來參加降靈會的甘田一眼看穿了杰森的伎倆。為了隱藏真相,杰森企圖以美色圈套誘使甘田就范,卻被甘田婉言謝絕。事實上甘田并非對美色無動于衷,而是其心中尚有艾冬割舍不下。艾冬是甘田的抑郁癥女友,一周前也同夏生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艾冬的消失令甘田內心充滿了內疚,因為他知道女友的不辭而別很大程度上歸因于自己的“婚姻恐懼癥”。在艾冬之前,甘田其實交往過許多女朋友,但大都停留于肉體的歡愉,且戀愛關系僅能維持三個月左右。艾冬是唯一一個打破甘田“百日魔咒”的女友。艾冬走后,甘田時常會陷入到混亂、破碎的回憶當中——過年時長輩的逼婚、父母親的婚姻“綏靖政策”、戀情曝光后自己的手足無措、小姑生日宴上的爭吵、二人世界的美好、以及艾冬走后的失魂落魄……甘田自知艾冬已經成為了自己的一種“癮”,痛苦正是實施戒斷后的條件反應。為了緩解疼痛,他只好借酒精麻醉神經,卻終因飲酒過量而患病住院。出院后,甘田受夏夢華之邀前來參觀夏生失蹤前設計的“影子院落”,并從她口中得知,夏生出走時帶上了他那件最珍愛的東西——漢玉蟬。幾天后,艾冬回到甘田身邊,同時帶回的還有“夏生的漢玉蟬”。
在我看來,與其說小說是在講述親子之情和男女之愛,毋寧說,它更像是在進行精神病理學案例分析。夏夢華以愛之名對兒子夏生的強力壓制,以及夏生以消失的方式對母親的無聲反抗;甘田對艾冬如癮般的依戀與渴望,以及艾冬對甘田實施的強制性戒斷,都與精神分析學說中的“心理能量守恒”原理相吻合。弗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一書中指出,生命本能具有兩種能量:愛欲(eros)與死欲(thanatos)。愛欲是一種創造力量,它追求欲望的快樂與滿足,人的一切求生、求愛、求樂的欲望都出自愛欲的“快樂原則”;與之相反,死欲是仇恨和毀滅的力量,它服從的是“強迫重復原則”。這兩種本能針鋒相對,在一定條件下又相互轉化。我們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愛恨交集的情感糾葛,根源即在于此。
拋開晦澀的理論不談,僅就故事本身而言,《夏生的漢玉蟬》亦不失為一篇獨具匠心的好作品。剝去情感的外衣,我們會發現,小說講述的是一個關于醫者與患者角色轉換的故事。在“夏生消失”這條敘事線上,甘田的角色是一位稱職的心理學專家,能夠通過察言觀色洞悉他人的內心世界。在他看來患有心理疾病的不是兒子夏生,而是母親夏夢華。她“那種用力過猛的真誠與熱切,使得周遭的人承受不住暗自趔趄——只是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一點,那些人必會強撐著站穩腳跟,表現出一副受寵若驚喜出望外的樣子”。此外,對于杰森精心策劃的降靈會,以及外國巫師所施展的“通靈術”,甘田都能夠瞬間識破,專業技術之精湛,可謂是出類拔萃。然而,在“艾冬消失”這條故事線上,甘田卻被降格為一個地地道道的患者,女友的“消失”使得他終日神情恍惚,深陷情感糾結之中無法自拔,最終還是依靠艾冬的主動回歸而得到拯救。從這個意義上講,身患抑郁癥的女友艾冬更像是甘田的心理醫生。每當甘田心煩意亂、坐立不安時,都是艾冬的微信語音在給予他及時而必要的慰藉與安撫。這種醫者兼患者的人物形象設置與電影《催眠大師》中的那位心理醫生極為相似——誰是醫生,誰是患者,已經分不清,也不必分得清,重要的是,他們能否得到治愈,以及如何治愈。
沿著甘田醫者與患者的雙重身份一路探尋,我們會發現小說中還隱藏著的另一重主題,即關于愛的束縛與放縱。夏夢華對夏生的愛屬于前者,母親不僅越俎代庖地包攬兒子一切人生抉擇,同時還要強行將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灌輸給兒子,這種被束縛的關愛令夏生痛苦不堪,卻又無可奈何,長期的壓制勢必帶來更為強烈的反彈,夏生這般消失,無疑是對母親最為徹底的反抗與否定;而甘田父母對甘田的愛則屬于后者。對于甘田的情感隱私,父母從來都是不聞不問,放任自流,即便是已過了男大當婚的年齡,父母采取的也不過是婚姻綏靖政策。他們這種無限包容與放縱,某種程度上正是導致甘田“情感混亂”和“婚姻恐懼”誘因。正如文中甘田母親的自我反省那樣:“我們是不稱職的父母,只是我們也不知道什么是稱職。借口就不找了,我們很抱歉,給了你‘自定義’的人生。這是另一種艱難——越自由,越艱難。我們希望你很自我地活著,回頭卻發現,我們忽視你到了都不知道忽視你的地步”。由此可見,在親子關系中束縛與放縱是溺愛之兩極,正所謂過猶不及,物極必反。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小說通篇采用第三人稱的敘事視角,有意拉開讀者與文本的審美距離,制造一種間離效果。作者似乎并不希望讀者過多投入到情節之中,而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理性地思考那些有關記憶與遺忘、現實與理想、捆綁與放任、囚困與解脫、實然與應然的生活辯證法,進而在“他者”的鏡像觀照下審視自身是否也像小說中的人物那樣,或是被強力意志壓制,或是在以強力意志壓制別人,或是釋放本我遵循“快樂原則”,抑或是潛抑欲望向“現實原則”妥協……無論你身處哪種境遇,本質上將都是自我抉擇的結果。正如薩特所說,人是絕對自由的,沒有一個全能的上帝在約束他,但同時他也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全部的后果,絕對自由意味著絕對的責任。小說結尾處那件跟隨夏生一同消失、然后又跟隨艾冬一同出現的漢玉蟬,似乎正是對“存在與虛無”的一個具象隱喻——沒有什么是偶然發生的,所有偶然背后都有一個必然與之呼應。因為,存在先于本質,正是你的偶然選擇造就了必然的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