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子,總有一個兩個會捏花饃的巧手媳婦。
大面媽媽是我們巷里的巧手,誰家遇到紅白喜事要蒸花饃,都要請她去。一塊普普通通的白面,在她的手里這么一揉,是一朵石榴花;那么一捏,又是一只小兔子。花草蟲魚,飛禽走獸……似乎是,世間萬物,沒有她不能捏出的。捏出來的花饃呢,花是花樣,獸是獸形,或渾圓拙樸,憨態可掬,或小巧玲瓏,逼真可人。若是面里揉上食品顏料,紅花綠葉,金須黑睛,那花饃就更好看了。她捏花饃時,身邊會圍好多人;等花饃蒸熟,來看的人更多了。人們贊嘆這個牡丹好看,那個老虎威武;指點這個金魚靈秀,那個小羊綿善。每個人的臉上都旗子般飄揚著歡喜,似乎是,這些花饃照亮了他們身后那些沉悶的日子,給枯燥的生活帶來了無盡的希望。
大面媽媽迎著那些夸贊,嘴上謙恭地說著“還不夠細致、再細致些才好”的話,黃燥的臉上卻能看出她的自信和欣慰,是滿足的、驕傲的。我和小哥、大面擠在大人堆里,看著花饃,看著滿面紅光的大面媽媽,知道過不了幾天,大面手上就會有一塊白面花饃了。再看大面時,就看見大面的臉跟他媽媽一樣,紅光滿面。

白面花饃是蒸花饃的人家辦完事后,感謝大面媽媽的。大面家就大面一個兒子,有了花饃,自然就是大面一個人吃。這一天,大面坐在他家門邊的門墩上,黑紅的手里握著雪白的花饃。看到我和小哥在巷里玩,他就嗖地跑了過來,像個粘粘草般纏磨在我們身邊,把花饃寶貝樣舉在手上,啃一點兒,看我們一眼,啃一點兒,看我們一眼。他哪里是吃啊?貓咪一樣一點點啃,是炫耀呢,是故意饞我們呢。我們看他時,他就嗖地坐在青石上,把頭倏地揚得高高的,故意不看我們,手里的花饃呢舉在嘴邊,嘴張得老大,落到花饃上了,卻只啃一點兒。這就讓我們生氣了,甚至是,嫉恨了。
小哥說:“看我的。”話還沒落地,他就旋風一樣朝著大面跑了過去。他的這股風剛卷到大面跟前,大面就把花饃舉得高高的,“媽、媽”地尖叫。小哥個子小,蹦起來也夠不著花饃,又擔心大面媽出來,就踢了一腳大面,便旋了回來,氣狠狠地說:“我一輩子也不跟他玩了。”我說:“我也是。”
我們玩“跌院子”不要他,我們玩扔沙包、抓羊拐,也不要他。可我們玩呢,也不能好好地玩,心頭長了一根鉤子一樣,不爭氣地朝他手上的白面饃饃鉤——抓一顆羊拐,瞟他一眼。羊拐抓錯了,也沒人計較,誰輸誰贏,也不知道了。
扔沙包、抓羊拐再有趣,哪能跟好吃的白面花饃比?
我們不玩跌院子,也不玩抓羊拐扔沙包了,我對小哥說:“咱們也去捏個花饃吧。”
小哥說:“你有白面?”
我說:“有。”
我鏟來半鐵鍬黃土,端了一碗水,呼嗵呼嗵和了一塊泥巴,說:“這就是咱的白面,用咱的白面捏個花饃。”
小哥樂了,齜著大門牙問我:“會捏花饃嗎?”
我嫌他的話多,揪了一塊泥巴摔給他,叫他少說廢話,趕緊揉面。我說:“大面媽媽捏花饃時,咱媽和五奶都幫著她揉面哩。”
小哥揉得真賣力啊,鼓著腮幫子,干瘦的肩膀一抬一抬的。一塊泥巴在他的手掌下,三下兩下就光溜溜的了。我手心里托一塊泥巴,說:“捏個小鳥吧。”我就真的捏了個小鳥,圓圓的頭,圓圓的身子。頭上嵌了兩粒綠豆是小鳥的眼睛,身子兩邊貼了兩片翠綠的槐樹葉是小鳥的翅膀。小哥說:“還有腳呢。”他折來兩截小柴棒,插到小鳥身子下。柴棒子太細了,撐不起小鳥,小鳥呢就飛累了一樣乖乖地趴著。
我們手里揉捏著泥巴,管不住的眼光呢,還是一個勁兒地往大面手里的白面花饃上湊,好像那白面花饃是太陽,我們的臉呢是繞著太陽轉的葵花盤子。“太陽”真好呀,瓷白的亮光,濃郁的甜香,春風般浩浩蕩蕩地蕩漾在我們的眼前心頭。我揉一下泥巴,使勁地咽一口口水。小哥揉一下泥巴,嗓子里也咕咚響一聲。
我和小哥捏了小人人,捏了大樹和房子。我們捏小花貓的時候,大面捏著他的白面花饃來了,他想跟我們一起捏泥人人。
小哥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白面花饃,說:“我們一人咬一口你的花饃,就跟你玩。”大面看了看手里的花饃,看了看青石板上的小鳥小人人,把花饃舉到我的嘴前。我擔心他反悔,趕緊抓住他的手,張大嘴,咬了一大口花饃。他又把花饃舉到小哥嘴前。小哥的嘴張得很大,把鼻子都頂到了眼睛下。大面嚇得把手縮了回去,他害怕小哥咬到他的手指頭。小哥不好意思地笑笑,嘴巴小了一點兒,狠勁地咬下一大口花饃,嘴卻張著不動——咬下的花饃太多了,嚼不動。小哥把花饃掏出來捏在手上,一點點地吃。手上的黃泥把白面都染黃了,他也不舍得丟,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香。
大面看著他手里剩下棗子樣的一小口花饃,也不生氣,一把塞到嘴里,齜著大牙吭吭笑著抓了把泥揉了起來。
吃完了花饃,小哥說:“白面花饃真好吃。”
我說:“長大了我也要學會捏花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