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灣的丁老漢死了,享年88歲,米壽之年,喜喪了。
丁老漢落氣的那一刻,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這口氣,像山谷中的一聲呼喚,立刻引來回應一片。
賈花恣意地松了一口氣。賈花是丁老漢的小兒媳婦,兩口子都在城里打工,男人當保安,女人做保姆,活兒不算多,工資也還將就。丁老漢臥病在床后,賈花就回到青竹灣給丁老漢當保姆,給別人當保姆時的那張笑臉就換成了一張馬臉,天天掰著手指頭算,自己哪天才能結束這“抻不到皮”的日子。指頭都掰酸了,后事也準備好幾次了,但丁老漢仿佛有死而復生的本事,又繼續拉風箱似的,長一聲短一聲地喘氣。這一次,賈花掐了自己好幾下,確信不是在夢中,才終于仰起脖子,扯開架勢,“哦噓噓”地松了口氣。

丁大則很謹慎地松了一口氣。丁大是丁家老大,一家三代五口人住在一起,28樓。踩了一輩子泥巴的丁老漢去過一次,往陽臺上一站腿就直打哆嗦,便再也沒去過。丁老漢病后,兩個兒子商量,決定一人管半年。丁大沒有條件,一時也創造不出條件,就出錢讓兄弟接手自己這半年。誰知剛照看了一回,賈花就臉不是臉、嘴不是嘴的,喊丁大回來將丁老漢領走,說照看丁老漢太累了,做不下去了。丁大沒法子,只能加錢了事。這以后,賈花和丁大就依葫蘆畫瓢,一個甩臉子不干,一個賠笑臉加錢。照顧不了丁老漢成為丁大被要挾的一根軟肋,他發誓,老父走后,絕不再踏進青竹灣的老屋半步。丁老漢的死畢竟一點兒也不突然,所以一時間充斥于丁大心中的,全是揚眉吐氣的感覺:“從今往后,老子再也不用看你賈花的臉色!”
別說人,丁家的雞啊狗啊,也紛紛松了一口氣。它們呱嗒著、汪汪著擊掌相慶。丁老漢雙腳一蹬,賈花就像她巴望的那樣,抻不到皮的日子終于宣告結束,雞狗們就不再為有事沒事都要被賈花呵斥而提心吊膽了。
門前的老槐樹也松了一口氣,是悠長的、綿邈的一口氣,也是通透的、舒坦的一口氣。那棵虬曲蒼勁的老槐樹是丁老漢出生那一年,丁老漢的父親種下的。人和樹一塊長,人越來越老,越老越弱;樹也越來越老,卻越老越壯。春天里,滿院的槐花香;夏天來了,油綠茂密的枝葉又鋪得一地的清新清涼,把整個院子都罩在綠蔭里。丁老漢漸漸走不大動了,便整日坐在那棵老槐樹下,說些從前的舊事:老父親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惜他種下的這棵槐樹;困難年代,槐樹的花和葉就是那救命的糧食……絮絮叨叨的,像是說給自己聽,卻更像是說給面前的老槐樹聽。后來,丁老漢坐也坐不住了,倒床了。賈花從城里回來后,“指桑罵槐”就成了她最熱衷也最擅長的一件事,老槐樹不只挨她的罵,還挨她的踹,但又能怎樣呢?只有裝聾作啞的份兒,和倒在床上“混吃等死”的丁老漢一樣,自個兒受著。
丁老漢上山后,賈花便收拾好東西,哼著小曲兒離開了青竹灣。她一走,院子立刻清靜下來,而那棵老槐樹更是安靜得異乎尋常。春天來到青竹灣也有好一陣子了,要在往常,老槐樹早已掛了滿樹的花串子,如今卻只是黑沉沉、木愣愣地站在那兒,別說花串子,連一粒綠芽兒也懶得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