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故事從哪里開始才算恰當?任何故事的開頭,都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一種合同。當然了,合同各種各樣,包括那些缺乏誠意的合同。有時候,開篇一段或一章所起的作用就像是作者和讀者背著主人公簽訂的一份秘密合約,《堂吉訶德》和阿格農的《就在昨天》的開頭就屬這種情況。有具有欺騙性的合同,作者似乎是把所有的秘密都和盤托出,這樣毫不生疑的讀者就咬住釣餌,上鉤了,想著他實際上已經應邀進入了那個黑暗的房間,卻根本沒有意識到,那個“后臺”并不真的就在幕后,而只是另一個場景;讀者幻想他參與了一個陰謀,而實際上他只不過是一個更加撲朔迷離的陰謀的受害者而已;那份看得見的合同只不過是一個障眼法,是一份更隱秘、更微妙、更刁鉆的合同的外在形式而已。比如,克萊斯特的《米夏埃爾·科爾哈斯》、卡夫卡的《審判》和托馬斯·曼的《被選中的人》,這些作品的開頭就是這種情況。
有的開頭頗似一個蜜糖陷阱:一開始就引誘你,要么是有聲有色的閑談,要么是毫無保留的供認,要么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險,然而最后你發現,你得到的不是一條真魚,而是一條釀餡魚。比如說,在《白鯨》里有很多冒險經歷,也有很多菜單上沒有提到的熟食,甚至在開篇合同(“叫我伊什梅爾吧”)里都沒有暗示,但是卻作為一種特別的獎勵頒發給你——就好像你買了一個冰激凌,卻贏了一張周游世界的獎券。
還有富有哲理的合同,比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那著名的開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實際上,托爾斯泰本人不管是在《安娜·卡列尼娜》里,還是在其他作品里,都是和這種二分法相矛盾的。
我們有時候會碰到一份很嚴苛的開篇合同,幾乎令人望而卻步,從一開始就警告讀者:此處票價非常昂貴。如果您覺得無力支付一筆令人不快的預付款,最好干脆不要試圖入內。不要指望有什么讓步和折扣。比如,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的開頭就是這樣。
(摘自《故事開始了:文學隨筆集》,譯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