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手擊斃了表哥。
他幾乎無暇思索,抬手一槍,槍聲清脆刺耳,直接命中胸口。表哥是他的連副,臨死前,表哥的臉痛苦地扭曲抽搐,表哥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是這樣一個死法。表哥在倒下前的剎那間,終于完成了此生最后一個軍禮。
整整一個上午,面對三倍之敵,他的獨立團打退了小鬼子十七次進攻。然而對他來說,這些并沒有多大的意義。他得到軍部的命令是:為掩護大部隊撤離,在天黑之前,一只螞蟻也不能踏過八道崗。
面對如此頑強的阻擊,敵人調來了五架飛機,對陣地進行狂轟濫炸,將他的隊伍埋進一片火海。他從炸塌的指揮所里爬出來,耳朵眼兒里嗡嗡有聲。他的門牙被一粒石子兒崩碎了,和著一口血水吐出來。他拍打掉頭上的灰土,瞪起一雙血紅的眼睛,惡狠狠地吼:“狗日的小鬼子,今天你干不死我,我就干死你!”
陣地前彌漫著土地被燒焦的氣味兒,到處是殘缺不全的尸體。燒焦的手臂和大腿,灌木叢似的胡亂地伸向天空。這些都是他的士兵,朝夕相處的生死弟兄,剛才還活蹦亂跳的,轉眼間已是陰陽相隔。他的心在淌血,他想號啕大哭,但眼里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表哥戴著被子彈穿了兩個洞的鋼盔,沖到他面前:“報告團長,鬼子火力太猛了,弟兄們實在是頂不住啊!”
他望了一眼頭頂上白花花的日頭,眼里噴出火來:“鬼子上來了,你是干啥吃的?給我壓下去!”

表哥揪著燒焦的眉毛,苦咧著嘴:“咱們已經彈盡糧絕,援軍為何遲遲不到?”
他無法回答,他所能做的就是操起一把步槍,然后命令左右:“上刺刀,跟我上!老子就不信,他娘的小鬼子能有兩條命!”
一場肉搏戰下來,他的士兵們死的死、傷的傷,咒罵聲、哭號聲此起彼伏。
“團長,咱們還是撤吧!”表哥滿是瘀血的臉上焦躁不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動搖軍心者,殺無赦!”
“你個王八蛋,老子怕死嗎?咱們如此無謂抵抗,有個屁用!”表哥毫不示弱。
“滾!”
表哥啞著嗓子干號了一聲,轉身跑開。
他面無表情地望著表哥的背影遠去。當年,他最愛看表哥唱的《挑滑車》。大幕拉開,高寵英姿颯爽,躍馬挺槍,連挑金兵十一輛鐵滑車,何等的蓋世英雄!但終因體力不支,戰死沙場。大幕落下,表哥卸了妝,又活脫脫地站在他面前,然后,他們一起去匯福樓吃餛飩。表哥不食辛辣,唯恐倒了嗓子,只在清淡的湯水上撒一撮嫩綠的香菜葉。如果沒有這場該死的戰爭,表哥如今定是成了紅遍大江南北的名角兒,還有那個如花似玉的小花旦寧兒,他也得尊稱一聲嫂娘。
他從小父母雙亡,是舅舅一家人將他拉扯長大。后來,他進了省城讀書,靠表哥唱戲供他學費。再后來,日本兵進了城。一天晚上,他和幾個同學去街上貼傳單,被幾個巡邏的鬼子發現。他們在前面跑,鬼子在后面開了槍,幾個同學當場死于非命,若不是遇上清風寨趙大當家的出手相救,他的命早就沒了。他就是在那天晚上,跟隨著趙大當家的上了山。
幾年下來,他學會了騎馬打槍,成了清風寨足智多謀的軍師。在一次伏擊鬼子運糧車的戰斗中,趙大當家的被冷槍打中面門。趙大當家的臨死前,將清風寨交到他的手上。從此,清風寨成了鬼子的眼中釘、肉中刺。直到去年,兵強馬壯的清風寨接受東北抗聯的整編……
剛過了正月,表哥找到了他,告訴他,因為一個鬼子大佐相中了寧兒,傳話要寧兒去他的軍營唱戲。寧兒知道此去兇多吉少,便用碎玻璃扎花了臉。惱羞成怒的鬼子大佐哪肯善罷甘休?派兵包圍了戲班子,見人就殺,寧兒當場被一個鬼子用刺刀挑死。表哥仗著一身武藝,歷盡險關逃了出來,投奔到他的部隊……
日頭漸漸西斜,陣地前殺聲四起,槍炮聲更是震耳欲聾,一小股鬼子已然沖入戰壕,與他的士兵糾纏搏斗在一起。
表哥帶著幾個兵又一次沖到他面前,苦苦哀求道:“團長,再不撤,真的來不及了!”
砰!他不由分說,果斷地扣下了扳機,眼睜睜看著一股鮮血從表哥的胸膛迸濺而出。
他握槍的手不停地顫抖著,一縷青煙繞著槍口裊裊地散開。此刻,他多么希望眼前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出戲呀:大幕開啟,高寵威風凜凜地挺槍躍馬,挑起鐵滑車……
鬼子又一次發起了沖鋒。
他手提大刀,仰天大笑,學著表哥的戲文,一板一眼地命令發報:“彈盡,援絕,陣破!然扼守一隅,作最后抵抗,誓死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