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夫人一輩子最難忘的是嵇康嵇叔夜來的那一晚。老爺讓她好好準備一下。她走到門口,突然轉頭看著老爺說:
“我要跟你們一起喝酒!”
“呵呵,夫人今天是怎么了?”
“你往日說嵇康如孤峰獨立,醉時如玉山傾倒,我倒要見識見識他的風度,他的器識……”
老爺走過來,手撫著夫人的肩頭,定定地看了半天,不由哈哈大笑。最后,他給了她一個壞壞的主意,讓她躲在隔壁,在板壁上挖一個小洞——這樣就可以看見嵇康了。
但是,今天,老爺躲在書房里,卻在生嵇康的氣。因為嵇康給他寫了一封絕交信。前一陣,老爺另有高就時,曾在床上與她閑聊,說:“讓誰繼任呢?尚書吏部郎,品位雖不高,可也是個要徑。”她倒是心直口快:“嵇康呀!”
韓夫人想起那一晚的好戲,仍不免臉紅耳熱。嵇康是和阮籍一起來的。她只一眼,就怔住了。三個男人,嵇康最年輕。老爺臉上的肉已經耷拉下來,阮籍也差不多。只有嵇康,臉上泛著光,五官精美,人挺如松,門口一站,如日月光華,熠熠生輝。韓夫人的心頓時突突跳起來,可是她不能久陪,只能禮節性地出迎一下。
她立馬轉到隔壁,從洞里偷眼瞧去,嵇康微笑著,仿佛長松迎風,桃林花開。他的聲音很好聽。老爺的聲音有點兒重濁,阮籍的有點兒沙啞,而嵇康的笑聲清脆響亮,如笛吹晨林,鶴唳長空。她一直聽著他們談玄說理。嵇康娓娓道來,不疾不徐,不啻龍吟鳳噦。他運思之巧妙,口才之敏捷,還真沒人比得上,難怪老爺回家來總是贊不絕口,她算是領教了。
那一晚,嵇康還彈了一曲《廣陵散》。那種風雅,不似人間當有。
散席時,她把嵇康喝過的那只青瓷酒杯,偷偷地藏了起來。

如此良宵,還歷歷在目,這哥兒倆怎么說絕交就絕交了呢?這封信,她也看過了。“唉,這嵇康……”她轉頭看老爺。老爺陰著臉,一聲不響,突然重重地說了句:“我薦他接任,難道辱沒他了?”
第二天,鐘會來訪,韓夫人懶得出迎。
嵇康與老爺絕交了,朝廷上的人很快都知道了。老爺從此絕口不言嵇康,以至于嵇康下獄的事,韓夫人很晚才知道。她忐忑不安地問老爺:“嵇康會沒事嗎?”老爺不咸不淡地答道:“老虎叼上了肉,會松口嗎?”
老爺一提醒,她終于明白了。嵇康是曹家的女婿,不待見司馬家,司馬家自然就要“待見”他了——這是殺一儆百啊!
嵇康臨刑的那一天,老爺不在家,她沒來由地向下人發了火。下人傳來的消息是,三千太學生向朝廷請愿,要求釋放嵇康。她心里一陣竊喜,讓下人再去打聽。下人回來說:“老爺去太學了,朝廷已經下了嚴命,若有人再胡鬧,格殺勿論。”她心里一陣發緊,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轉身的時候,不知怎的,一只花瓶掉了下來,摔得粉碎。丫鬟進來,一邊打掃,一邊說:“府里的好些男人都去看熱鬧了,刑場只在街那邊,很近。”她停了片刻,突然轉身告訴丫鬟,她要喬裝改扮,也去刑場探看。
天陰沉沉的,落葉滿地。她遠遠地聽到隱隱約約的琴聲。唉,哪個沒心沒肺的,殺人天還在彈琴!漸漸地,琴聲越來越清晰,仿佛聽過似的。而人也越來越多,她扯過絲巾,遮住了半邊臉。幸虧丫鬟機靈,把她帶到一處酒樓上。她終于看清,彈琴的竟是嵇康,不由得雙淚齊下。只見嵇康彈完了琴,站起來,朝她的方向停了一下。她聽見他說道:“《廣陵散》于今絕矣!”她有點兒恍惚,又覺得這話好像是自己心里在說。突然,劊子手舉起了刀,丫鬟喊了一聲“夫人”,把她拉到了一邊。
夫人病了好些天。
這件事,夫人一直沒跟老爺講,直到嵇府把嵇紹送來,她才說:“我聽見你父親臨刑彈的琴了。”
嵇紹說:“父親臨刑前囑托:‘有你山濤伯伯在,你不會成為孤兒。’”
韓夫人看了一眼老爺,老爺盯著嵇紹問道:“這話當真是你父親說的?”嵇紹重重地點了點頭。老爺的臉色青了,他緩緩轉身,扶著椅背,說道:“看來我山濤是誤會你父親了。”
當夜,老爺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夫人問老爺怎么了,老爺披衣坐起,木然地靠著床背,發呆。過了好久,老爺才沉痛地說:“叔夜與我絕交,他是怕我受牽累啊……”老爺的呼吸很重:“可我,可我,竟把他害了!”夫人一驚,不由也披衣坐起:“老爺,你……”在黑暗中,她直直地看著老爺。老爺喃喃自語道:“鐘會來時,我不該把叔夜隨口說的話告訴他。”夫人緊問:“什么話?”老爺遲疑了一下,說:“毌丘儉起兵討伐司馬家時,叔夜曾說想助他一臂之力。”
夫人聽了,半晌沒言語,最后,她長嘆了一聲,說道:“好在還有嵇紹……”
從此,老爺視嵇紹如己出,夫人對他更是疼愛有加。多年后的一天,夫人對著英姿勃發的嵇紹勸酒道:“你知道嗎?這個青瓷杯就是當年你父親用過的酒杯!”
青瓷杯,依然釉色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