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空,人漸散去。
這時,閶門外傳來若斷若續的琴聲,張翰不由得駐足靜聽。這琴聲,如流水淙淙,似雁落平沙,仿佛月下獨酌,又像是靜夜徘徊。當此夜色,一弦一柱,扣人心扉。他信步而行,不覺來到城河邊上。近處的一只船中,漏出隱隱約約的燭光,那清幽的琴聲,與燭光一起搖曳,如漣漪般蕩漾開來。
張翰站在岸上,那船尾的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請問是哪位妙手在撫琴?”
那人端詳了一番。這時,“鏗”的一聲,琴聲戛然而止。“外面是誰啊?”但見出來一人,羽扇綸巾,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在下吳郡張翰張季鷹,不知兄臺是——?”
“會稽賀循賀彥先。”
兩人一番拱手作揖。張翰說:“是琴聲把我招來了,靜夜聽琴,讓人鷗鷺忘機啊。”賀循說:“知我者,季鷹兄也。”便讓張翰也撫琴一曲。張翰也不辭讓,說:“高山流水,知音難得。”于是,目隨流光,手揮五弦,俯仰之間,入無人之境。一曲終了,率爾起立,曰:“兄臺見笑,打擾了!”意欲離開。賀循卻命下人拿出酒來,說:“豈有知音一曲,轉身即走之理?如此良夜,一醉方休。”于是添新燭,擺小宴,邀張翰坐下。兩人談得投機,不覺東方微白。張翰得知賀循也是去洛陽的,說:“既如此,我也不回去了,就跟兄臺一起走吧。”
正當起船之際,忽聽岸上有人喊叫。張翰出船,見童子沿河追來,便在船頭回道:“我跟賀先生走水路了,你們就走陸路,到前面驛站等我吧。”
兩人在船艙中,談琴談玄,也談人談事。國事紛亂,讓人嘆息。不出來,奈天下蒼生何?出來,卻獨力難支乾坤。此番上京,若不是同鄉顧榮引薦,張翰怕也沒這份心了。他是散淡慣了的人,哪里能耐得住每日案牘勞形呢?
張翰到了洛陽,洛陽城里早已翻了幾回烙餅,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刀山火海,總有人火中取栗。此時正是齊王司馬冏執政。張翰做了東曹掾,同鄉顧榮為主簿。齊王囂張,氣焰方熾,聽不得良言諍勸。天下你搶我奪,正未有窮時。既入其中,何得脫身?有去無回,人頭落地——這世道是越來越不好走了。不久,賀循即辭官還鄉,走的時候,張翰送了一程。他也動了心,覺得京中也沒多大意思,風塵碌碌,何必戀戀不舍呢?

洛陽城里,秋風漸起。走了賀循,又少了一個說話的人。只有顧榮,聲氣相通,卻也難得長談。洛陽城人心不寧,道路以目。不來洛陽,不識天下;到了洛陽,才知獨木橋上插尖刀,不是人人都能走得通的。
夜色晦暗,只見一彎眉月,倒掛城西。張翰敲響了顧榮的院門,燭光無力,晃晃悠悠。長夜如霧,穿不透亮光。兩人相對如夢,只有長嘆。
“來時興沖沖,此時卻讓人憂心忡忡。君家是望族,天下名士,無有退身之所。我是山林之人,終當歸去。”
“季鷹兄也要走嗎?”顧榮在琴上撥了一下,抬頭看著張翰。
“天下紛紛,禍難未已,還是及早避身為好。”張翰也撥了一下琴弦,“只要有一張琴,何必千里辭親,為一名爵呢?”
“我欲與君共吟《采薇》,效范蠡泛舟太湖,只是……”
“吳中莼菜正美,鱸魚正肥,已是幾回入夢了。今我譜得一曲,為君彈之。”
小院之中,樹影婆娑。燭光搖搖,琴聲幽咽。張翰邊彈邊吟,如歸故鄉,如見親人。
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
顧榮聽罷,不由淚下。兩人相約,歸隱之日,竹籬茅舍,彈琴飲酒,當作赤松子游。張翰告辭時,一再說:“我等你,我等你回來!”
張翰回到吳郡,倒是真等了一陣顧榮。事后一想,方覺自己天真了。顧榮身負天下,估計也是身不由己,即使有退隱之意,怎奈世事相煩,哪得清靜呢?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就算有心,也未必同歸——能者多勞嘛。
張翰倒是有訪賀循之意,只是山林之人,懶散慣了,就一年一年拖過去了。
在亂世之中,顧榮居高位,歷艱險,平叛亂,輔助司馬睿立足建業,功業至偉。一路走來,機關重重,他總能化險為夷。然而,人壽幾何?顧榮病逝了。
張翰聽到顧榮去世的消息,若有所失。看來,顧榮是再也不能與他悠游山林了。顧榮在任上,他不去相煩;若是告老還鄉,倒正可撫琴相對。如今,他走了,豈有不見最后一面之理?人歸故土,山野也罷,廟廊也罷,都是一樣的。
到了顧家,他直奔靈堂。靈座上放著一張琴,正是當日所彈的那張。“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可是,顧榮再也吃不到莼羹鱸膾了。人已作古,陰陽永隔,當日之言,風中飄散,一時之間,悲不自勝。張翰捧起琴,如見故人。他把琴放到矮幾上,索性盤腿坐到靈座上,也不管顧家子弟疑惑地看著他。揮手一撥,琴弦悲切,往事如夢,聲聲痛徹。“彈琴者,是我張翰張季鷹耶,抑或是你顧榮顧彥先?這曲子,你我都彈過。此時此刻,彈者為誰,聽者為誰?”數曲彈罷,不覺大慟,一手按住琴弦,喃喃自語道,“顧彥先啊顧彥先,你還能再聽到這些曲子嗎?”不由得長淚縱橫。
看了一眼顧榮的靈位,張翰轉身即走,掩面而去。
顧家人面面相覷,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
張翰這一次打算去看賀循了。他怕再不去,或許會趕不上。正欲啟程,聽到了賀循出山的消息。
賀循是去接顧榮的位子的。張翰長嘆一聲:“罷了。”
他彈了一夜的琴,直彈到月落烏啼,藤枯樹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