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你整整走了一百天,我跟你說,我真得再找個女人了。
說老實話,你落炕那五年多我心情很復雜,一方面是心疼你遭罪,另一方面是侍候你太累。兩千來天、五萬多個小時咱倆是怎么熬過來的?天知地知。真的,你咽氣的時候,站在你腳邊我也長長地咽了口氣,你和我,這就算是兩相解脫了。
可是,可是打從屋子里沒有你的那個晚上開始,我就想你了。也不是多想你,是屋里的空蕩蕩讓我沒著沒落,南屋、北屋,客廳、廚房,陽臺、衛生間,各處一點點聲息也沒有,書桌上倒還有一盆草,玻璃缸里倒還有一條魚,也都是不言不語。這哪行啊?我慌里慌張、手足無措,這屋竄到那屋,我在自己家里轉到找不到方向。騙你是小狗,那天蹲在墻角我把雙手插進頭發里又抽出來,我甚至聽到了一根白發落地的聲音,如同你的離去,鄭重而莊嚴,那一刻我才淚如泉涌,泣不成聲。
有你的時候這里才是個家,在我心里,這個屋子永遠是我們四個人的家,雖然姑娘和兒子又有了新家,各處都還留有他們的痕跡和氣息。一開始,倆孩子隔三岔五還回來,兒子找你縫衣服袖子,姑娘是饞你那口清蒸魚。兒子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右胳膊肘磨出窟窿,無論是襯衫還是毛衣,過了好長時間我才弄明白,原來是打麻將他只用右手抓牌。兒子說他迷的不是牌場而是官場,男人要想在官場上有作為,先得把牌場混明白。這個王八羔子確實混明白了,響當當的財政局長啊,有出息。閨女也有出息,全省唯一的女體育局長,依我看她這個局長是從酒杯里撈出來的,有時候一晚上得趕五六個酒局子。全縣一共只有十個帶指標的局長,咱家就占了倆,咱是不是應該高興?
屁!你不高興,我也不高興,從想當官到當上官,倆孩子離家越來越遠了。你是看到的,從你得病我就開始學你那兩手絕活兒,織補衣服和做清蒸魚。你起不來炕可腦子還好使,嘴還好使,你指揮,我動手。我也真爭氣,衣服補到兒子用放大鏡都看不出破綻,魚做得閨女不喝酒都拍手叫好。過年時你正式宣布,我是你淑珍織補和姜氏清蒸魚兩手絕活兒的第一代傳人。你驕傲的神情、倆孩子的那份驚喜讓我覺得受用,我還能為家人做些什么呢!一家人嘛,聚在一起忙吃忙穿才像個家樣兒。

可學成了絕活兒有什么用?兒子的衣服袖子倒是還天天磨繼續破著,可是得我去求著給補——當了財神爺,人家再也不穿補過的衣服了,不管買的時候多貴,補完都歸我。閨女也不饞了,天天在酒桌上混,啥魚吃不到?老婆子你不知道,每回你跟我哭天抹淚抱怨孩子不回來看你,安撫好你之后我都偷偷溜出去打電話,白天打電話十有八回兒子和閨女都在開會,剩下兩回就是這個去省城了,那個去鄉下了;晚上打呢,麻將桌上的兒子根本不接電話,酒桌上的閨女根本接不起來電話。我就不明白了,麻將天天打不煩嗎?酒天天喝不煩嗎?
老婆子,你說你天天蹲在墻上笑有意思嗎?后兩年你雖然神志不清的時候居多,可總有口氣喘。現在想想,你拉風箱似的喘息聲真是我生命中不可復制的奢侈品。別光笑,你再喘幾聲我聽聽唄!老婆子啊,我真想把自己也貼到墻上去,掛在你旁邊,倆人一起守著一屋子的空寂,可能就不空寂了。
也不能說孩子們沒孝心,有你在時那倆東西經常派人送吃的用的過來,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他們還真主動給我打過電話,兒子提醒我天涼了要添衣服,閨女也囑咐我要好好吃飯。他們都說太忙不能來陪我,我說好好忙吧不用陪。我是不是得這么說?他們還打發過人來給我送錢,都讓我攆走了。我自己的退休金還沒地方花呢,要他們的錢干啥?
下午在大道邊兒下棋時,老劉頭兒說要給我介紹他叔伯妹妹,我聽后心里折了個兒,贏棋都讓我下輸了。老婆子,其實我不想找什么別的女人,我不愿意讓一個不認識的外人把我為數不多的日子弄得七零八落的,我的心不大,正好只夠裝得下你和孩子。可現在你走了,孩子們也不來,我怎么辦,我怎么辦?你看看,你好好看看,咱們家冷清得是不是越來越像個墳地了,你那里也不過如此吧?
行了,今天就跟你絮叨這些,我喝口水去,也到點兒演本縣新聞了。電視上或許能報道那倆王八羔子今天都在忙啥,你好好等著啊,一會兒要是有啥消息,我再來告訴你。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