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傅,啥時我女兒才能辦喜酒呀?”一大早,火狗就跑來問木匠王。
木匠王掰了一會兒指頭,說:“八月十五以后吧。”
“要等這么久啊?”火狗一臉著急的表情。
“怕等,就找別人去!”木匠王白了他一眼。
“不怕不怕,我慢慢等。”火狗遞上一根煙,臉上立即掛上笑。
在向家寨,婚期不是算命先生說了算,得木匠王定。當地風俗,嫁女都得陪嫁妝,越多越好越氣派。嫁妝中,最貴重的當數木制家具,包括婚床、衣柜、洗衣盆、柜子、板凳等。種類不齊,或者做工太差,都會被人笑話。
向家寨除了木匠王,還有李木匠、劉木匠,但手藝都不如木匠王,他們的姓也只能放在“木匠”兩個字的前面。木匠王的東西,做工精細,肉眼看不出接縫。還很漂亮,特別是婚床,上面雕刻的龍鳳,活靈活現,仿佛在飛;雕刻的花鳥,好像聞得到香味兒,聽得到叫聲。只有用他做的嫁妝,才不丟人。大家做家具,都請木匠王,即便他工錢要得比別人高。
木匠王白天要下地勞動,晚上才能做木活兒。一套家具沒一個多月,出不來。
大田結婚時,圖便宜,索性就找了李木匠。結果新婚當晚,床叫得比人還厲害,事情沒辦到一半,床咔嚓咔嚓就散了架,還弄傷了女人的腰。女人鬧鬧嚷嚷,要找李木匠退工錢,賠醫藥費。大田怕鬧出去丟人,勸她。可第二天,大田就跑了去,害得他一輩子被人笑話。
手藝再好,也是匠人,干的是力氣活兒。木匠王不想兒子和自己一樣,他希望兒子讀書,今后能當個官,不僅有吃有喝,還可以像村支書一樣,想罵誰就罵誰。
可兒子不爭氣,次次考試都是倒數第一名。木匠王恨鐵不成鋼,打斷了三根黃荊條條,也沒把兒子的成績打上去。木匠王為此唉聲嘆氣了很長一段時間。
兒子混到初中畢業,就不想去學校了。
木匠王知道去了學校也是混年齡,就說:“跟老子學木匠吧!”
曾經有很多人都想給木匠王當徒弟,他怕手藝外傳,搶了自己的生意,都婉言拒絕了。
不料兒子竟不識好歹,硬邦邦吐出兩個字:“不學!”
木匠王又氣又恨,揚起了手中的曲尺。
“又想打我?來呀!”兒子這次沒躲,還把腦袋伸到曲尺下,兩眼兇光瞪著他。

木匠王忽然發現兒子長大了,有點兒畏懼,手軟了下來,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咬著牙說:“不學,你狗日的早晚要后悔的!”
“后悔個屁!今后誰還做家具!”兒子的話,像長了眼睛的子彈,直擊木匠王的痛處,他頓時語塞。
木匠王一直認為,人,只要有一技之長,就永遠不會挨餓受凍。可生活卻像一頭犟牛,并沒按照他想的方向走。土地承包到戶沒幾年,鄉場上出現了家具店,盆子、凳子、衣柜、床,什么都有,很多還不是木制的,全塑料,輕便又好看,還經摔,價格比木制的低一半多。
做家具的人家已越來越少,木匠王有一年都沒接到活兒了。更可惡的是,大家對他的態度都變了,有時見到他,連招呼都不打。木匠王心里已失落很久了。
父子倆談不到一起,接下來的日子,仇人似的,隔三岔五就吵。不久,兒子一氣之下去了廣東。
“他不學就算了,罵他干啥?他還小,在外要是有什么閃失,我跟你沒完!”兒子走后,老婆經常對木匠王抱怨。
“不學門手藝,今后怎么過日子!”木匠王恨兒子,也為兒子擔憂。
半年后,兒子終于打回來電話,卻不是好事,說出了車禍,需要三萬塊錢,叫盡快打過去。
“敗家子!”木匠王不打錢。老婆又哭又鬧。沒辦法,木匠王取了存款,還貸了兩萬。
錢打過去半個月后,兒子回來了,面黃肌瘦,見了爹娘就下跪。
兒子說他沒出車禍,是被傳銷組織騙了,不拿錢就打,也不放人。兒子的腿上,有很多傷疤。
木匠王心里針刺一樣痛,又叫兒子學木匠。兒子說:“不是不想學,是木匠已經掙不到錢了。”
兒子離家后,木匠王依然沒接到活兒。想到自己的手藝將從此失傳,木匠王心里像結了冰。
幾天后,兒子去了縣城一家家具店打工,說要把用了的錢掙回來。木匠王哼了一聲,他不相信也不指望兒子打工能掙到錢。
出乎意料的是,第一年,兒子居然掙了五千。
第二年,又掙了五千。
第三年,木匠王還清了貸款。
第四年,兒子自己開了家具店。又兩年,兒子創建了自己的家具品牌——木匠王,產品全找省城家具廠加工。
隨著縣城的住房越建越多,兒子的家具一年比一年賣得好。幾年下來,兒子就攢下了幾百萬元。
如今,兒子已是“木匠王家具有限責任公司”老總,店子開到了全省各地。
十多年前,兒子就把木匠王接到城里,還給他雇了保姆。
現在,向家寨的人談起木匠王,已不是木匠王本人,而是他的兒子。木匠王已被大家徹底忘記。他做的那些家具,很多被當柴燒了。那些跟了他幾十年的斧子、刨子等工具,丟在老家,早已銹跡斑斑。今昔對比,木匠王感到恍如隔世,覺得這世道太不可理解,吃屎的管著拉屎的,養豬的硬是爭不過賣肉的,實在是太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