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全神貫注地追尋小說的隱秘中心。這是我們在閱讀小說時,我們的意識最頻繁執行的操作,無論我們對此天真地一無所知,還是感傷地反思到這一點。小說區別于其他文學敘述類型的特點是有一個隱秘中心。或者,更準確地說,小說依賴于我們相信其中應該有一個我們要在閱讀過程中不斷追尋的中心。小說的中心是由什么構成的呢?我可以回答說,那就是構成小說的一切東西。
小說能夠打動現代人,事實上能夠打動一切人類,正因為它是立體的虛構。小說講述個人的體驗,也就是我們通過感官獲得的知識,同時小說可以提供有關最深刻的事物的——換言之,就是有關那個中心的——一個知識片段、一個直覺、一條線索。托爾斯泰稱其為生活的意義(或者無論我們稱其為什么),那個我們樂觀地相信其存在卻又難以到達的地方。
我以廢寢忘食的精神和這種特別的希望,在十八至三十歲期間閱讀小說。我心馳神往地坐在伊斯坦布爾的家中,每一部我閱讀的小說都給予我一個宇宙,像任何一部百科全書或任何一座博物館那樣富于生活的細節,像我自己的存在一樣富有人情味兒,包含各種主張、慰藉和許諾,在其深度和范圍上只有那些在哲學和宗教里發現的主張、慰藉和許諾可以與之相比。我閱讀小說時,好似進入夢境,忘記了其他一切事情,就是為了獲得世界的知識,為了建構自我,塑造靈魂。
簡言之:小說價值的真正尺度必定在于它具備激發讀者感覺生活確實如此的力量。小說必須回應我們關于生活的主要觀念,必須讓讀者在閱讀時產生這樣的期待。
逐漸地,我開始看出小說中心呈現的根本知識——關于世界的狀況,也有關生活的性質。這也許是因為一部優秀小說的每一個句子都會在我們心中激起一種深沉而又真切的感覺,使我們知道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意味著什么,同時我們也知道這種感覺本身的屬性。我還了解到,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旅程,我們在城市、街道、房屋、寓所和大自然中度過的生活所包含的不是別的,而是對一種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的隱秘意義的追尋。
(摘自《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上海人民出版社,題目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