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夜晚,我蹲在那棵棗樹上,嗅著棗子清爽的氣息,在夜色里摸索一顆又一顆的小棗子,耳邊,卻飄來村前戲臺上崔影牽魂揪心的唱腔:
石榴開花紅似火,
翠娥頭上插一朵。
十七八閨女她把花來戴,
小媳婦戴花人笑我。
手里挎著竹籃子,
我要到地里摘豆角。
…………
這會兒,我應(yīng)該在戲臺的第一排,離得最近,看得最真,聽得最切。看著崔影移動的碎步,聽著崔影的柳琴戲《喝面葉》,那樣的滋味兒,是不是比吃小棗兒還甜、比喝面葉還滋潤?可是,誰讓我喜歡上了崔影呢!所以,我蹲在棗樹上,也是為了崔影,是想讓崔影吃上又甜又脆的小棗兒,讓她潤潤嗓子,提提精神。
只是,我蹲著的這棵棗樹,不是我家的,也不是公家的,而是老鵝爺家的。而且,村里人誰都知道,老鵝爺把棗樹護得緊著呢,比鵝看得還緊,比鵝守得還鐵。平日里,誰要是在他家棗樹下停一會兒,老鵝爺都會拿眼瞪誰,拿嘴罵誰。別說棗子,棗葉兒也別想動一動。
此時此刻,老鵝爺一定是端坐在觀眾席的中央,眼珠兒都不轉(zhuǎn)地盯著戲臺上的崔影呢。對,老鵝爺是個戲迷,他去村前看戲,卻在家里演了空城計——院門虛掩著,棗樹沒人守了,小棗兒都在等著我。
其實,剛開戲的時候,我是先去了戲臺那兒的。鑼鼓家伙一響,先出場的是翠娥的相公陳士鐸。那個演陳士鐸的家伙長得又老又丑,一亮腔像個公鴨,恨得我咬牙切齒,想沖上戲臺把他揍趴下,我來演陳士鐸。這樣,我就能和演翠娥的崔影搭戲了。最氣人的是,陳士鐸臺詞兒又臭又長,拖拖拉拉,我已經(jīng)等不及崔影出場了。臨走的時候,我還看了一眼坐在觀眾中央正晃著腦袋瞇著眼睛的老鵝爺,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個12歲的少年正欲“攻城拔寨”呢。
兜里的小棗兒越來越鼓了,那邊鑼鼓也越敲越響了。我想著,崔影的碎步越走越快了,老鵝爺?shù)难劬υ讲[越小了。

一千個一萬個沒有想到的是,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我借著月光一看,老鵝爺已經(jīng)搬著小馬扎進了院子。啊呀呀,村前的戲唱得正熱鬧,老鵝爺抽身回來,這是殺一個回馬槍啊!
我屏住了呼吸,希望稠密的棗葉能遮擋住我單薄的身體,也希望老鵝爺昏花的老眼什么都看不到。
不知道是老鵝爺給了我一個機會,還是他還沉浸在《喝面葉》里,老鵝爺從樹下走過,直接去了堂屋。
這當(dāng)兒,我得抓緊時間了。只是,我上得太高,已經(jīng)在棗樹的最上邊的樹杈上蹲著了,所以,只能在夜色里小心地往下滑。
您猜對了,我還沒有滑到樹下,老鵝爺搬著一張軟床,從堂屋里出來了。老鵝爺一邊走,一邊唱起了《喝面葉》:
大路上走來我陳士鐸,
趕會趕了三天多。
想起來東莊上唱的那臺戲,
有一個唱得真不錯。
頭一天唱的三國戲,
趙子龍大戰(zhàn)長坂坡。
…………
老鵝爺唱得那個得意,比戲里的那個陳士鐸還得意;老鵝爺唱得那個難聽,比演陳士鐸的那個又老又丑的演員唱得還難聽。黑暗中,老鵝爺就是不知道我的難,就是不知道我的急,我抱緊了樹身,一動也不敢動,憋著一大泡尿。
我的老鵝爺,搬著軟床停在了樹下,不偏不倚,把軟床放到了樹下。是的,老鵝爺面朝天躺在了軟床上。
大概老鵝爺?shù)难劬φ娴牟缓檬沽耍]有看到我。他躺在床上,還哼哼唧唧,唱著那個《喝面葉》。
后來,我終于忍不住了,嗯嗯嗯地哭了。
這時候的老鵝爺,像是變了一個人,他輕聲兒說:“乖乖,慢慢下來吧。”說完,老鵝爺還從床上下來,輕身走到樹干這邊,托著我往下滑,扶著我站穩(wěn)了。
老鵝爺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只是,他把我兜里的棗全都掏出來,放到了軟床上。后來,老鵝爺又捉住我,捧了一捧棗兒,裝進我的衣兜里,然后拍拍我的屁股。
我一溜煙兒地逃掉了。
那一捧小棗兒,我一個也沒舍得吃,每一顆都是給崔影留著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朝村南戲臺奔去。戲臺上,只有隊長在收拾東西。我問隊長:“唱戲的呢?”隊長說:“一大早就走了啊!”
我把手插在衣兜里,傻愣愣地站著。汗涔涔的手,摸到的是那些溫?zé)岬臈梼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