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到邯鄲去開會。剛走進賓館的院子,我就看到一個人在花壇的甬道上散步。他背著的手里拿著一把折扇,唰的一下打開,唰的一下又合上。當我走及近前,才看到是個熟人。
“啊!原來是你呀?”我說。
“啊!原來是你呀?”他說。
我們握了手。當年我在河濱市的濱河雜志社工作時,他是桃林縣的一個作者,到編輯部給我們送稿,一臉畢恭畢敬的虔誠樣子。說實在的,他的稿子寫得一般,可擱不住跑得勤,還時不時地請我和主編吃個小飯,喝個小酒。后來我們就發了他幾篇小小說。吃人家的嘴軟,主編都同意了,我這個業務副主編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簡單聊了幾句,才知道他早已飛黃騰達,今非昔比了。他現在是桃林縣文聯主席兼作協主席。雙料主席,太是個人物了!
晚上東道主自然要用幾杯“薄酒”歡迎大家的。酒過三巡之后,桃林縣文聯主席端著一滿杯酒對我說:“李老師,分別好多年沒見,很想念你哪!來,我敬你一杯。”
我端起酒杯,慌慌地說:“我……我喝酒不行。”
“李老師,你隨意,我先干為敬了。”說完,他仰脖一飲而盡。
我也象征性地將杯子在嘴唇上抿了抿。
接著他又倒了一滿杯,說:“李老師,這一杯你喝不喝都中,這是學生的感謝酒,感謝你那些年對學生的培養,可以說沒你的培養就沒有學生我的今天。”說完,他就又是一仰脖子。那動作,真叫一個干脆。
我一激動:“你要這樣說,這杯酒我必須得喝了。”
“李老師,你不想喝可以不……”他似乎還要阻止我,可我也早像他那樣“瀟灑”了。
回房間走出電梯門的時候,我無來由地一個踉蹌,他從后面攙住我的胳膊:“李老師,你沒事吧?”
“沒……事。”
去我的房間要經過他的房間門口。他說:“李老師,到我的屋里坐坐吧?”

“這……”我踟躕著。
看我猶豫,他又說:“來吧,我想送你件東西。”
“好……吧……”我跟隨他進了房間。
他把我讓進沙發椅里,燒了壺水,而后從挎包里拿出了一個精致的茶葉筒,又專門跑到衛生間把那兩個圓柱形漱口杯拿來。
“龍井泡在玻璃杯里,更有觀賞價值。”他說。
“噢。”我說。
他坐在另一個沙發椅里,我們開始聊天。我沒話找話:“多年不見,發表了不少作品吧?要不也當不上文聯主席哪!”
他淡淡一笑,看上去十分謙虛:“發了一些,也沒發多少。”他說了幾個刊物的名字,可惜我一個沒聽說過。我只好一臉硬笑地訕訕道:“不錯,不錯嘛……”
“出了幾本書,”他又淡淡地說,“都賣完了,也沒法送一本讓老師批評了。”
“哦,厲害呀!”
他仿佛看出我有懷疑似的,于是拿出了作協會員證。這本不算什么,可翻開一看,我還是吃驚了,相片上分明壓著“中國作家協會”的鋼印。
“嘿……”我說,“有了這個,可就是全國知名的大作家了呀!”
“嗯,”他不知是真的沒聽出我話語里的揶揄成分,還是將計就計佯裝不知,“再大的作家我也是你的學生啊……”
正當我以一顆敬仰之心想向他這個“國家級”作家討教時,他卻收起了會員證,轉變了話題。他說:“我現在很少寫作了,主要寫字。”
“啊!”這更出乎我的意料,“你還會寫字?”
“練了三年,第一次參展,就得了大獎。”
“哇!”我學著年輕人的樣子驚呼,“你可是天才啊!”
“天才說不上,不過我還算是對寫字有感覺吧。”他說,“一寫就很上道兒。”
“噢……”我雖不會寫字,但我從書法界朋友那兒聽過,“上道兒”是內行話。
“我的字賣得很好呢。”他說,“在網上賣,一搶而空。”
“哦……”怎么說呢?這種話我這些年聽到不少。沒有理由懷疑其真實性,可也沒證據證明其真實性。
這次他倒沒有拿一個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證什么的來證明,而是拿出了干貨——他寫的一幅書法作品,一平方尺見方的宣紙上寫了四個草書——寧靜致遠。
“李老師,你看看,提提意見。”他依然是一種謙虛的態度。
我原來是學美術的,自信對書畫作品還有一定的鑒賞能力。他把四個字寫在四個角上,甚至有出邊的感覺,中間留下了大片空白,只在中心位置上寫了“淡泊明志”四個小字,鈐了刻著他名字的篆書紅色小章。這種間架布局確乎比較新鮮。我私下暗想,莫非,他真的有書法天才?
“嗯,不錯!”我也冒充內行,“沒想到你的書法寫得這么好!”
“真的不錯嗎?”
“當然,你知道我從不喜歡說假話。”
“哈!那就送給老師了。”
“哦……”我覺得突兀,“這……不合適吧,怎能奪人之愛?”
“怎么不合適呢?區區一幅字算什么啊!我再寫就是了。”
“呵呵,那就卻之不恭了。”我沒有收藏字畫的愛好,可我又不能堅決拒絕,拒絕好意有失人之常情。
我突然明白,這可能就是他要送我的“東西”了。“謝謝,”我說,“回去要好好裱掛起來。”
他送我出門的時候,沒忘記拿他的那把扇子。
開會回來,我清理挎包里的東西時,就把他的字放在辦公室抽斗里了。
我所供職的雜志社和省書協在同一棟樓上辦公,在工作之余互相串串門兒是常事。因此,我和書協秘書長老魏很熟。老魏是我們省著名書法家,他的字得過好幾次國家級大獎,在書法理論上也頗有建樹。那天,我到他辦公室閑談,聊起了現在全國書法熱的話題。我說:“前幾天到外地開會,一個縣文聯主席給了我一幅字,我看比你們專業書法家寫的也不差。不信我拿來你瞧瞧?”
我把我那位“學生”的作品拿來讓老魏看。老魏展開左看看,右瞧瞧,后仰仰,前俯俯,甚至鼻子幾乎挨到了紙面上。我心里納悶兒,接觸這么長時間,沒發現老魏近視呀?而且,字這么大。
“怎么樣?”我急于知道答案。
“好墨!”老魏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這字——?”我再問。
“你看這墨色,不僅黑,還亮,聞著也香。”
“哦,那……字呢?”
“你問問他哪里弄來的這墨,我能不能掏高價買他一瓶。”老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