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先鋒派小說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其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等多國文字在國外出版。《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同時入選百位批評家和文學編輯評選的“21世紀九十年代最具有影響的十部作品”。
余華前期作品中更多地表現“苦難”。余華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用冷靜客觀的筆觸訴說著這個世界的現實與苦難,讓我們認識到了生之可貴,讓我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了這個現實世界中的苦難,并告訴我們要用一顆包容的心去面對一切。
余華堅持用一種冷靜的敘述手法為我們展現一個又一個故事,他的文字簡單直白。如果說余華前期的短篇作品追求的是“形式上的簡單”,那么他20世紀90年代的小說則是對“敘事的簡單”的探索。看似簡單的故事,卻都可以看作標準的“寓言”。寓言式的寫法不但成就了他的精致、質樸和令人驚奇的簡單,也同時造就了他的復雜、深邃。
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關注細節”應該是永遠的要求。細節,是小說、記敘文的基本構成單位,沒有細節就沒有藝術,同樣,沒有細節描寫,就沒有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個性的人物形象。抓住生活中的細微而又具體的典型細節,加以生動細致的描繪,把他們滲透在對人物、景物或場面描寫之中,就能使讀者于無聲處感動,使文章于細微處大放光彩。
活 著(節選)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貴的老人時,是夏天剛剛來到的季節。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著茂盛樹葉的樹下,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幾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正將棉稈拔出來,她們不時抖動著屁股摔去根須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從身后取過毛巾擦去臉上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陽光下泛黃的池塘,我就靠著樹干面對池塘坐了下來,緊接著我感到自己要睡覺了,就在青草上躺下來,把草帽蓋住臉,枕著背包在樹蔭里閉上了眼睛。
這位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我,躺在樹葉和草叢中間,睡了兩個小時。其間有幾只螞蟻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準確地將他們彈走。
后來仿佛是來到了水邊,一位老人撐著竹筏在遠處響亮地吆喝。我從睡夢里掙脫而出,吆喝聲在現實里清晰地傳來,我起身后,看到近旁田里一個老人正在開導一頭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許已經深感疲倦,它低頭佇立在那里,后面赤裸著脊背扶犁的老人,對老牛的消極態度似乎不滿,我聽到他嗓音響亮地對牛說道:“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女人織布,哪頭牛不耕田?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疲倦的老牛聽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錯般地抬起了頭,拉著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兩個進入垂暮的生命將那塊古板的田地耕得嘩嘩翻動,猶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隨后,我聽到老人粗啞卻令人感動的嗓音,他唱起了舊日的歌謠,先是咿呀啦呀唱出長長的引子,接著出現兩句歌詞——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
因為路途遙遠,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鳴得意讓我失聲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腳步,老人又吆喝起來:
“二喜,有慶不要偷懶;家珍,鳳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頭牛竟會有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邊,問走近的老人:
“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來,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后問: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點點頭。
我說:“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這牛叫福貴,就一個名字。”
“可你剛才叫了幾個名字。”
“噢——”老人高興地笑起來,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當我湊過去時,他欲說又止,他看到牛正抬著頭,就訓斥它:
“你別偷聽,把頭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頭,這時老人悄聲對我說: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幾個名字去騙它,它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就不會不高興,耕田也就起勁啦。”
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里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游動著,里面鑲滿了泥土,就如布滿田間的小道。
這位老人后來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樹下,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他向我講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這里走來走去,他穿著一身黑顏色的綢衣,總是把雙手背在身后,他出門時常對我娘說: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產上,干活的佃戶見了,都要雙手握住鋤頭恭敬地叫一聲:
“老爺。”
…………
那時候我們家境還沒有敗落,我們徐家有一百多畝地,從這里一直到那邊工廠的煙囪,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遠近聞名的闊老爺和闊少爺,我們走路時鞋子的聲響,都像是銅錢碰來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兒,她也是有錢人家出生的。有錢人嫁給有錢人,就是把錢堆起來,錢在錢上面嘩嘩地流,這樣的聲音我有四十年沒有聽到了。
技法借鑒
《活著》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敘述也很樸素。這是一部充滿血淚的小說,余華通過一位中國農民的苦難生活,講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難;講述了眼淚的豐富和寬廣;講述了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
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活著》是不失樸素粗糲的史詩,是斗爭與生存的故事,給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殘忍與善良的形象,在余華的筆下,人物在動物本能和人性之間苦苦掙扎——活著的老人福貴給他的老牛也取名叫福貴。作者看著老人和老牛在暮色蒼茫中慢慢消失,留下他獨自一人,他深感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著他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活著》以簡單的美麗和樸素的力量,同樣召喚著讀者。
一
他們臉上的皺紋里積滿了陽光和泥土,他們向我微笑時,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齒所剩無幾。他們時常流出混濁的眼淚,這倒不是他們時常悲傷,他們在高興時甚至在什么事都沒有的平靜時刻,也會流淚而出,然后舉起和鄉間泥路一樣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淚,如同撣去身上的稻草。
——《活著》
技法點評
作者能夠巧用修辭手法刻畫人物。有比喻,如:手指如鄉間的泥路一樣粗糙,寫出了他們的蒼老和生活的艱辛;擦眼淚如同撣去身上的稻草,寫出了人物的樂觀堅強。有夸張,如:皺紋里積滿了陽光和泥土,既寫出了他們的蒼老、飽經滄桑的一面,也寫出了他們勞動的艱辛。還有細節描寫,如:空洞的嘴、所剩無幾的牙齒、混濁的淚、粗糙的手指,生動地刻畫出了一個生活艱辛的老農形象。
二
許三觀讓二樂躺在家里的床上,讓三樂守在二樂的身旁,然后他背上一個藍底白花的包裹,胸前的口袋里放著兩元三角錢,出門去了輪船碼頭。
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路上要經過林浦、北蕩、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橋、安昌門、靖安、黃店、虎頭橋、三環洞、七里堡、黃灣、柳村、長寧、新鎮。其中林浦、百里、松林、黃店、七里堡、長寧是縣城,他要在這六個地方上岸賣血,他要一路賣著血去上海。
這一天中午的時候,許三觀來到了林浦……坐在河邊窗前吃著熱氣騰騰午飯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許三觀,他們打開窗戶,把身體探出來,看著這個年近五十的男人,一個人坐在石階遠下面的那一層上,一碗一碗地喝著冬天寒冷的河水,然后一次一次地在那里哆嗦,他們就說:
“你是誰?你是從哪里來的?沒見過像你這么口渴的人,你為什么要喝河里的冷水,現在是冬天,你會把自己的身體喝壞的。你上來吧,到我們家里來喝,我們有燒開的熱水,我們還有茶葉,我們給你沏上一壺茶水……”
許三觀抬起頭對他們笑道:
“不麻煩你們了,你們都是好心人,我不麻煩你們,我要喝的水太多,我就喝這河里的水……”
他們說:“我們家里有的是水,不怕你喝,你要是喝一壺不夠,我們就讓你喝兩壺、三壺……”
許三觀拿著碗站了起來,他看到近旁的幾戶人家都在窗口邀請他,就對他們說:
“我就不喝你們的茶水了,你們給我一點鹽,我已經喝了四碗水了,這水太冷,我有點喝不下去了,你們給我一點鹽,我吃了鹽就會又想喝水了。”
他們聽了這話覺得很奇怪,他們問:
“你為什么要吃鹽?你要是喝不下去了,你就不會口渴。”
許三觀說:“我沒有口渴,我喝水不是口渴……”
他們中間一些人笑了起來,有人說:
“你不口渴,為什么還要喝這么多的水?你喝的還是汀里的冷水,你喝這么多河水,到了晚上會肚子疼……”
許三觀站在那里,抬著頭對他們說:“你們都是好心人,我就告訴你們,我喝水是為了賣血……”
——《許三觀賣血記》
技法點評
選段羅列出大量地名是為寫出許三觀走的路程很漫長,在這漫長的路程中,有六個地方要獻血,正寫出許三觀漫長路程的艱辛。采用對話描寫,目的是用對話來推動故事情節,用對話來表現人物性格,這樣寫更容易使讀者接受。《許三觀賣血記》以激烈的故事形式表達了人在面對厄運時求生的欲望。小說講述了許三觀靠著賣血渡過了人生的一個個難關,戰勝了命運強加給他的驚濤駭浪,讀來著實讓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