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丘：我熱情洋溢地等待新一天，既興奮又悲觀

1993年的某一天，挪威卑爾根市，家家戶戶的小孩子都興高采烈地牽著一個寫著“AIDS”的紅氣球跑回家，他們并不清楚字樣的含義，以為那是麥當勞送給小朋友的又一個禮物。而家長們看到這個紅氣球時，卻驚訝、困擾、惶恐、不知所措，后來他們得知，這是一個來自中國的藝術家，針對90年代蔓延的艾滋病和與其相對的誤解向整個世界發出的警示。

同年，米丘還曾用2000份紅色傳真鋪滿挪威奧斯陸市國家議會大廈和王宮之間的人行道。這些傳真來自世界各地的政治家、科學家、藝術家、宗教人士、同性戀者、艾滋病患者、醫生，甚至尼日利亞當時的總統，上面書寫著他們對于艾滋病的態度和人類生存的意見。

孤獨的創作

米丘1982年畢業于同濟大學，去往北京工作，分配到中國城市規劃研究院，參與了國家44個風景區、24座歷史名城的重建規劃和許多舊城改造項目，成為了設計院最年輕的項目組長。后來，米丘受邀到挪威奧斯陸大學做訪問學者。在那里，米丘研究建筑與藝術，開始了藝術創作。作為訪問學者，米丘不愁吃穿，資金充裕。但是遠離了80年代國內的喧囂，忽然被扔到世界上最冷靜的國度中，米丘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這種孤獨感甚至成為了他回憶旅歐生涯中最深刻的記憶。

喜歡熱鬧，卻不得不沉浸于孤獨。挪威靜謐的空氣讓米丘有大把時間觀察、思考和創作，他的藝術表現手法也帶有周遭自由和先鋒的氣質。“當時做的都是一些很奇怪的事情，和現實生活沒什么關系，關注當時歐洲最具有沖突和對話的主題。”米丘說。20世紀90年代初，西方社會最具爭議的話題之一就是對艾滋病的思考和辯論，由于缺乏醫學知識和醫療能力，艾滋病在當時成為一個禁忌，同性戀也被看作對宗教的背叛，米丘針對社會對艾滋病的誤解創作了行為藝術《7000個氣球》和《Fax行動》，表達他對聯合國設立全球艾滋病日（12月1日）的支持，以及對艾滋病人的積極態度和對社會責任感的呼吁。

探討Shaman（薩滿教）的“神秘力量”的《七七四十九：“巫”在芬蘭》也出自那段孤獨的時期。到現在，米丘仍感激和懷念那段孤獨的時光，“很真實的孤獨，是身處西方和中國最大的區別，但它讓我真實又心平氣和地創作，也看到未來要走的路”。身著全套白色衣裳，頭發有些灰白卻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米丘坐在上海中心8層寬敞、純白的辦公室，邊吸著可樂邊說。雖然現在“人們的物質生活豐富了，但比從前更單一”，米丘常常想在此刻的繁忙和熱鬧中搶奪來一些寂寞。

“飄一代”的代表人物

歐洲盡管自由、美麗、充滿藝術的香氣，但米丘仍然在1997年選擇回到中國。當時，正值北京東方廣場巨大的商場在李嘉誠的投資下拔地而起，米丘提出應該在規劃中強化藝術的概念，于是他的雕塑作品“幸福的三月——《飄》”在1999年被安放在長安街王府井大街的十字路口。這個作品也被當時頗有影響力的刊物《新周刊》選作封面，米丘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飄一代”的代表人物。

“飄”也成了當時年輕人的生活觀念和狀態——為了理想和愿景，不斷追尋，居無定所——的代名詞，直至今日，人們也沒忘了“北漂”、“南漂”、“深漂”這些詞匯。基于“飄”這個雕塑，《新周刊》的創辦人孫冕形容米丘“是個矛盾的人，想飛，卻步履維艱”。米丘卻將這種矛盾看作一個人身上最有價值的品質，“這是為了追尋理想和無限可能性，放棄穩定的生活，這是對自己、對理想最有責任心的一群人”。被問到被賦予“飄一代”這個標簽20年后，是否還在飄著，米丘很快回答：“永遠在飄”。

曾經“居無定所”的青年，現在也被老花眼困擾。“打算去做激光手術，去年我丟了20多副眼鏡。今年意大利那邊出了這種眼鏡，掛在脖子上，不會丟。”米丘擺弄著可以像項鏈一樣掛在脖子上的老花鏡，向記者展示兩個鏡片中間的連接磁鐵的開合。

為敦煌癡狂

這位“飄一代”不斷在藝術的國度探險的同時，還有一份堅持了近14年的工作：上海中心大廈的藝術總監。他從2014年開始籌備的“絲路敦煌，幸福生存”展覽剛剛在上海中心展覽館開幕。對于這個展覽，米丘充滿熱情和滿足感：“這場展覽與近幾十年國內的敦煌展都不一樣。”他從三個方面來表現敦煌：敦煌偉大而單純的宗教性，表現人類的和平與幸福；敦煌的藝術性和強大的技術性，藝術與自然嚴密地融為一體；敦煌作為四大文明交匯之地的世界性和國際化概念。

在籌備過程中，米丘20多次造訪敦煌，被河西走廊豐富的歷史和文化強烈震撼：“我在歐洲待了十幾年，去過很多地方，好看的東西都看過了，但是去到敦煌，發現我仍難以描述她的偉大。”米丘相信，敦煌的春夏秋冬、奇特的地形地貌、富有層次的色彩使1653年前的人類靈感迸發，創造出了渾然天成的藝術，后人為這些嚴謹而又恣意，單純而又豐富的藝術杰作欣喜若狂：“敦煌多么偉大，金光萬丈！”

米丘看遍了敦煌的四季，決定用一個沉浸式的展覽來表達他對敦煌文明的崇拜與熱愛，“一定要最全面地展示敦煌”。為此，米丘的團隊與敦煌甘肅省文物局、敦煌研究院、甘肅省博物館合作，將代表敦煌早、中、晚期壁畫的二二〇洞窟，二五八洞窟和榆林二十九窟完整復制并在上海中心拼裝，還帶來了10件經書、來自6個博物館的歷史文物（包括著名的馬踏飛燕）和全息投影的千手觀音與涅槃臥佛都帶到了上海中心大廈一、二、三層展廳，還會舉辦52場音樂、舞蹈、講座活動，立體地展示敦煌文明的全貌。

“可能是我投機取巧，全人類都會思考的問題就是如何獲得幸福吧。”此次敦煌展“幸福生存”的主題與米丘多年前的雕塑作品“幸福的三月——飄”都探索了“幸福”的含義。“我們俗人，每天考慮吃飽穿暖，把日子過好。滿足了物質生活，人們就追求精神的滿足。在宗教方面，幸福、極樂世界，也是每個宗教探討和追尋的。”敦煌的壁畫、雕塑、宗教，無一不在傳達著當時的人們對幸福和極樂世界的向往，也呈現了1653年前人類幸福能達到的高度。“那是人類歷史上幸福的頂峰”，米丘語氣篤定，“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再達到敦煌那樣燦爛的藝術和文明的高度”。

米丘把敦煌古老的文明搬進摩登的上海中心大廈，打破時空的界線，強烈的反差感讓人產生穿越般的暈眩。“站在現代回頭看1600多年前的敦煌，感受它的偉大和燦爛。這會讓我們產生一個疑惑，未來，當人類回頭看他們的過去，也就是我們的現在，是否會看到輝煌的歷史？我想這很難說。”米丘笑著，眼睛看向一片空白的前方。

無論是“7000個氣球”傳達的社會責任，還是“幸福·生存”系列中美好和夢想的象征，抑或這次敦煌展對燦爛文明的歌頌和懷戀，米丘的作品中總蘊含著一股理想主義者特有的純真。米丘從不諱言自己的理想主義特質，他說，“我對烏托邦的追尋從未停止”，但也不掩飾對未來的悲觀，“在瞬息萬變的時代，我想到1000年后的世界，也許不是特別愉快”。米丘又看著一個并不確定的方向，好像在整理思路，也似乎試圖看清人類社會未來的脈絡。

孫冕在十年前描述米丘的一句話，現在看來仍然準確。“他是在精神的蒼穹中鳥瞰歷史的殘缺和現實的無奈，他越發追尋烏托邦的世界，越發覺得沒有歷史根據的生存是難以忍受的。”這大概可以精準地概括米丘策劃這場敦煌大展的心境，也是對他幾十年既強調歷史和責任，又憧憬美好和未來的藝術人生的精確描寫。

米丘對自己、對社會現狀都有不滿和期待，旅居西方的經歷讓他常常批判地看待自己和社會，但在中國的現當代藝術中，現實的缺席和對未來可能性的極少思考令米丘有些失望。但他畢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自我的矛盾中，他熱情洋溢地等待新一天，既興奮又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