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茶館》與孟京輝的《茶館》

1957年，老舍創作的話劇《茶館》載于《收獲》雜志創刊號。在60年來被人們譽為經典，不斷被學習、傳頌和改編。

2018年，《茶館》被孟京輝——中國最先鋒、最有創造力、最大膽的戲劇導演，再一次搬上了舞臺，并在第六屆烏鎮戲劇節首映。孟氏《茶館》由演員文章領銜，陳明昊、韓青、劉暢、齊溪等主演，德國當代戲劇文學藝術家塞巴斯蒂安·凱撒擔任戲劇構作。

《茶館》首演后，記者與導演孟京輝和烏鎮戲劇節發起人之一、演員黃磊分別聊了聊，獲得了理解這部大膽的改編作品的方法，也發現了兩人對于戲劇、經典與文化等議題中的一些同與不同的觀點。

《茶館》這部作品的片段在中學的語文課本上出現，懵懵懂懂的中學生從文本中讀到什么？時代的變遷，老板王利發的圓滑世故、常四爺的忠與勇、民族資本家秦二爺的失敗和社會底層窮苦人民所處的水深火熱……而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學生，大概更喜歡老舍先生幽默的文筆和文中生動的對話。在文本之外，年輕的學生們能真切地感受到人民的痛苦和時代的悲劇嗎？

而現在，我們重新拿起老舍先生的《茶館》，卻常能因社會事件的似曾相識而驚起一身冷汗。

康順子被父親賣給太監當老婆；女大學生被老夫妻騙到小店后失蹤。

常四爺感慨“大清國要完”被投入大牢；沙特記者抨擊領導人“人間蒸發”。

……

孟京輝的新作《茶館》，也恰做到了這一點。

話劇第一幕，一個金屬的車輪形狀的巨大裝置首先沖擊了我們的視覺。這是第一個，也是最簡單的一個隱喻：歷史的車輪滾滾，沒有人能抵抗。然后，觀眾看到演員們靜止地坐在椅子上，扯著嗓子喊出臺詞；觀眾沒法完全聽清，紛紛伸長脖子豎起耳朵，除了文章扮演的王利發怒號的“莫談國事”，人們聽起來還是費力，大家急了，心底升出一陣怒氣。

第二幕，孟京輝則用了多媒體的方式，在舞臺上降下一塊大幕，播放三個巨大的骷髏在音樂中演起默劇。觀眾再次不明所以。

再往后看，越來越多的碎片被演員們拋出，大段大段的臺詞不加標點地一股腦涌向我們。我看看周圍，有人梗著脖子瞪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有人頹然靠著椅背仿佛放棄掙扎，甚至有人睡了，有人走了……

盡管有太多光怪陸離的元素讓人仿佛被彗星“撞”了一下，一瞬間感到頭暈腦脹、不知所云，卻仍忍不住一直看下去，拼了命從舞臺和演員身上獲得些蛛絲馬跡，散場后也一遍遍回味剛剛經歷過的錯綜復雜的半個世紀的動亂，試圖琢磨出點什么，與孟京輝導演的思想沾上點邊。

如果真的因為這部戲生發出了一些新鮮的想法，那么也算是沒有負了孟導的心思。

《茶館》眾生相，“人”是核心

老舍先生在《茶館》里寫的是時代變遷與眾生沉浮，在孟氏《茶館》里，孟京輝則將老舍先生對于“人”的悲憫和情感鋪陳而來，讓我們看清楚老舍先生幽默外殼包裹下的悲涼核心。孟京輝邀來的德國戲劇構作塞巴斯蒂安·凱撒以一個西方人的視角，將老舍先生看做“一口深井”，“我們可以看到老舍先生對人類的巨大關懷，他的文字是幽默的，但情感是復雜的，他對每個人和所處的大環境充滿了無奈的同情和體察”。

當一個德國人能通過老舍先生的文本，體會到一名偉大的文學家對自己國家的蕓蕓眾生或愚昧或忠勇或智慧的國民的深深的愛時，我們的年輕人，也當然有必要透徹地理解老舍先生的思想。孟京輝這一次用魔幻的方式、搖滾的氣氛、夢幻的場景、充盈的情節打造的先鋒的《茶館》，或許能讓我們跳出故事本身，在巨大的車輪面前，和一個個被解構了的場景之下，作為一個局外人來觀看這些男人和女人、上等社會的財主和達官顯貴甚至統治者、普普通通不敢高聲語的庶民、擁有一點財富和一點聰明的社會人、社會邊緣的底層螻蟻，在歷史的巨輪碾壓之下經歷的一個又一個似曾相識的輪回。

比如，《茶館》里有這么一場戲：雙胞胎兄弟二人找人做媒找老婆，可是只找到一個女人。兩人爭論不下，終于決定二人共娶一女，拜堂成親；舞臺另一側，正有人在瘋狂的搖滾音樂中將一個雪白的女性模特模型用電鋸鋸成兩半。

雖然老舍先生在《茶館》里對女性的描寫往往一筆帶過，但是她們的故事往往最為悲戚，令人不忍深思。老舍先生最為得意的短篇小說《微神》中的愛而不得、淪為娼妓的女性角色被孟京輝融入了他的《茶館》中：齊溪扮演的女孩在巨輪的邊緣徘徊，黯然講述著她的故事。從古至今都被物化、被交易、被貶低的女性即使來到了現代社會，她的尊嚴仍在屢屢被踐踏，她還是久久地在社會邊緣徘徊。對此，孟京輝說，女性在他的《茶館》里是一個“思緒”，她表達了老舍先生對人類深切的同情和對舊的、腐朽的東西的憎惡。身著白衣的柔弱女孩，像一顆特別美麗柔軟的音符，久久飄蕩在茶館上空。

孟京輝與凱撒的合作，通過構架一個外放的、多元的、由沉寂走向張揚的世界，在老舍先生所處的時代與現代甚至未來不斷穿梭，將老舍豐富的精神世界外化，站在國際和當代視角，用孟京輝的語言對老舍的思想進行探索，也完成了一次跨越時空的對話。

《茶館》是經典之作，但是現代年輕人即使在語文課本上學到過《茶館》的段落，對清朝末年民國初年的歷史再耳熟能詳，仍然離那個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時代非常遙遠。僅僅依靠讀者或觀眾的想象力和共情能力，依然難以觸及時代悲劇的萬分之一。

孟京輝在忠實原著的部分，臺詞幾乎一句未動；而在大膽創新的場景中，把原著的時代特征抹去，留下了蒼涼悲愴的內核，放在現代化的事件里，更易引起觀眾的共鳴。畢竟，盡管時代變遷，但是太陽底下并無新事。

老舍的《茶館》盡管悲涼，卻被一個幽默輕松甚至有點溫柔的外殼包裹著。孟京輝的《茶館》，卻打破了這一切平靜的表象，演員隨時變得狂躁，音樂也不斷推進劇情走向殘破、暴虐的真相。

雖然冷酷，但是孟京輝卻試圖在結尾處通過時光之輪的不斷旋轉來表達繼續生活的希望，“人類很渺小也很美好，生活在繼續，這是我對老舍先生的深深祝福。”

忠實原著，還是大膽創新

談到《茶館》帶給人的思考，黃磊提到了去年烏鎮戲劇節的開幕大戲《葉甫蓋尼·奧涅金》，“這部戲是這種類型劇的巔峰，完美地講述了這個故事。看完后，人們都在議論，男主角太帥了！女主角太美了！這是崇拜，不是思考。崇拜帶來快樂，而思考讓你焦慮。”

確實，孟京輝的《茶館》讓人不停地思考、用力地思考，優秀的藝術作品，一定是讓人對藝術和顯示產生思考的，因為思考才能帶來進步。

盡管如此，孟氏《茶館》卻面臨著這樣的評論：改編太大膽太出格，不忠實于原著，這部戲可以叫《茶樓》、叫《面館》，但已經不是《茶館》了。

孟京輝首先不同意這個看法。“創新就得大膽，不大膽就不叫創新了。藝術家有重塑經典的權利，關鍵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如果我沒有與經典對話，那就太慘了。有時候可以瘋狂地開一些玩笑，有時候我也可以在經典里撒一個嬌，也可以陷在它給我的迷霧里面。但是經歷了所有這些風景之后，這條路變得更加有趣。”

德國戲劇學者漢斯-蒂斯·雷曼說：“這不是對原作不尊重，而恰恰是導演對原作的極大敬意。因為我們與經典之間的關系就是不斷地重新闡釋經典，而在保持傳統和不斷去創新突破之間，就存在一點沖突。”可見，如果經典被供上神壇，就失去了時代性和對現實的指導意義。

塞巴斯蒂安·凱撒則認為，改編如此經典的作品的確是沉重的責任，作品被賦予的名譽像一個神廟讓人難以接近，也正出于此，才更應該去改編經典、去控制它、讓它與現在的觀眾產生交點。“我們不是在破壞經典，而是重讀經典，將其中蘊含的能量展示出來，同時放入新生的東西。”

比如演員放棄了端茶倒水或者囂張跋扈的動作而僅僅坐在那里喊出臺詞，這是扈的動作而僅僅坐在那里喊出臺詞，這是對原著的顛覆；但一字未動的臺詞卻也是忠實。黃磊對此的理解是：“老舍先生第一幕寫了一群人在著急，全國人民都在著急，因為大清國要完！文中所有人的焦慮，孟導通過每個人的吶喊表現出來，喊得觀眾都急了，這時你就與舞臺產生了情緒和心理的溝通，非常有意思。”

又或者三個骷髏聊天，似乎是無中生有，而實際上營造了民不聊生的氣氛，“三個骷髏是三個死人，聊什么呀？三個死人！人類的對話和探討特別的苦，因為人早晚都是一具尸體！這其中也有很深的含義”，黃磊這樣解讀。

再或者很多人覺得莫名其妙的一幕：好幾個年輕人在麥當勞里排隊點餐，每個人都有自己愛吃的和不愛吃的食物。如果我們清楚老舍先生寫的《茶館》里面，人們常常為了能吃到一碗碎肉沫子做成的爛肉面而感恩戴德的話，就會明白那個時代的中國人有多“餓”，而此刻我們的物質生活有多豐盈。導演在這里想表達什么就已經很清楚了。

“有一些片段我們看不懂也聽不懂”，觀眾和記者問孟京輝、問黃磊。

“語言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只保留它本身的存在，變成了一種象征。當你聽不懂的時候，你就會放棄聽懂，轉而接受了語言本身，接受了語言的象征。有一個人在歷史的巨輪里喋喋不休，他本來也沒想讓你聽懂，你就跳出了語言的表意能力，進入了另一層。”黃磊很溫柔，仿佛這一切不是因為觀眾的無知。

而孟京輝卻毫不在意：“有什么聽不懂的？你們應該多學習，多讀書。”

黃磊說他向孟京輝建議，應該把這些細節和片段再給觀眾“縫一縫”，讓不夠熟悉文本和歷史的觀眾能夠更好理解。“但是這可能是一名導演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他把這些深意都藏好了，希望觀眾自己去看。”

我想，這四位站在不同角度解讀了經典與改編之間的關系，二者相輔相成，互為對方增添能量，也互為解讀。對于傳統的愛好老舍在《茶館》中描繪的故事的讀者來說，或許過于大膽的改編是一種褻瀆，但也正如黃磊所說，孟京輝布置的充滿血漿的一段戲讓我們看到自己的先輩是如何從殘酷的血淋淋的時代走來，孕育出了我們，如果我們有了這些思考，就會感受到今天這個時代的美。

用孟京輝的話說，其實故事已經不值得看了，觀眾不能只去看自己想了解的東西，現在我們更應該關注的是故事之外的所有情緒、精神和思想，當人們面對一個戲劇和一個舞臺的時候，除了娛樂和我們日常生活所關心的東西，還應該關心一些日常生活之外值得關心的東西，比如思想，比如對自由意識的崇敬，比如對想象力的需要。

黃磊和孟京輝的“爭論”

不難看出，孟京輝與黃磊都對《茶館》以及老舍先生的其他作品頗有研究，而黃磊希望孟京輝能讓他的《茶館》前后關系更明顯一點，以便觀眾理解。但是孟京輝卻說，“我的這版《茶館》是給懂《茶館》的人看的。”

過于大膽的解構一定會給觀賞者帶來困難，雖然孟京輝認為“你們都不是普通觀眾”，而且戲劇的小眾特征也確實會“篩選”出一批更有意愿和能力欣賞孟氏《茶館》的觀眾。但是，藝術在這個時刻似乎被劃分了階級。

孟京輝對此毫不掩飾：“我家樓下賣冰棍的大媽是不會看《茶館》的。我們要找到《茶館》里的一種思想來跟當代生活進行連接，《茶館》是給懂的人看的。當然，我們也有其他話劇，比如《兩只狗的生活意見》，是為更廣大的觀眾服務的。”

黃磊則將藝術看作技法和思考的結合：“當代藝術家趙無極的作品是大寫意，看似簡單，卻凝結了藝術節精湛的筆法、藝術修養和思考，同時這些作品也能給我們美的欣賞和藝術上的思考。”

然而，單純讓觀者感到“好看”“過癮”的東西，往往缺少了思考的價值，只能收獲“粉絲”而不是精神相通的欣賞者。“崇拜不會帶來思考，只能帶來肉體上的刺激和盲目。”

但是，黃磊卻并不認為文化具有階級性，而是具有多元性：“不思考的是粉絲文化，快餐也有快餐文化。不應該把不同的文化擺在對立面，我們都要站在一個屋里聊天，最好的就是大家心平氣和地聊著不一樣的事；最怕的就是用不心平氣和的方式聊著一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