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又要到了,當年一起到北大荒去的知青朋友,又開始張羅一年一次的聚會。我們一般都會選擇在年根兒底下,先在天壇的柏樹林中碰頭,其中一個節目必不可少,便是大合唱,可勁兒地吼幾嗓子,仿佛歌聲最能讓自己回到青春的日子。吼痛快了,然后去天壇附近的餐館聚餐,飯菜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北大荒酒少不了,要從北大荒駐京辦事處買來帶去。北大荒純糧食酒,60度,醇厚的香味、深刻的濃度,都是北京二鍋頭無法比擬的。就著綿延不斷懷舊的話,幾盅酒仰脖下肚,一下子便不可救藥地跌進了當年冰天雪地的北大荒。
在北大荒,寒冷的日子里人們講究貓冬。一鋪火炕燒得燙屁股,一爐松木柈子燃起沖天的火苗,先要把過年的氣氛燃得火熱。即使再窮的日子,一年難得見到葷腥,隊上也要在年前殺一口豬,燉上一鍋殺豬菜,作為全隊知青的年夜飯。同時,還要剁上一堆肉餡,怎么也得讓大家在年三十的夜里吃上一頓純肉餡的餃子。應該說,這是我們在北大荒最熱鬧、最開心的日子。
只是這餃子必須是知青自己動手包。想想也是,我們隊上有來自北京、天津、上海和哈爾濱的上百號知青,指望著食堂那幾個人,還不得從年三十包到正月十五去?“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是那時的口號。于是,分班組去食堂領肉餡和面粉,后來也就亂了套,香仨臭倆的,自愿結伴湊幾個人,就去領餡和面。那情景,很有些浩浩蕩蕩般的壯觀,因為食堂里沒有那么多家伙什兒,大家只好用洗臉盆打面和餡,人們在食堂魚貫出入,在知青宿舍和食堂之間連接成迤邐的隊伍,腳印如花盛開在雪地上,再加上有人起哄湊熱鬧,一邊大呼小叫,一邊敲打著臉盆,跟放鞭炮似的,真的是好不熱鬧。
把餡和面領光了,后去的人只好領雞蛋和酸菜,包素餡餃子了,或者索性等我們包好了餃子跑過來吃現成的,美其名曰“均貧富”。
包餃子不難,一般人都會,不會現學,即使包不出漂亮的花來,起碼可以包成囫圇個兒。最讓大家興奮的是,男知青邀請女知青加入到自己包餃子的隊伍里來。大家在語文課本里都學過魯迅的《故鄉》,知道“豆腐西施”,便將來男知青宿舍里包餃子的漂亮女知青叫作“餃子西施”。在大家的嬉笑之中,“餃子西施”坦然接受。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女一起,餃子包得有滋有味。在這樣包餃子中眉來眼去最后成為一對的,還真的不乏其人。
最讓大家頭疼的,是沒有包餃子的搟面杖和面板。不過這也難不倒我們。大家各顯神通,有人用從林子里砍下來的樹干,用鐮刀把樹皮削光;有人用斷了的鐵鍬棒,大多數人用的是啤酒瓶子。同時,大家都心有靈犀地掀開炕席,在炕沿上鋪張報紙,權當是案板。知青宿舍很大,一鋪炕睡十好幾個人,一溜兒長長的鋪板被大家分割成好多個案板,搟皮的、遞皮的、包餡的,蹲在炕上的,站在地上的,人頭攢動,人影交錯,都集中在炕沿上,炕沿從來沒有顯示出那樣的威力,一下子激動得面粉飛舞,那餃子包出了從來沒有的千軍萬馬般的陣勢。
餃子在大家嗷嗷的叫聲中包好了,個頭兒大小不一,爺爺孫子都有;面相丑的俊的參差不齊;但下到洗臉盆里,餃子都如同灰姑娘突然之間發生了蛻變,一個個像一尾尾小銀魚游動著,煞是好看。臉盆下是松木柈子燒紅的爐火,臉盆里是滾沸翻騰的水花,伴隨著大家的大呼小叫,熱鬧非常,大家不顧餃子煮熟后一半成了片兒湯,照樣吃得開心。
當然,大年夜里不能光吃餃子。在北大荒知青的年夜飯里,主角除了餃子,必須還得有酒。那時候的酒是“雙主角”,一是北大荒60度的燒酒,一是哈爾濱冰啤,一瓶瓶昂首挺立,各站一排,對峙著立在窗臺上,在馬燈下威風凜凜地閃著搖曳不定的幽光。那真算得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滾熱的燒酒和透心涼的冰啤交叉作業,在肚子里鬧得翻江倒海,是以后日子里再也沒有過的經驗。得特意說一說這冰啤,是結了冰碴甚至是凍成冰坨的啤酒,喝一口,那真是透心的涼。照當地老鄉的話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年輕時喝得痛快,如今因當年喝冰啤落下胃病的不在少數。
那一年,隊上的司務長是北京知青秋子,年三十上午知道這年夜里大伙的酒肯定得喝高了,便開著一輛鐵牛到富錦縣城,想為大家采購點兒吃的,哪怕買點兒水果罐頭也好呀,好讓大家有點兒解酒的東西,卻只買到半麻袋凍酸梨。那種只有在北大荒才能見到的凍酸梨,硬邦邦、圓鼓鼓、黑乎乎的,跟鉛球一樣,放進涼水里拔出一身冰碴后才能吃,吃得能酸倒牙根兒。但那玩意兒真的很解酒,那一年的大年夜里,很多人都喝醉了,都是靠它潤嗓子和解酒。喝醉了之后,開始唱歌。開始是一個人唱,接著是大家合唱,震天動地,回蕩在新年的夜空中,一首接一首,全是老歌。唱到最后,有人哭了。誰都知道,都想家了。
想想,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遙遠得仿佛天寶往事,卻在北京每一年年根兒底下大家的聚會中,一次次地重現,近得觸手可摸,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摘自《特別文摘》2018年12期,張秋偉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