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
第一次看到那個把女朋友抱起來扔到江里去的新聞時,我們全都
很淡定,這么荒唐的事絕對不是我們家子辰干得出來的,據說現在叫子辰的人全國有三千多個。
我和姐姐還專門在電話中感嘆過,別說是兩個戀愛中的人,就算是自己家的布偶女孩,也不能夠啊。姐姐還說,下次見了子辰,一定提醒他,今后談戀愛,別動不動就往橋上跑,水邊是最出鬼氣的地方。
直到派出所的人找到姐姐,出示了身份證、照片,以及其他一切能證明那個子辰就是姐姐的獨生兒子李子辰的時候,我才感到,多年前那種黑云壓頂的感覺終于又逼上來了。
當年,我們中間最優秀的弟弟、我們家族的希望之星冉冉升起的時候,我就莫名其妙地升起過一股不祥之感,越過眾多膜拜的頭頂,我隱約看到遠方飄來一片不懷好意的黑云。它有明確的目標,它就是沖我們家來的,但我沒敢說出來,因為光是這一閃念,就已經很不吉利了。我從小就被教導,人的嘴上有一把鎖,不要輕易打開,打開可能放出魔鬼。我還分析自己,我大概天生就是那種凡事先往壞處想的悲觀者可憐蟲,等結果出來時,要么喜出望外,要么早有心理預設,實際上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子辰比我的兒子小博只大一歲多,各方面條件都決定了他們應該格外親密,宛如親兄弟,實則不然。有一年,剛上小學三年級的子辰來我家做客,跟一年級的小博一起玩游戲,玩到酣處,突然一把掀翻小博,抱起游戲機,一個人霸著玩。小博不服,照他腿上踢了一腳,他抓起小博的衣領,把小博逼到墻上,掄起拳頭就往臉上砸,害得小博去醫院縫了五針。我非常為難,我想我應該向姐姐舉報子辰的暴力行為,但與此同時,我又覺得是自己照管不力所致,我應該把事情控制在他打人之前,想來想去,我沒有將這事告訴姐姐。自從那年爸爸出事以后,身為第二梯隊家長的姐姐,迅速躍居一線,頗有撇開我們的無能媽媽大權獨攬之勢。新官上任三把火,包括媽媽在內,我們幾乎天天看她臉色,后來我們慢慢都長大了,她還是沒能卸掉責任感和使命感,繼續嘔心瀝血地維持著她在這個家的一把手威嚴,對我們幾個長大成人的兄妹,動輒吼叫呵斥,對自己年幼的兒子更是堅信“說的風吹過,打的鐵膏藥”,老師點名了,回家要打;留校了,更是要打;哪次考砸了,除了打,還要撕本子撕書;有一次他扯斷了女同學的書包帶子,姐姐不問青紅皂白,拿起搟面杖追著打,直到把子辰的屁股捶得像兩顆咸鴨蛋才住手,邊打還邊罵他是個小流氓。因為我的不舉報,子辰和我的關系從此有了某種默契,他媽媽說什么他未必聽得進去,我要是說了什么,他多半沒有異議。至于小博,他跟子辰再也親密不起來了。所以,當我第一次聽到那個消息時,心里其實是咯噔過一下的:不會真的是他吧?
出了這事我們才知道,原來子辰已經有了個女朋友,都同居兩年多了,目前女孩子似乎正有移情他處的跡象。
他什么都沒跟我說,我一點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肯定要給他打預防針的,多大點事啊,誰一生只談一次戀愛呀。恐懼和焦慮完全控制了姐姐,她大睜著兩眼,連流淚這事都想不起來了。
姐姐開始無頭無腦地收拾東西,無論如何,她要迅速趕過去,看看子辰,見見人家女孩子的父母,給人家下跪,讓人家泄憤,誰讓她生出了這種兒子呢?求情的話就不用說了,怎么說得出口。
她要求我陪她去,這是自然,姐姐是家中最大的孩子,在她之后,我們家連續夭折了兩個,到我出生時,她已經可以為父母分點憂了,因此姐姐在我心目中,從來就不是孩子,而是僅次于母親的家長。是的,她比父親還管用,父親動不動就從家里失蹤了,她則可以像母親一樣,常年堅守崗位。現在,姐姐老了,而我正值壯年,理應由我來當她的家長。除了這個因素,就個人素質而言,姐姐也不適合拋頭露面,奔走呼號。姐姐唯一的工作經歷就是在棉紡廠干過幾年擋車工,子辰還沒長大,工廠就倒閉了,她后來再沒工作過,當然也沒閑著,整天風風火火,咋咋呼呼,但認真說起來,竟沒一個人說得清她到底在忙些什么。
因為這事,子辰的學校也跟我們取得了聯系,這個離家不遠的二本,算是托子辰的福,狠狠出了一把名,現在這個學校正急猴猴地跳出來撇清,說子辰并非他們的學生,他已經畢業了,卻以報考本校研究生為名,鉆學校管理上的漏洞,未經學校同意,繼續單方面逗留在校園里。鑒于這個原因,學校對李子辰的個人行為不承擔任何責任。
原來這幾年我們一直活在欺騙里,我們以為子辰真的像他說的那樣,白天泡在圖書館里、不上課的教室里,晚上混在某間學生宿舍里,整日不是苦讀苦寫,就是在校園的樹蔭里大聲背誦英語。事實證明我們都太單純太相信我們的下一代了,子辰大四開始就在外面租房,當然是跟某個女孩子住在一起。至于房租之類的經濟問題,他進校第二年就開始做家教,基本實現了一半的財務自由,但他瞞著家里,說他只想專心學習,不想去做勤工儉學。家教幫他掙回了戀愛基金,家里則分文不少地為他繳納學費和生活費,雙線并行,相安無事。
得知我要陪姐姐去,小博不高興了,他說媽媽你不能去,大家都在說子辰哥哥是變態。
瞎說八道!哪有那么多變態,人犯錯往往就是一念之錯,誰都有犯錯的可能。
人家已經重新打量我了,本來我們幾個人計劃周末去一個野營基地,現在有人突然退出了,不去了,我估計就是看了那個新聞的反應。
問題嚴重了,我不能完全無視小博的意見,連老公也說:你不如讓她帶個律師去,反正少不了請個律師,人家是專業人員,我們都是外行,別莽里莽撞跑過去,搞得無法收拾。
還能收拾個什么呀!我心想。
我跟姐姐說了老公的意見,她本來已經收好了東西,聽我一說,拎著包的手松了。
還要找律師?你是說要想辦法把他的殺人罪推掉嗎?我覺得不可能,你替人家的父母想想,好好一個人……我是不打算請律師的,我也請不起,幸虧他法犯得真,否則我還真為難。
插圖/戴未央
姐姐突然照她的旅行包踢了一腳:讓他去死!讓他去抵命!人家也是娘生父母養的!人家不該白死!
我逃了出來,我可不想陪她一起罵子辰,或是抱頭痛哭,此時此刻,我心里更多的是悲哀和恐懼,我們家到底是怎么了?隔幾年就來一個驚天動地,隔幾年就來一個無妄之災,我們這個家族得病了嗎?也許姐姐說得對,與其找律師,不如去找個神婆之類的人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病根子到底出在哪里。
很晚了,姐姐找到我家來,一改風風火火婆婆媽媽的步態,臉色蒼黃又堅毅。
我決定了,不去了。她一屁股坐在我面前,兩眼使勁瞪著地上。
我去干什么呢?安慰他?鼓勵他?打他?罵他?你走了沒多久,不知哪里飛來一只烏鴉,落在窗外樟樹上,望著我呱嗒呱嗒一通亂說,我從不知道烏鴉可以那樣說話,說了有一兩分鐘才走,稀奇吧,這里從沒來過烏鴉,烏鴉是不會進城來的。它的口音我聽不懂,但我聽懂它的意思了,你別笑,我真的聽懂了,它一走,我突然就下定決心了,不去了,有什么好去的,去了也沒用,什么都別指望了,這回全完了。
烏鴉什么的你就別多想了,它肯定是餓了,聞到你廚房有肉味,你的廚房正好靠近窗戶。
姐姐不相信我的解釋,我自己也不相信,能飛到城里來的鳥,膽敢讓人看見的鳥,從來都只有麻雀。
哪有臉去啊?感覺我自己也成殺人犯了。他是你看著長大的,你憑良心說,我打他打得少嗎?打得不夠狠嗎?生怕他變壞,生怕他闖禍,真是越擔心越出鬼。要不你代我去吧,你要是能見到他,就跟他說,從現在開始,他活一天,我也活一天,他哪天走,我也哪天走,生他一場,我能為他做的就只剩這么點了。
姐姐把話說得這個份上,我還能怎么辦?只能點頭了。
我受夠了!從小到大,這個家的男人,老的也好,小的也好,除了恥辱,連一顆扣子的好處都沒給過我。
我覺得姐姐總結得真好,剛剛我還在想我們這個家族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現在我明白了,我們沒病,病的是我們這個家族的男人,每次出事都是他們,每次都是他們把好好的日子捅出一個大漏子。
我可告訴你,仔細照看好小博,現在就他一個全活的了。
別瞎說,搞得人汗毛都豎起來了。
我們家第一次發生變故時,我還是個剛上一年級的孩子,我記得那天下著大雨,我起了床,來到廳里,并沒有早飯在等著我,母親在流淚,姐姐坐在她旁邊悶悶地發呆,再一看,門口很多泥濘和腳印,腳印坑里的水還是渾的,這表示很多人剛剛離開這里。我決定去廚房看看有沒有飯吃,我得吃了飯趕緊去上學。我一路經過客廳、臥室,來到廚房,沿途都是打翻的桌椅、衣物、瓶瓶罐罐,房門大開,箱子和柜子的門都斜掛著,我躲著它們走,怕把它們碰掉下來。
“抄家”兩個字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我們在課間玩跳繩,幾個老師靠著曬墻聊天,一個老師突然說:人只有在這個年齡才有幸福可言,老子坐牢,家里抄家,一家人愁得死去活來,她渾然不知,天天跳繩,比誰都跳得好。我一回頭,那個老師正憂傷地望著我,雖然他及時移開了視線,我還是猛地醒悟過來,他剛剛說的那個人可能就是我,他們正在議論我。剎那間,我想起了那個下雨的早晨,家人的眼淚,家里的亂象,門口的泥濘。
冬天到了,我看到姐姐和媽媽在打捆一個包裹,里面有爸爸的棉襖,姐姐生氣地扯開打好的包裹:舅舅已經交代過了,叫你找一件破的,補丁多的,這件才只有兩個補丁,搞不好人家還以為他真的投機倒把賺了好多錢。媽媽立刻解開包裹,片刻,一件打滿補丁、多處露出棉絮的舊棉襖被媽媽找出來,姐姐仍然氣鼓鼓地瞪著媽媽:憑什么要我送?這都是你該做的事。媽媽垂下眼皮,像犯了錯誤的孩子,姐姐這是故意揭她的老底呢,在我們家,拋頭露面的事從來沒有媽媽的份,因為她不識字,也不識路,天下的路她只認得一條,那就是回娘家的路。她活著,除了生下我們,然后像牛一樣干活,別的意義一點都沒有。
姐姐是哪一天、什么時候出發的,我全無印象,我猜我大概是個發育遲緩兒,身邊發生的事很少能刻進我的記憶,即使有,也是極其零星、極其片斷。我記得有天晚上,我們已經快要睡覺了,突然有人敲門,媽媽拉開門閂,姐姐一頭闖了進來,手上的包裹皮往地上一摜,硬梆梆地坐在椅子上喘氣,她的樣子嚇壞了我們,偏偏這時,媽媽趕我們這些小的們去睡覺,我不甘心,折回來,湊近門縫,我看到姐姐在流淚,媽媽坐在她身邊,一言不發地望著她。
若干年后,我在縣城工作,并安了居,頭發已經花白的姐姐來我家做客,她指著一條路說,往那邊走,就是看守所。我問她怎么知道那種地方。她說你那時還小,不知道爸爸在那里被關了一年多,我給他送過衣服。那里的人都好兇,在他們眼里,我們這些送衣服的家屬,也不是什么好人,用不著好好說話,張嘴都是吼,瞪圓了眼睛吼。直到現在,我一看到那些白底黑字的大招牌心里就發怵。
他們要抓他?
他帶了一些人去碼頭裝貨卸貨、修橋補路,最嚴重的可能是販賣糧票,具體還有什么我也不清楚,反正最后的結論是投機倒把、黑包工頭之類的。
我明白了,要是家里有個能說事拉理的人,保不定后來還能去跑跑平反呢。可惜那時我們都還小,唯一大點的姐姐又深以為恥,不愿再提。
我想起有個同學在公安系統做事,就問姐姐愿不愿意再去一趟,說不定當年吼她的人還在那里呢,可以去看看他們、奚落奚落他們。
姐姐一聽趕緊搖頭:那種地方,去一次,恨不得在大太陽底下暴曬一個月,才能消除晦氣。
唯一能詳述那件事的人只有媽媽和姐姐,但媽媽去世早,姐姐根本不想提,直到后來,我們都已接近母親當年的年紀,再提及此事,姐姐的語氣突然變了,一絲絲戲謔,加上一抹辛酸的微笑。在那種地方還能干什么?勞動唄!聽說冬天讓他們去塘里挖藕,洗冷水澡,夏天去磚瓦廠出窯,衣服都脫光,一來太熱,二來脫光了就不好跑。晚上安排讀報,學習。還是受了苦的,人都病了才放他回家,進門時差點沒認出來,渾身腫得發亮,一按一個坑。他那個人,本來就有點口是心非,從那里出來后,幾乎聽不到他一句真話,無論對誰。不過我發現,他回來以后,話少了很多,他以前可是個話簍子。
我對爸爸回家那天稍稍有點印象,仍然是夜里,小時候大多數重要的事情都發生在夜里。他推門進來,先是扶著門站著,后來又去扶桌子,再去扶椅子,那種混合著興奮與緊張的氣氛我至今記憶猶新。與我們家食物嚴重不足、個個面黃肌瘦相反,爸爸成了個大胖子,白胖白胖的爸爸得到全家的精心呵護。
然后我就記得有個穿制服的年輕人頻繁出入我們家,就他那身制服而言,他對我們太過客氣了,笑容也嫌多了點,每次來我們家,都先去爸爸床前請安,今天怎么樣?好點了沒?爸爸躺著,朝天伸出一只胳膊,抬手掐給他看,隨便一掐就是一個圓圓的深坑,久久無法平復。真想吃點鹽啊。爸爸絕望地喊。穿制服的年輕人總是說:你身體素質好,會慢慢好起來的,你不要急。然后就去找姐姐。
姐姐對他的態度有點奇怪,不是直接躲開,就是很不禮貌地拿屁股對著他,她這樣故意冒犯他,他也不生氣。終于有一天,我發現姐姐跟他好好坐著說話了。
我也是身不由已,人家讓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制服青年懊惱地說。
做得好,就該那么做。
你也要替我想想,端人的碗,服人管。
你是沒得選,但我還有得選,我要是跟捆我老子抓我老子打我老子的人好了,世人都不會原諒我。
我問過他了,他說他不會把這事放在心里,他說他聽你的,以你的幸福為重。
還有我的良心,你也問過我的良心了嗎?
這話讓他們癡癡地對望了一陣,制服青年怏怏地走了,此后再也沒來過。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制服青年在爸爸抓進去之前就來過我們家,只是那時候他還沒穿上那身制服,而且那時候我更小,對他幾乎沒有記憶。他們說,如果不是爸爸出事,制服青年很可能就是我姐夫,因為早在爸爸出事之前,他們就有了那點意思了,誰也沒想到,那些人會把抓捕爸爸的工作交給他,上面正在著手培養的大有前途的他,除了出色地完成任務,他還有什么別的選擇呢?他既不是個憤世嫉俗者,對姐姐也還沒有愛到銘心刻骨無法替代的程度,他那時只是個還沒完全翻開愛情這一頁的普通青年,上面交給他一項重要任務,他就要出色地完成,要對得起上面對他的信任,何況那還是個難得的機會。
姐姐很快嫁給了別人,一個農機廠的工人,制服青年后來正式進入派出所,成了一名警察,再后來,他當上了派出所主任,聲名日隆。他的妻子是一名端莊的小學老師,氣質遠遠好過棉紡廠擋車工出身的姐姐,我在想,主任同志如果偶有走神的時刻,很可能會想,幸虧當年我姐姐拒絕了他。
繼姐姐之后,只過了兩年,姐夫也淪為失業工人,他弄了個修鞋的攤子,整天待在街角,腳邊簇擁著一堆臟兮兮的破鞋。
有一天,派出所主任面色紅潤地從一家飯館出來,迎面看見初冬的太陽底下專心釘一只鞋掌的姐夫,姐夫一直穿著原農機廠的深藍色的工作服,可能正是那身工作服給了派出所主任好感,無論是技術還是人品,人們總是更相信專業制服。派出所主任徑直朝他走過去,拉開椅子,踩上踏板,要求擦鞋。別說他穿著派出所的制服,就算是普通人,姐夫也要先做最當緊的生意,于是趕緊丟下正在補的鞋掌,過來擦鞋。一只鞋沒擦完,姐姐拎著飯盒過來了,她一直給姐夫送飯,姐夫吃飯的時候,如果有生意,她也能接過他的擦鞋布代他做。姐姐是個正派人,走路從來只看腳下,一直走到跟前,才看清擦鞋的人竟是他!派出所主任也認出姐姐來了,收回正在擦的鞋,想要站起來,但姐夫擦得太投入,竟不讓他收回去,拉著他的褲腿哎哎著,他下意識踢了一下,正好踢在姐夫的胳膊上,姐夫可比姐姐機靈多了,知道派出所的人不敢得罪,就算給踢疼了,也忍著不吭聲。姐姐的臉嗖地一下紅了,紅得要滴出血來。派出所主任被她的紅臉逗笑了:是你呀!這么巧!不過說真的,你要是不紅臉我還認不出來,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怎么還是個愛紅臉的人呢?他說了這么多,姐姐只聽見了他一句話,他差點沒認出她來,她心里有數,他那是在說,她老了,老得他都快認不出來了,臉上越發擱不住,飯盒往地上一頓,扭頭就走。
那天姐姐和姐夫吵架了,為的是姐夫沒洗腳就上了床,兩人越吵越兇,姐夫打電話向我投訴,說我姐遇上了老情人,新舊對比,落差太大,就把氣撒到他身上,他又不是出氣筒,她要是還喜歡別人,盡管去追求別人好了,盡管去當派出所主任太太好了,他不僅不阻攔,還可以送她個禮物,愉快放行。話沒說完,就聽得一聲慘叫,估計是姐姐實在聽不下去,打了上來。
第二天,我專門拐到街上,遠遠地看了眼姐夫的鞋攤。他出攤了,吵架并沒耽誤工作,說明這架吵得還不到傷筋動骨的地步。于是放心地去找姐姐,姐姐在家里做腌菜,兩腿間一只大盆,一層青菜一層鹽。我擔心她做得太多,吃不了,她悶著頭說:你們哪年不是吃完了還找我要?是的,我們什么都找她要,腌菜、臘肉、茶葉、干菜,所有老人才會準備的東西,我們都找她要,長姐當母,我們是真把她當作母親來對待了。唯一不同的是,這個母親還沒老到那個地步,心里還裝著一個讓她耿耿于懷的男人。
如果是我,看到人家這么可憐,我就裝著沒看出來,把臉扭過去不讓人家看見。他當然不會這么做,他巴不得讓我看到他如今的榮耀,他以為我會悔不當初。
那你后悔嗎?我壞笑著問她。
我為什么要后悔?各人有各人的命,我要是跟了他,他能去派出所嗎?還不是跟你姐夫一樣,該下崗的下崗,該擺攤的擺攤。
這話我服氣,當年他要真的違背命令,不去抓我爸爸,他可能會贏得姐姐的芳心,但武裝部的培養肯定也泡湯了,當然也談不上后來的派出所。
我坐下來幫姐姐往菜幫子上抹鹽,稍稍聊了聊,才知道她對這次街頭邂逅的怨氣簡直無以倫比。
你過你的好日子就行了,你盡管去吃香的喝辣的,就是不要回過身來嘗一口可憐人的湯,嘴里還喊:好苦啊!
人家沒來嘗你的湯,人家也沒覺得你可憐,是你自己心里不平衡。
我有什么不平衡的?我平靜得很,根本就忘了世界上還有這么個人。
忘了還臉紅?我想像她這張老面皮在男人面前情不自禁紅得發燙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
她使勁扯下一片闊大的菜葉,怒視著我:你有什么資格笑我?一個至今都不敢走解放路的人有什么資格笑我?
我不敢去解放路,是因為那里有個人民醫院,準確地說,是因為那里有個想起來就令人脊背發涼的婦產科。
第一次去那個充滿血腥與恥感的地方,是姐姐陪我一起去的,做了好幾夜噩夢,提心吊膽跟她說了那件事后,滿以為她會打我一頓的,沒想到她反倒哭了起來,就像那件說不出口的事是她做下的。
他不能陪我一起去,那是個秘密,他說我們在共同孵化一只巨蛋,我上大學的那天,就是我們孵化成功的日子。他是我的語文老師,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從頭到腳的書卷氣。那段時間有兩個電影明星最受我們追捧,一個是林青霞,一個是秦漢,我的老師就恍若秦漢,真的,身高,臉型,發型,尤其是笑容,簡直跟秦漢一模一樣。第一眼見到他我就迷上他了,我瞬間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出生在此地而非彼地,為什么會在困窘與尷尬中頑強存活了十六年,為什么一意孤行放棄了另外一所中學,放棄了高考,來到這所中等師范學校,原來都是為了遇上他,我必須經歷過那些才能來到他面前,就像小溪必須跌落無數懸崖,穿越無數山澗,才能投身寬闊平靜的河面一樣。
是我主動的,我一發現他,就開始挖空心思接近他,引起他的注意,生怕有人搶在我的前面,我常常聽著聽著課,思緒就飄走了,進入另一個情境,只有我和他的情境。
我成功地搶到了他,他親我的那天,我發了瘋一樣,騎著自行車一口氣跑遍全城,跑遍每一條街道和巷弄,直到跟一輛摩托車迎面相撞,書包飛出去,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
我說我應該不上初中,上完小學就直接來這里,跟他相遇,這樣我們就不會浪費那么多時間。他說他也做了好多錯事,他不該過早結婚,又立即當了父親,不該在做下那么多錯事后又覺醒過來,想要自我糾正之前的錯誤。他說他不喜歡大嗓門的中年婦女,尤其受不了他喜歡的姑娘變成一個哺乳的工具,一個老于世故張牙舞爪的家庭一把手,他寧肯她生澀一點,笨一點。我說誰也抗拒不了時間,時間會把每個女人都腌制成那個樣子。他堅信我不會,因為我的身體構造跟她們不一樣,腦回路也不一樣,正因為這些不一樣,我才是他見過的寫作上最有才氣的學生。那時的我,是個多么古怪多么偏狹的孩子啊,別的都不在乎,只要有人發現我這一個優點就飄飄欲仙,為了這一個優點,我可以放棄其他所有優點。
我們在江邊某個隱蔽的地方租了間房子,那間小房子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面朝江水的小門,我們在那里上“補習課”。足有半年時間,一放學我就往那里沖,多數時候是他先到,我們關上房門,拉上窗簾,如膠似漆,我們當然也上課,這方面他有絕對的權利,他想在哪里上課就在哪里上課,桌邊、灶臺邊、床上,隨時隨地。他講什么我就聽什么,他肚子里有無窮無盡的知識,張口就滔滔不絕,流光溢彩,令我目炫神迷,五體投地。夜深人靜時分,我們小心翼翼地打開門,我坐在他腿上,我們一起望向黑漆漆的江面,江水汩汩,汽笛感傷而過,無需開口,全身心已麻花一樣纏成一團。
是他發現我懷孕的,他說他不能陪我去,但我也不能一個人去,醫生會盤問我,那將是他的災難,當然也是我的災難,我們會被兜頭潑來的污水澆得面目全非。他問我有沒有一個可靠的人,一個喜愛我又對我寬容的人,他說我只能找這種人陪我去。還有誰呢?我想到了姐姐。他也覺得姐姐是這個世界最值得信賴的人。他要我告訴姐姐,他在默默等我,他會用一個成年男人的畢生之力來守護我成長,并最終守護我們全家。這一天不會遠了,我們已有詳盡的計劃。
我話還沒說完,姐姐就撲上來揪我的頭發:你去死!我才不管這種丟人現眼的丑事!我哭著去撿地上被她扯下來的一綹綹頭發。她也開始哭。我告訴她,我們是一定要結婚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她罵我:你這頭豬!傻瓜!每個壞男人都是這么騙女孩子的。我很生氣,宣稱如果她再罵他是壞男人,我就把孩子生下來。她馬上不再罵了。我知道她一晚上沒睡,不斷弄出各種聲音,早上五點,天還沒亮,她就把我拖起來,一路數落我:真是厚臉皮,居然還能睡得鼾是鼾屁是屁的!我們一徑來到解放路,一個事先約好的醫生在婦產科等我們。姐姐讓我叫她姨媽。我從不知道我們在醫院還有個姨媽。
姨媽是個寡言的中年女人,她似乎更愿意用目光說話,刀子似的目光刺了我一刀又一刀,最后刺向那個古怪的刑具似的床,我膽戰心驚地爬了上去,任她扳開我的腿,用力往下壓我的屁股。姿勢擺好了,姨媽才說話:先講好啊,待會不要鬼叫鬼叫的,這不是什么光榮的事。她的語氣加深了我的羞恥。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疼痛啊,我以為我馬上就要死了,我后悔沒給他留下一句話就這么死了,結果我又活了過來。當我穿好衣服,虛弱地來到外面,我發現自己突然矮了一大截,原先我比姐姐高出一點點,現在倒比她還矮了,我感覺她的目光在往下看我。
天正好亮了,該去學校上早自習了,不敢耽誤功課,也不敢讓班主任過來問我為什么曠課,我坐在教室里流冷汗,發抖,還好一切都是暫時的,趴一會就好了。他在我們的小屋里為我燉了雞,我問他,為何我們談論的世界那樣美好,我們的身體卻在經歷如此不夠美好的事情。我都不敢把婦產科的情景講給他聽,我怕他從此瞧不起我,進而瞧不起我們之間的感情,我覺得那里的一切跟我們精神上經歷的一切格格不入。他抱住我,叫我閉上眼睛,聽他的心跳,我聽了一會,連自己的心跳也聽見了,我在兩個人的心跳聲中依偎了一會,一切傷痛和不適就都平復了。他開始安排我們的未來,他叫我一定要考到北京去,要進入中國最好的中文系學習,然后他也要去考那個學校的博士,這樣我們就能在那里揚眉吐氣地生活了,再也不用耗子似的躲在這個小洞里,出門前還要事先透過門縫張望一番。
我們被北京計劃激勵著,每天都像隨身攜帶著一筆秘密巨款一樣,脫離集體,壓抑著隱秘的興奮,匆匆來去。姐姐在棉紡廠上著“三班倒”,跟我碰面的機會不多,有那么幾次,她逮著我問:跟那個人斷了沒有?我說斷了。我想的是,等我和他去了北京,再來告訴姐姐實情不遲。
離上次手術不到三個月,我又懷孕了。我真想獨自跑到解放路那個婦產科,獨自去求那個胖胖的話不多的姨媽,我試了幾次,實在做不到,只好哭哭啼啼來到姐姐面前。姐姐一聽,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走!帶我去找他!老子跟他拚了!
這一回,無論我怎么哀求,姐姐都堅持一定要見到他。太欺負人了!她噙著眼淚嚷,投向我的目光帶了點讓人感動的憐惜。
我一把抹去眼淚:姐姐你怎么能這么愚昧呢?他不是在欺負你妹妹,他是太愛你妹妹了。
跟剛才不同,這次姐姐一口氣甩了我三個巴掌。真是個賤貨!接下來,她破天荒對著我蹦出了一連串臟話,聽得我目瞪口呆。
我一生氣,就決定不求她了,肚子里的事情我也不管了,隨它去。
當天晚上,姐姐哭著來找我,她說要是媽還在,她才不想管我。她一手拎著四只煮雞蛋,一手拖著我,往解放路那邊走去。
姨媽被我們嚇著了,她瞪著我姐姐:你這個當姐姐的也不管一管?
姐姐就哭,比當年媽死了哭得還傷心。我要上班,我是三班倒,我還要管一大家人吃喝拉撒,我又不能二十四小時跟著她。姨媽瞪我一眼,領著我怒氣沖沖往手術室走,器械往盤子里扔得砰砰響。我想我今天死定了,她肯定要把這股氣都撒到我身上。沒想到她異常溫柔,問我今年幾歲,在學校有沒有好朋友,還問我知不知道自己很漂亮。
漂亮是天老爺給你的一顆無價之寶,是要你把它獻給命中注定之人的,你不要送錯了,更不要在中途就把它弄臟了。
我聽懂了她的意思,誠懇地告訴她,我沒有送錯人,千真萬確,他就是我要送的那個人。
她嘆了一口氣,暫停下來,好像不想給我做了,不過她馬上又改變了主意,重新行動起來。跟上次完全不同,這次她居然邊做邊跟我說話,我猜她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她問我,我認定的那個人叫什么名字。我想她又不知道我是哪個學校里的,就大膽地說出了老師的名字。果然,她對那個名字無動于衷。
她安排我在小床上休息一會,沒多久,我聽到她和姐姐在外面爭執起來,她說我姐姐不負責任,我姐姐說她這么做,正是因為對我負責,畢竟我還小,名聲要緊。然后她們的聲音低了下去,而我也睡了過去,不睡不行,一百根、一千根金針銀針從我眼里呈放射狀飛出去,無休無止,閉上眼睛都能看見它們在向漆黑的四周不停地飛射出去。
回家路上,我向姐姐講了那些金針銀針,姐姐又哭了,她說:你記住,千萬千萬不能再做了,再做你會死的。然后她望向一邊,望向黑漆漆的夜空,她喊:老天爺啊,我該怎么辦啊?我又不能把她鎖起來。
第二天整整一天,我沒見到老師,那天的語文課,換成了英語課,第三天還是不見他人影,就在那天下午,放學之前,我們得到一個消息,老師不會再來了,有人在江邊發現了他的鞋子,還有一封遺書,遺書上只有三個字:請原諒!我想站起來,卻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我病了一場,慢慢活了過來。我們的語文老師換了新的,是個女老師,她教得不太好,至少是不對我胃口,我的語文成績從此平平,連對作文都失去了興趣。
若干年后,那時我已經結婚,大著肚子去醫院做產檢,按照有關部門的安排,我的產檢地正好是解放路的人民醫院。自從那年三個月之內連續光顧了兩次之后,我再沒來過這里。
為了腹中合法的新生命,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再次來到這里,醫院重新裝修過了,我希望當年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
可惜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胖胖的姨媽,她已經很老了,頭發花白,即將退休。我恨不得立即逃走,但我丈夫在后面推了我一下,就像當年姐姐從后面推我一樣,我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只能寄希望于姨媽已經認不出我來。我很幸運,姨媽真的不認得我了,她填好卡片,把我領到黑暗的小屋子里,領到儀器前。
你運氣不錯,著床很好,發育也很好。老實講,我真替你捏把汗呢。
原來她早就認出我來了,我不由得鼻子一酸,撲過去抱住她。
恨我嗎?
什么?
對了,你還不知道。做完第二次手術后,我就去了你們學校,我找到他,我要他選擇,要么立即停止對你的糾纏,要么等著我的舉報。我給他看了早已準備好的兩封舉報信,一封給學校,一封給派出所。他沒有多說,低頭沉默了一會,說他選第一條。但我沒想到他會選擇那條路,那不是我的本意。后來我也反省過無數次,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但你知道嗎?你死去的媽媽是我親表姐,你自己的姐姐又缺乏保護你的能力,我再不出面,你就小命難保了。
我看著她,越哭越兇。
如果我不那么做,你還會再來第三次第四次,你會死在我手上的,我是醫生,我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如果你媽還在,她會同意我那么做的。你姐姐不行,她可能自己都還不懂得保護自己。這事本該由她去做的。
我想對好心的姨媽說句謝謝,但有股莫名的力量阻止著我。
得知真相的這天,我來到江邊,當年我們租住的小屋已經不存在了,它變成了漂亮的臨江大道的一部分,但我記得那個位置,那個角度,我站在我們當年深深相擁的地方。我能理解他寫“原諒我”三個字時的心情,他不忍跟我分開,也不忍我們之間遭到破壞,他是個追求完美的人,如同他的外貌,在這個小地方,要想始終如一地維持優雅的容貌和氣質并非易事,但他做到了,如果有什么事與他的努力方向不一致,他寧可被擊碎,也不愿臟兮兮亂糟糟地茍活。
江水始終如一地平靜,它不介意多少人投向它的懷抱,帶著憤怒和委屈,掙扎和絕望,甚至帶著陰謀和敵意,它無邊無際的巨人之胃,不動聲色地吞噬著一切,消化著一切。
我提示姐姐,也許我們可以去找找派出所主任,雖然兩地相隔較遠,但畢竟是一個系統,萬一他恰好有什么資源在那邊,能關照的盡量幫我們關照一下,至少能讓子辰少吃點苦頭。
姐姐一臉嫌棄:虧你還記得那個人!她認定他不會幫我們,憑什么嘛?她說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又說人家現在跟我們沒有半點關系。她說得越激憤,我就越覺得她其實是很想讓我去找找他的。
沒想到她的激憤是真的,她堅決反對我去找他。
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愿見到的人就是他了。從爸爸開始,我們家出的每一樁丑事,都被他看在眼里,我恨不得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呢,還去求他?!除非幫我們做事能給他往上爬加分,否則他巴不得在一旁看笑話呢,平治的事你忘啦?
一提平治,我就啞了,一直以來,平治的名字就是我的死穴,我不能聽到它們,也不能說到它們,稍有碰觸,這一天都會陰慘慘的。
平治是被父親教導最多的孩子,當年父親渾身浮腫著回家時,平治還是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父親單寵平治,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誰都不嫉妒,畢竟平治是我們當中唯一的男孩子。我們不約而同地推舉平治專職照顧父親。領了這個任務,平治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做任何家務。爸爸拖著浮腫的身體教他寫毛筆字,教他珠算、心算,給他講他從外面聽來的評書、各種掌故,總之,他把他幾十年從生活里淘洗出來的東西全教給平治了,這是平治的幸運,我們其他幾個,沒有一個人得到過這種幸運。那年平治所在的小學搞了個競賽,平治輕而易舉拿到第一名,突然加身的榮譽點燃了他的好勝心,他就像被施了咒語一樣,從此遠遠甩開他的同齡人,一路奔跑,最終被保送到重點中學。我總覺得,平治跟我們不一樣的起步,跟他與爸爸的那段陪伴有關,他遠離了農活和家務,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學生。
但平治也有個弱點,他不會游泳,爸爸不讓他學。
學會了反而危險,你們想想,那些被淹死的人,有幾個是不會游泳的?從來沒聽說哪個旱鴨子是淹死的。
平治說:萬一哪天洪水來臨,我不會游泳,不還是得死嗎?
爸爸一臉的自信和狡黠:你這么聰明,洪水到來之前,你早就躲開了。
進了重點中學,平治如虎添翼,只要上考場,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徹底打破了我們家孩子讀書一般的紀錄。姐姐高興時也會開玩笑:你肯定不是爸媽生的,肯定是生下來那天,被護士搞錯了。這當然是玩笑話,平治長著我們家的鼻子呢,鼻梁中間有個小小的疙瘩,有點類似竹子的結節。高中畢業那年,平治的輝煌達到頂峰,他居然考了個全省的文科狀元,喜報都送到家里來了,害得我們家手忙腳亂了一個夏天,在此之前,我們家從來沒有辦過大事,連迎客的桌椅和茶杯都沒有,幸虧鄰居借了一些給我們。這以后,盡管還沒開學,平治基本上就沒跟我們住在一起了,同學聚會,師生告別宴會,各種小型聚會,忙得不亦樂乎。他去報到那天,當地政府部門開來一輛黑黝黝的小車,停在巷子口等他。我們本來做好準備送他去火車站的,不得不臨時打消念頭,因為小汽車里已經坐了兩個官員,加上平治,就坐不下了。平治也不想讓我們送他。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們送到巷子口就可以了。平治個子很高,那天他穿著白衫衣,黑褲子,站在兩個把T恤衫撐得像面包袋的胖官員中間,越發顯得精神抖擻,氣宇不凡。我記得當時我腦子里就冒出了一個念頭:平治這小子會成氣候的!平治會振興我們這個家的!
爸爸也對平治的未來抱有極高的期望:平治啊,到了大學不要松勁,好好學習,爭取留在北京,你是火命,不適合留在多水的南方。
平治一去就沒有音信,直到春節前兩天,才風塵仆仆地回家,問他為什么比別人都晚,他說他只是不想那么早就回來等著過年。過完年,正月初三他又出發了,我問他是不是談戀愛了,是不是要去女朋友家,他似乎很意外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本正經地跟我說:人活著,不能只關注自己,也要關注一下自己以外的世界。
我覺得大學半年讓他改變了許多,他連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樣了,當我們被春節晚會逗得哈哈大笑的時候,他坐在那里,面無表情地盯著電視機屏幕,我懷疑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節目里。
也不用去問他,他不會跟我們說實話的,不管問他什么,永遠只有一個回答:可以,還行,就那樣。也許他覺得跟我們已經不在一個層次了,我們之間已經失去了對話的基礎,就連母親一樣的姐姐,在他看來也不過是個“可憐的人”。他睡眠不好,床邊永遠擺著一本書、一支筆和一只水杯,等我們都睡了,他弄出來的聲音格外刺耳,翻書,寫字,咳嗽,喝水,第二天早上,都以為他要睡懶覺,結果人家早早起來去跑步了,他說那不是為了健身,是為了鍛煉自己的意志。總之,大家都明白為什么就他能考上全省的文科狀元了,因為人家天生就跟我們不一樣,人家天生就乖,天生就是塊成器的好料子。
大學畢業那年,北京那邊傳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我們擔心他,又聯系不上,想派個人去看看,結果還買不上火車票。白天上班,傍晚去菜場,不管在哪里,都能聽到有人在談論北京。姐姐格外緊張,這很自然,我們家最有出息的人在那里。不讓去北京,我們就打電話,我們有他一個同學的電話,好不容易打通了,同學緊緊張張地說:我見不到他,我好久沒見到他了。
平治終于回來了,他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他的工作也分配好了,就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局機關,離我上班的地方很近,還配有制服。穿上制服的第一天,他滿臉通紅,走不出門。好不容易被我推出了門,又走得極慢。
姐姐,這一切都不是我要的。
我知道我知道,面對現實,慢慢來,你還年輕。我只能這樣安慰他。我也知道,他這么好的學生,又讀了那么好的大學,不應該給分到下面來,這對國家對個人都是一種浪費,不過又一想,像平治這種又自律又勤奮的好苗子,在哪里都是會成器的。
沒多久又有不好的消息傳來。平治和同事們去下面鎮上辦事,或者到各單位去稽核,都有接待午餐,人人都順利爬上了餐桌,只有他不肯去,一個人在外面買碗面條,或者買包快餐面,吃完了接著干活。我一聽嚇壞了,飛快地騎上車子出去找他。還真被我找到了,他坐在一家小店外面的臺階上,正抱著一只康師傅牛肉面的快餐碗,吃得呼哧呼哧。我求他隨大流,人家怎么做,他也怎么做,不給人家心里添堵。他倒笑了,先是夸快餐面好吃,然后就放下碗筷發呆。一只螞蟻不知從哪里爬過來,他撿起一根草莖,豎在螞蟻面前,螞蟻猶豫了一下,爬上草莖,爬到他的手上,我以為他要捏死它,結果他只是輕輕一抖,螞蟻落進了快餐面碗,在混濁辛辣的湯汁里掙扎。
如果隨大流,就跟這只螞蟻沒兩樣。
我心里越急,就越是找不到話說,我能理解他,但我不能支持他,站在家人的立場,我只能把他往一條道路上逼,我捶他,搖他,吼他,他輕輕一笑,站起來說:你該去上你的班了。
就在那天,在街邊,起身的瞬間,我看到天上飄來一朵黑云,充滿怨氣地停在我們頭頂上方。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但我不知道如何逃開,更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平治。
危險真的來了,但不是我想像的那種危險,是另一種毫無價值的危險,愚蠢的危險。那是夏天,長江洪峰到來,各單位都在組織抗洪搶險,晝夜安排人員值班,排查管涌,平治參加巡邏的那個晚上,江堤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潰口,因為是深夜,他們那一組值班的陸陸續續走掉了好多,只剩下不到十個人,備好的沙土袋又在三百米開外,眼見情勢越來越急,有幾個人嚇得索性逃開了,只有平治還在咬緊牙關往潰口里扛沙土袋,潰口越來越大,當平治泥人似的扛著一袋沙土跑過來時,之前好不容易壘上去的已被大水沖垮,平治腳下一滑,撲倒在地,沉重的沙土袋壓住了他,污濁邪惡的大水趁勢而上,不會游泳的平治再也沒有露頭。
這是我們家有史以來最大的悲劇,我們怎么也想不通,怎么想都覺得平治是被人冷冰冰地按在了泥水里,一起巡邏的還有九個人,九個啊,不是一個,不是兩個,而是整整九條精壯漢子,救不出一個年紀最小的同事?恐怕是根本就不想救吧,貪生怕死,袖手旁觀,能跑多快跑多快,只有我們的弟弟平治,不會偷奸耍滑,不會演戲,不會說漂亮話,只會像條狗一樣地忠誠,像頭牛一樣地老實,所以也只有他,才會傻瓜一樣以身殉職。這不是事故,這根本就是謀殺。我們去防汛辦喊冤,沒人理,還被人轟,說防汛是當前大事,要舉全員之力,犧牲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光榮的,等防汛結束,會有表彰大會,會上報先進事跡。
這時我想到了派出所主任,那個差點成為我姐夫的人,我找到他,說出我的疑慮,我還告訴了他之前平治不肯在人家單位吃接待餐,自己跑出來買快餐面吃的事,主任同志表情嚴肅地轉起了手指間的筆。
現在肯定不好調查這個事,別說調查,提都不要提,等防汛結束了再說。
等防汛結束,事情就涼了。
趁熱也沒用啊,你們當然可以這樣懷疑,甚至可以譴責他們,但你沒有辦法去追究他們的責任。其實我也覺得可惜,太不值得,那么多人都沒事,唯獨他把命丟了,丟得那么不值得。從解放到現在,全省的高考狀元我們這里就出了他一個,多有前途的小伙子啊。真不值得,他是最應該活下去的人。
就算不能追究責任,把他們一個一個叫來問話也可以呀,把他們挨個挨個罵一頓,羞辱一頓,就說我們家報案了,告他們冷酷無情,見死不救,這一條他們夠得上吧?
主任同志搖搖頭說:你可以搞輿論譴責,但我沒有資格傳喚他們,別說他們現在正奮戰在防汛一線,就算防汛結束,我也不能傳喚,那時他們很可能已是防汛功臣。
就平治一個人白死了!
他肯定是功臣。
我們不要這個狗屁功臣!我們只要平治!求你幫我們出出主意,讓我們一起為平治做點什么。
他一直搖頭,看上去比我們還要悲哀。
你們見我這樣,以為我無所不能,其實我非常無力,尤其在平治這件事上,我能做的甚至還不如你們,我不知道你聽懂了沒有。他合起幾個文件夾,放進桌子下面的抽屜,上了鎖。
我好像懂了,他是有身份有權力的人,他是那個系統里的人,系統對他有很多牽制,不像我們,平頭百姓,路邊的砂粒,為親人的死蹦一蹦,鬧一鬧,無所顧忌,無傷大雅。但一向老實的姐姐突然發作起來——
鄧世責,你高興了吧?當年親手把我爸爸抓進看守所,現在又眼睜睜看著我弟弟被人害死,我們家的男人都像風中的蠟燭一樣,一口一個,一吹就滅,看到我們家這么倒霉,你心里肯定很舒暢吧,你怎么可能去為他做點什么呢?你巴不得延長這種享受呢。
我嚇了一跳,這么多年來,他在我們心中,一直就是“派出所的那個人”,是一種潛在的溫暖,甚至可以視為某種靠山,怎么能對人家這樣無禮呢?與此同時,我猛地反應過來,他不是“派出所的那個人”,他有名有姓,他叫鄧世責。
說話要有依據哦,我高興的理由是什么呢?他竟笑起來,開心地望著姐姐。
當年冒犯了你嘛!你這樣的大紅人,誰敢冒犯?
要說冒犯,也是我冒犯了你呀。
以我這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他的眼神算得上真誠,而且異常和善,但姐姐反應很大,蒼黃已久的面皮泛起一層潮紅。
我上輩子哪里得罪你了,這輩子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你?先是我爸,接著是我弟,每一次都被你拒絕、被你嘲笑、被你瞧不起?
這話太重了,我受不起,我不是那樣的人,求你不要繼續冤枉我了。我辦過很多案子,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辦得好好的,唯有我自己,在你這里的冤情一直得不得到平反。總有一天,你得給我平反才行。
你把平治的事情給我扳過來,我就給你平反。
鄧世責苦笑:這事我真的沒有辦法。
看吧,我并沒冤枉你,別人的案子你都辦得妥妥的,唯獨到了我們家,你就沒有辦法了,我們家又不是江洋大盜之家。
無論如何,平治就像那場夏天的洪水一樣,義無反顧地退了場,再也無人提起。
平治走后第三個月,父親在夜深人靜時分,帶了根繩子跑到平治單位門口,企圖吊死在鐵柵子門上,但他剛剛把繩子甩過去,門衛就被驚醒了。我們都看到了他留在家里的紙條,壓在飯桌上的隔熱墊底下。他說他當年從看守所回來,除了一身病,還帶了一身晦氣,他的晦氣帶累了家里,帶累了平治,他說他感到抱歉,他應該在平治長大以前就采取行動才對。
這張紙條我們沒給任何人看,我們直覺它不適合給外人看。
似乎是想以無聲的、透明的存在來代替他未能成功的自殺行動,父親沒死成,但從此變得更加沉默了,連呼吸都換成了極低極低的頻率。
找到鄧世責之前,我已說服我自己,如果這次他仍然像在平治那件事上一樣表示無能為力,哪怕只是婉轉地表達一點點那種意思,我一定轉身就走,并毫不猶豫地將他從我的人生中剔除,就當我從來都不認識這個人。
但他沒有,他才聽我說了一句,就變了臉:是她的兒子?!
然后就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緊張,接二連三問了些情況,包括是什么人通知我們的,有沒有跟對方家屬接觸過,他非常贊成給子辰找個律師的想法,并讓我把這個任務交給他。
不管怎么說,盡量給他留條命。他說到留條命時的神情非常讓人想入非非,好像那之后還有很大空間。
他特別提到我姐,問她是什么態度,我給他模仿姐姐的樣子:讓他去死!然后假借批評我姐來表明我對這事的態度:這是不對的,每個生命都來之不易,都值得努力去挽救,除非實在、實在不可能。
那當然,人們連流浪貓狗都在盡力救護。
在這悲傷又嚴肅的關頭,他竟然溫暖地笑了一下:你姐姐就是一根筋,你從小就跟她不一樣。我第一次在你們家看到你,你大概六七歲的樣子,為了把你支開,我給了你一點錢,讓你去買點本子筆啥的,你飛快地跑去買了回來,余下的錢,你沒給我,自主主張拿它買了糖果,你肯定是嗅出某種味道來了,覺得在我這里你有擅自作主的特權。為這事你姐姐還罵過你。你并不怕她,你知道我會幫你說話。時間過得真快呀,一轉眼,我們都老了,老得連孩子都管不住了。
只是費用有點問題,姐夫的修鞋攤并不賺錢,原因在于他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下雨自然是不出攤的,天氣太熱他也不愿意,太冷就更不愿意了,人家見他出攤不勤又不規律,自然也不會把生意留著給他做。后來他又說,這門生意做不下去了,因為現在人都喜歡穿運動鞋,皮鞋正在打入冷宮。他說他考慮還是去外面找家工廠做做。他仍在留戀工廠的日子,穿上干凈的工作服,踏著上班鈴進廠,踏著下班鈴出廠,到日子發工資,一年總有幾次集體活動,他說那樣的日子雖然窮,但心里頭有陽光,不像現在,就算你能掙兩個小錢,不知為什么,一年到頭心里陰沉沉的,像堵了塊又冷又硬的死面團。他讓我幫他留意外面招工的信息有些日子了,我騙他說:外資廠子都快搬光了,剩下來的幾家又開工不足,再等等看。其實是姐姐跟我叮囑過,別讓他到外面去,我們家男人沒一個有好運氣,窮也要給我安安全全地在家里窮。
人是安全了,但律師費從哪里來呢?我是可以湊一部分,但真要攤上一個律師,后續費用肯定少不了,總不能辯護到一半,中途因為費用不足而放棄律師裸身上陣吧?那可就前功盡棄了。
我硬著頭皮跟鄧世責提出,最好給我們推薦一個實習律師,或者某個正要打知名度的沒什么資歷但很有想法的律師,總之,我希望他能給我們推薦一個收費便宜點的律師。
鄧世責搖搖手,叫我不必操心,他心里早就有人選了,一個威望頗高的民間律師,去年剛剛正式掛牌,開起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我聽說過那個人,人稱老訟(宋)。
這個官司打贏了,對他的好處大大的。
當即打電話聯系宋律師,聽他的語氣,宋律師答應得很爽氣,鄧世責心領神會地嗯嗯了一陣,把電話遞給我,說是宋律師要求的。
你是孩子的小姨對吧?放心吧這事,百分之百的包票我不敢打,百分之六七十的把握還是有的。我們當即商定了趕往事發地的時間。
和老宋出發前一晚,我臨時接到出差的任務,原定由我和姐夫陪老宋一起去的,只能改成姐姐姐夫陪老宋去了。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姐夫的時候,姐夫說:看吧,這就是天老爺的意思!哪有親生母親躲在后面不上陣的道理。無奈姐姐還是堅持不去:天老爺的意思也不行,我受夠了,他都有律師了,還不夠嗎?我故意激她:當年爸爸出事,你當仁不讓地出面,平治出事,你也沖在前面,包括我讀師范時出的那件事,也是你一手辦妥,怎么到自己兒子身上來了,反而撂挑子了呢?
因為我看透了,不爭氣的家伙都跑到我們家來了,倒霉的基因代代相傳,你最好也清醒一點,事已至此,請再好的律師也沒有用。
無論怎么勸說、開導,都沒有用,姐姐突然鐵了心不去管這事了。認命吧,真的是命。從小到大,我打他打得還少嗎?沒辦法,我們家就出短命鬼,平治好吧,學習那么好,品德那么好,什么都好,結果呢?跟平治比,他應該死得心服口服,畢竟他身上背了條命債。
當老宋得知孩子的媽媽居然不愿出面時,大吃一驚:為什么?到時候很多地方她要簽字的呀。
到底是律師呀,我說了那么多,毫無用處,老宋只亮出簽字兩個字,姐姐馬上乖乖地同意一起去了。
也許就因為這事,再加上老宋語氣里那種斬釘截鐵舍我其誰的架式,我的預感突然變得好起來,我覺得我們的子辰也許有救了。
第三天姐姐、姐夫就回來了,一進門就給還在外地的我打電話:他們怎么不把他打死算了?我真是恨死他了,就為了那么個女的!長得還不如他好看,還比他大一歲。
別亂說,見到子辰沒有?姐姐說起那女孩的語氣讓我有點不爽。
見到了,沒說上話,我也不想說,我一看到關在柵子門里邊的人就想吐,當年去給我們的爸爸送衣服,他也是從柵子門里出來,一臉賊樣,還沖我一笑,我當場就吐了,被站在外面的看守狠狠罵了一通。
那家人也見到了?
沒有,我哪里敢見人家啊,老宋也同意我們走,他說最終會有面對面的那一天,但不一定非要現在。
我責怪她沒跟律師守在一起。現在他就是你兒子的救命恩人了,就算你不行,姐夫應該全程陪同人家呀。
那也要人家同意我們陪呀。他又沒跟我們一道走,我們總共只在看守所見了不到二十分鐘,看他那樣子,也不愛跟我們多打交道,人家穿得可體面了,西裝筆挺筆挺的,公文包一看就是高檔貨,我們在人家眼里就叫當事人家屬,無名無姓的賤民。
我心想,要是找個氣場跟姐夫差不多的律師,你倒是跟人家說得上話,就怕那樣的人幫不上你兒子。
得知我還有三四天才能回來,姐姐一副等不及的樣子,說爸爸知道子辰的事后好像很激動,人已經不對勁了,讓我盡量抓緊時間。
媽媽死后,爸爸一直堅持獨居,不肯跟他的任何一個子女同住。這正是他跟媽媽不同的地方,我們跟媽媽一起,完全沒有界限,不管多大,言行舉止間還能找到小時候在她腿邊纏來繞去的感覺,跟爸爸在一起就矜持多了,規規矩矩說話,能不說就不說,但也不怠慢他,也許他已習慣這種淡漠的相處模式,不管身邊的我們在干什么,在說什么,他都兩肩端平,神情悠遠,仿佛打定主意超脫身邊的現實,做一個局外人。
姐姐的描述我實在難以想像,她說爸爸居然要召開一個家庭會議,還說他有重要事情宣布。我想他都做局外人十幾年了,掛在墻上的日歷都還是大前年的,一個連日歷都不想再翻的人,還有什么重要事情可以宣布?他不會是得了老年癡呆吧?姐姐說不像,還說他永遠不會得老年癡呆,她從他神情上看出來的。她還打了個比喻,別看他像一根枯樹枝,表皮已經枯焦,折斷一看,里面還有綠色,還有濕潤,爸爸的綠色和濕潤就是他眼里的那一點點光亮,像灰燼里的余燃。是的,他懶得動彈,也懶得說話,可他的眼神還沒有完全熄滅。
我給老宋打電話,想聽聽他實地接觸過以后怎么看待子辰的事。
才發現事情并不像姐姐講的那樣,并不是老宋讓他們回來的,而是他們自說自話一聲不吭走掉的。老宋向我抱怨:就像那孩子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而是我的兒子一樣。
只好替他們道歉,說他們小氣,沒見過世面,不懂得為人處世,另外,也夸張了一下爸爸的情況,說家里老人可能是年紀大了,受不起刺激,突然出了些狀況,終于把老宋安撫妥當了,才敢問子辰的情況。
他這事呢,的確很難辦,我暫時還沒有方向。不過他一直說,他當時眼前一團漆黑,腦子里嗡嗡作響,根本不知道他站在橋上,如果知道下面就是滔滔江水,打死他他也做不出來,嘿嘿你信嗎?
也許,誰知道呢?有些疾病藏得很深,可能一輩子也發現不了,每個人都有這個可能,只是沒有機會把它激活而已。這正是鄧世責跟我流露過的意思,但我不能跟老宋明說,明說就犯法了。我相信鄧世責也不會傻到跟老宋明白無誤地交代這事,畢竟,在這件事上請律師,大家心照不宣。
老宋顯然是明白我的意思的,但他故意顯得心不在焉:他平時,暴躁嗎?
有一點,獨生子女嘛,從小寵到大,你懂的。我不能再說下去了,因為我不知道要把這個信息放到多大為宜,只好把主動權交給他:總之,這事就交給宋律師了,你說該怎么辦,我們就怎么配合。
盡力而為吧你說呢?你和鄧世責什么關系?
我一愣,不能說差點成了我姐夫,那太遠了,他會因此輕視子辰這事,情急之下,我故意意味深長地說,我們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明白了。老宋掛了電話。
他肯定以為我們是情人什么的,這會不會對鄧世責不利呢?好吧,管不了那么多了,對子辰有利就行。
老宋又打了過來:叫鄧主任放心,我竭盡全力。
哎哎!
我沒猜錯,他就是那么認為的,生怕我在鄧世責面前說他壞話。
有朝一日,他和鄧世責說穿一切,會恥笑我吧,鄧世責也會瞧不起我吧,但也無所謂了,和一個生命相比,什么都很輕。
爸爸在平治單位門口自殺未遂之后,原本的沉默蕭索迅速發展到極致,家里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
那是一種執拗的沉默,保持沉默仿佛成了他熱愛的工作,他的事業。但是,不能因為他不說話,我們也集體變成啞巴,我們得盡量跟上日常生活的節奏。他在沉默中一點一點地脫隊,離我們越來越遠。一開始我們誰都沒有發覺他在主動脫隊,直到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他已經無法張口了,比如當他說想喝水這三個字時,相當費力,必須配合手勢,才能讓我們明白。當著他的面,我對姐姐說:他可能患上了老年自閉癥。
姐姐不大懂得自閉癥,但她很肯定地告訴我,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他以前相當開朗,尤其喜歡講不干不凈的笑話,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笑聲不斷。
似乎是為了反駁我給他下的關于自閉癥的結論,他開始琢磨一種手上的小活計,他用塑料帶結東西,各種字結:福祿喜壽,長命百歲,百年好合,以及各種圖案,后來塑料帶不流行了,又改用其他化纖材料,做好一批,擺到桌上,讓姐姐拿到街上,找個賣鑰匙串兒打火機的地方,掛在那里代賣。他的東西從來不愁沒人買,因為他做得少,說到底是做得慢,畢竟他是個男人,不太擅長做這種小手工。
什么是他最擅長的?
姐姐說:他很會說話。
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沉默的老頭,緊閉的嘴皮像刀片一樣又緊又硬,居然是個擅長說話的人?
如今他把我們召集到跟前,艱難的動著嘴唇,卻沒有聲音,我猜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一個人長久不說話,聲道可能會發生堵塞。姐姐給他端來一杯水,他埋頭猛喝一氣,我聽到清水滋潤干裂喉頭的聲音,但還是不行,他試著清嗓子,光有聲帶的振動,發不出聲音。
繼續喝水,同時抓撓頭皮,發出嗞啦嗞啦的聲音。
唉!伴隨著一股難聞的氣味,他終于嘆出一口濁氣來。
都是我,帶累了你們,一年又一年,家運不順。
我們安慰他,是我們自己的過錯,自己的遭遇,自己的命,怪不得任何人。
是我,我做的壞事。
你已經付出代價了。姐姐大聲說:我最清楚,你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多,好好的人進去,出來時跟死了半截似的,我后來問過了,你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壞事,你只是做得不是時候,你做早了,遲做幾年,你就是好典型。
不是那樣。
他低下頭去喘氣。我都能看出來,他活不了幾天了,他臉上已經有了死尸的顏色,他的雙手,因為神經松弛,手指散開,根根都比平時顯得更長。他像是再也不準備抓住什么了。
真正的壞事,不是被抓進看守所的那件,那不算什么。是別的。
我們都停下來,一起看向他,他臉上手上一直有老年斑,但現在我覺得,它們更像尸斑。
有一次,我們去外地收糧票回來,要坐一程機動船,船到江中間翻了,我們拚命找木板,找一切能漂起來的東西,我和一個女的同時抱住一塊木板,我認識她,我們一起收過幾次糧票,她總是穿一件老紅色起小白花的棉襖。她快沒力氣了,她想躺上去,木板太小,她要是躺上去,我就沒有任何可以抓的東西了。她求我幫她,我想我們倆只活得出一個,我就去取她綁在腰間的包,糧票都在那里面,層層塑料袋綁扎著,她沒力氣阻攔,只能喊:不要,不要。我拿到她的腰包了,她罵我:你不得好死!我把她的腰包綁在自己身上,她還在罵:你家所有的男人都不得好死!我要把他們一個一個都找來!他們一個都跑不掉!
我只輕輕踢了她一下,她的手就松開了,人沉了下去。我抱著木板繼續漂,兩個多小時后,我被救了。過了不到三個月,她的咒語應驗了,我在賣糧票時被抓。后來跟著又出了好多事:跟鄧世責的婚事吹了,平治也橫死了,現在又出了子辰的事。
我看向姐姐,姐姐也在看我。我真想說:還有一個男人,我的語文老師,他也勉強算得上是我們家的男人。
這才真正是我干過的壞事。我手上一直有她衣服的味道,棉襖打濕的味道,現在還有。她很兇,一直跟著我不放。如果你們想家宅平安,想子辰平安無事,就不要埋我,也不要火化我,完完整整把我推進江里,讓我去那里跟她了結。千萬記住了。
第二天晚上,爸爸走了,我和姐姐守在他床邊,他越來越硬,像剛從冰柜里拿出來。
你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嗎?我問姐姐。
就算是真的,難道你忍心把他扔到江里去?
你打算違背他的遺愿?
如果他真的想以這種方式了結,為什么不自己爬到江里去?為什么要讓我們來背上這個大罪名?
結果,我們按常規方式把爸爸送進了火葬場,濃厚的黑煙飄向天空時,我依稀聽見他在發出絕望的慘叫。
我們從骨灰盒里分出一部分,來到江邊,雇了個小木船,來到當年他們翻船的地方。也許撒骨灰的方式能安撫一下我們糾結的內心。
按說,骨灰應該漂浮在水面上,至少漂一小會兒,但不是這樣,那些灰白色的粉末,跟面粉差不多粗細的粉末,落水即沉,像他迫不及待躍入水中,去找當年的冤家拿回解救子辰的解藥。
爸爸的事一辦完,我就去找鄧世責。
鄧世責先是責怪我不及時通知他,他說他應該來送老人一程的,然后就垂下眼皮,像在默哀。良久,他抬起頭望著我: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你姐交往的時候,他很喜歡我,什么事都喜歡跟我說一說,連跟你媽吵架的事都不瞞我,我幾乎就是你們家的一員了。后來發生的那些事,的確非我所愿,我也是身不由己,其實你爸是能理解的,他還跟我說過,他一點都不怪我,相反,他希望自己未來的女婿有出息,還說,不會見風使舵的人沒出息,心不狠手不辣的人沒出息,婦人之仁又一根筋的人沒出息,他還專門做過你姐的工作,叫你姐不要怪我,但你姐這個人,特別耿直,又重感情,知道是我帶人抓了你爸爸,說什么都不肯再見我了,還故意氣我,三下兩下就跟別人訂了婚。
但有些東西是沒法抹去的,你看我們后來,一有事就跑來找你。
所以你們能想起我來,我特別高興,真的。我們說子辰的事吧,我一直盯著老宋呢,我跟他打交道不止這一次了,你放心,他會盡力的,而且他這個人很有能力。
估計難度不小,可以想像,對方家庭肯定不答應。
讓老宋去辦,他辦不了的時候,會來跟我商量。
不到兩個月,子辰的精神病鑒定就辦好了,合理合法,各方面無可挑剔。我們一個勁地感謝老宋的時候,他卻面露羞赧:就是有一點辦得不是太好,子辰必須去精神病院待一陣子,以掩人耳目,但我保證,怎么把他弄進去的,我還怎么把他弄出來。
姐姐拚命點頭,她大概覺得那里就跟醫院一樣。我對老宋說的“弄出來”心存疑慮,老宋見我不信,又補了一句:就算我弄不出來,鄧世責也會出面把他弄出來,他不方便從公安系統撈人,醫院他就沒什么顧慮了。
我也覺得老宋說的有道理,子辰這回可能真有救了,本來我們都做好了判死刑的準備,殺人償命嘛,還有什么可說的,沒想到還有精神病這條路可走。立即想到剛剛死去的爸爸,會不會是他在水下找到了那個女人,打贏了她,從而改變了子辰的命運呢?如果那個女人的咒怨真的生效,這回應該改寫紀錄了。
子辰去精神病院那天,我們很早就等候在門口,警車開過來時,沒有鳴警笛,這讓我們心生安慰,好像子辰的事得到了些些原諒一樣。
我們不敢暴露家屬身份,幸虧那天下著大雨,天氣又冷,我和姐姐躲在傘下,又是帽子又是圍巾的,相信就是子辰也認不出我們來。
子辰倒胖了,胖得像團發糕,也不知道是不是浮腫。立即聯想到爸爸那年回家的樣子,也是白胖白胖像個蠶寶寶,心里頓時有種不妙的感覺。
姐姐拿傘的手一直在微微發抖,她早就不說“讓他去死”那種話了,她的母性表達完全換了個頻道,在我看來,她恨不得撲過去替他承受一切。
我咋覺得他看起來像個真的精神病呢?姐姐哭喪著臉問我。
我心里也有點發虛,但還是強作鎮靜:子辰是多聰明的人啊,老宋肯定跟他說過了,要配合,要機靈。他總不會傻到去拆自己的臺吧。
姐姐瞟了我一眼:你明明知道子辰沒那么聰明。
他的確談不上特別聰明,甚至恰恰相反,但作為他的親人之一,我從沒說出來過,我總是尋找一切機會表揚他。有一年在我家打破了一只碗,我說:你咋這么聰明呢?就像你早就知道我最不喜歡那只碗又找不到理由扔掉它一樣。姐姐知道后說:你對他們太溫柔太嬌慣了,嬌兒不孝,嬌狗上灶。吊大的倭瓜,打大的娃。
姐姐讓我打聽新病人入院都要干些什么,家屬怎么探望,要不要跟醫生建立專線聯系。她說了一大堆,也不管我記不記得下來。我一一答應著,一副能力無窮的樣子,我心中有數,不管多少問題,我都可用一個辦法來解決,那就是去找鄧世責。鄧世責就是我們家的救世主,通過子辰這件事,我算是看出鄧世責的實力來了,當年若不是爸爸出事,姐姐鐵定嫁給了他,那他就是我的親姐夫,是我們家的核心和靈魂,是我們家的舵手和保護神。從這個角度來說,爸爸的確掀翻了我們家奔向幸福生活的車輪。
我向鄧世責報告,子辰正式進入精神病院了,我的意思是,他可以開始在那邊施加影響了。但他不在本地,他出差了,剛剛出發,可能要七八天后才得回來,他讓我放心,回來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精神病院。我隱約覺得不妥,畢竟子辰剛剛已在我們的目送下進去了,一旦進去,他可就是進入了某個流程。我不清楚精神病院收納新病人是個什么流程,但以我從電影電視上得來的經驗,那不會是個溫馨而愉快的過程,跟普通病人入住醫院不可相提并論。
我說出我的憂慮,鄧世責笑起來:你真的是電影看多了,放心吧,招呼早就打好了,你要是不放心,待會兒方便的時候,我再打個電話過去。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鄧世責打來的電話,他說他跟那邊通過話了,那邊說,一切正常。我想細問什么叫一切正常,因為電擊、水療什么的,也是正常程序之一,不過又一想,覺得只要沒有《飛越瘋人院》里的那種手術,他們怎么對待子辰其實都不是問題,畢竟人家失去了獨生女。
自從子辰轉入精神病院后,姐姐可就有事情干了,幾乎每天都跑到精神病院門口鬼鬼崇崇地張望,指望著碰巧看一眼子辰,弄得自己都快成精神病了,非跟我說,她聽到過里面的嚎叫,其中子辰的嚎叫最響。我說你敢斷定那個聲音就是子辰的?她肯定地說,她養的兒子,他嘆口氣放個屁她都聽得出來。
即便是那樣也沒辦法,那個地方,不是我們想進就能進的。
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姐姐決定硬闖,她在門口盯了幾天,買通了一個往醫院里送菜的人,跟著混了進去,但送菜的人有固定的線路,并不能進入病區,所以姐姐實際上只是在院內的空曠地帶逛了一圈,就乖乖地出來了。她告訴我這些的時候,聲音冰涼,語調緩慢。
你覺得子辰待在那個地方真的好嗎?那里面氣氛不對,比牢房還嚇人,沒毛病怕也給關出毛病來了。
我也給她說得心里有點發毛,但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能給她太多希望,就說:至少還有命在。
姐姐就不說話了。
鄧世責終于回來了,他還算負責,不等我打電話去問,自己就先給我打了過來。
子辰以前有什么病嗎?
沒有啊!我心中一凜,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他們說他以前好像有病的樣子,進去之后發作了幾次,他們正在給他治。
怎么治?喂喂,不會是把他當精神病來治吧?你知道的呀,他根本就沒有那個病,他是正常人呀。
他匆匆掛了電話,說要親自跑一趟,去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情況。我要求跟他一起去,他想了想,答應了。
我暫時沒有叫上姐姐,我怕姐姐在場,影響鄧世責的臨場發揮。
精神病院的管理極嚴,鄧世責穿著制服,還是被攔了下來,經過兩輪填表簽字確認后,我們才被放了進去。
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迎了出來,看得出來,他就是鄧世責的直線聯系對象。兩人寒暄了一陣,白大褂突然壓低聲音,附在鄧世責耳邊說起來。
以我的觀察來看,白大褂說的不是什么好消息,因為鄧世責堅決不肯轉眼看我,他肯定知道我正在眼巴巴地瞅著他。
鄧世責帶我進來最大的利好是我們可以去看看子辰。
他享受著單間的優待。護士開門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湊近窗戶看了一眼,因為是磨砂玻璃,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站在屋子中間。
果然是他,他兩手交握,一本正經地站著,似乎正處于罰站的狀態。我繞到他前面去,輕輕喊他的名字,他茫然的目光緩慢回落到我臉上。
他不是我印象中的子辰了,春節的時候我們還見過一面,那時的子辰,絕對是個標準的二十四歲男青年應該有的樣子,面色紅潤鮮艷,滋滋冒油,臉上肌肉緊致,輪廓分明,總之,就是一枚新出廠的硬幣。現在,這枚硬幣像在腐蝕性極強的水里泡過一樣,滿臉虛腫,雙眼暗淡無光。
小姨看你來了。你還好嗎?
他先是無動于衷地看著我,一分多鐘后,突然綻開一個空洞的笑容,且收不回去。
那不是屬于他的笑容,它沒有內容,沒有溫度,那不是我熟悉的外甥的笑。
也許是病號服的原因,我總覺得他的行動和眼神都有點不對勁,即便我正在跟他說話,也抓不住他飄忽的眼神,它們總是停留在某個我夠不著的地方,不認識的地方。
為了活躍氣氛,我問他這里的伙食怎樣,想吃點什么,要不要我給他送點過來。他仍舊是那樣,先是無動于衷,然后冷不丁綻開一個無知的空洞的笑。我開始覺得不妙,難道是白大褂在一旁,他覺得不便說話。
我試著跟他聊。
有個叔叔,對你很好,一直很關心你,來,跟叔叔認識一下,好好說聲謝謝。
他仍舊直立不動,我不得不拉著他的胳膊轉了個彎,讓他正面對著鄧世責。
就在轉過來的那一瞬間,子辰趔趄了一下,似乎受到驚嚇,又似乎想立即逃走,但很快,他站直了,臉上又恢復成剛才的模樣,繼而綻開一個最無意義的笑。
一個端著托盤的護士推門進來,一邊瞟向我們,一邊叫著子辰身上的號碼:吃藥啦!
白色藥片裝在類似尿檢用的塑料杯里,我撲過去,拿起杯子,問護士:這是什么藥?
醫生開的藥。
我看向鄧世責,鄧世責意外地看向白大褂,白大褂說:只是治療燥郁的日常用藥,量極輕,基本沒什么副作用。
我偷偷拿了一顆藏在掌心,準備帶出去,護士發現少了藥,以為是自己弄丟了,在托盤里找了一遍,最終從身上口袋里摸出一只小袋。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從小袋里掏出了兩粒,放進塑料杯里,對子辰做了個張嘴的指令,子辰乖乖地嘴一張,我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護士已經把水杯湊到他唇邊,在他下巴底下頂了一下,三粒藥丸順利咽下去了。
本該是兩粒的量,護士給他服了三粒!
還沒走出大門,我已經低聲向鄧世責說了十幾遍:求求你!求求你!這地方待不得了。
沒那么嚴重吧?鄧世責覺得我太夸張了:萬一對方家屬來這里查實這個人呢?
你一定得幫我們把他救出來。我聽到我的聲音已經是哭腔了。他已經傻了你看不出來嗎?他才二十四歲,最有活力反應最敏捷的年紀,可你看看他現在,儼然已經是個精神病人了。
我在想,那件事情會不會真的刺激到他,讓他變得不正常了呢?你要知道,發生那樣的事,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無法承受的。
我隱約嗅到一股詭異的、我們未曾料想過的氣味,它無疑是邪惡的,但又有點無辜,像一株被迫生長起來的毒蘑菇。與此同時,頭頂上那片黑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厚重,仿佛馬上就要濾出黑色水滴來。
你答應過我們的,你說你一定會把他弄出來。我們費了那么大周折,可不是為了把他變成一個真的精神病人。我跳到他面前,像真正的小姨子跟姐夫撒嬌求救一樣。
我當然會盡力。任何事情都有它的程序,不能瞎急,也不能亂來。
寧肯看著他死,也不要他變成個精神病人。這也是我姐姐的意思。
三個月后,以放假的名義,子辰被我們接了出來。
這時的子辰,已開始大量脫發,舉止也比以前沉穩了很多,完全不像出事前那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
好吧好吧,外貌沒什么要緊,只要我們的子辰還活著。而且他似乎比我上次在精神病院看到的樣子稍稍好了點。鄧世責到底還是可信的。
我們為他歷時一年九個月后首次獲得自由而辦了個小型家庭聚會。
他問起爺爺,我們告訴他,爺爺已經走了。他還是問,爺爺知道不知道他今天回來。我懷疑現在的孩子們真的不知道走了就是去世了的意思,正如我們一開始也不知道“掛了”的意思,要不就是他在一個極其特殊的地方封閉了一年多,整個人已基本失去了正常交流的功能,得靠我們這些人幫他慢慢恢復。
當我壓低聲音,沉痛地告訴他爺爺已經去世,他錯過了爺爺的葬禮時,他才一臉不相信地望著我,我以為他要哭了,我做好準備應付他的崩潰大哭,結果他只是看了我一陣,就垂下了眼皮。
聚會的氣氛有點奇怪,明明是為慶祝子辰平安歸來,卻偏偏沒有一個人敢提那件事,以及那件事的來龍去脈。看守所里的日子,精神病院的日子,所有跟那些地方有關的話題,統統禁言,又生怕冷場,令子辰感到不安,于是大家拚命找話題,一個接一個,你沒說完我又開始,結果弄得驢頭不對馬嘴,前言不搭后語,支離破碎,喧鬧無比。再偷眼看看子辰,他靜止而筆挺地坐著,像礁石置身奔騰的海面,無論浪花怎么撲向他,怎么討好他,他都面無表情,巋然不動,真是有史以來最尷尬的一次聚會。
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子辰突然冒出一句話,像一勺冷水倒進開水鍋。
媽媽,我想早點結婚。
要在平時,這種乖巧的話題肯定大受歡迎,但此時此刻,卻如五雷轟頂,令大家呆若木雞。我們都在想,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子呢?剛剛以如此殘暴的方式把女朋友摔死在江中的人,居然還有人愛他、愿意嫁他?這女孩一定是瘋了。
還是姐姐最先反應過來,她連聲說:好啊,可以可以,你隨時可以結婚,媽媽早有準備。
我知道姐姐在撒謊,起碼她不可能在今年為子辰操辦婚禮,她沒這個實力,也沒這個心理準備,她只是不忍當眾拒絕子辰而已。
沒想到小博多了一句嘴,我早該料到他對子辰一肚子意見,他嫌子辰這個巨大的負面新聞影響了他的形象。他斜睨著身邊這個筆挺筆挺的家伙:子辰哥,你一年多不在家,怎么談的戀愛呀?你的愛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呀?
說了你也不懂。子辰也不客氣。
小博還想說什么,被我一個眼神制止了。
子辰繼續:
雅琪說了,她希望在十月下旬結婚,不冷不熱,是穿婚紗的好天氣,我們決定去找個有桂花樹的草坪,搞個草坪婚禮。小博可以當伴郎。
十一個人一起抬頭望向子辰,子辰誰都不看,只顧盯著面前的餐盤,似乎雅琪就站在他面前的盤子里。
雅琪說伴手禮她都想好了,除了糖果,還有一副手套,是她自己設計的、冬季用的手套,她說女人們應該都會喜歡的。
雅琪就是被他抱起來,從橋上扔進江里的女孩,他熱戀中的女朋友。
姐姐眼中溢滿了淚水,我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大家都別動,靜聽他說完。
我們打算生兩個孩子,一個孩子太孤單了。太孤單的話,精神世界容易出問題。
他說這話的時候,筷子伸向餐桌中央,那里有姐姐最拿手的梅干菜燒肉,他像雕像一樣筆直地坐著,右手像升降機的長臂一樣伸出去,叉住一大塊燒得棕紅油亮的五花肉,手臂因此變得沉甸甸的,他心無旁騖,果斷縮回手臂,直直地送進自己嘴里。五花肉一路召喚著油星,油星一路追趕著五花肉,一路滴滴嗒嗒盡情揮灑,各種菜盤,飯碗,他自己的大腿,胸前的衣襟,剛剛剃過胡須的青色下巴,無一幸免,而他渾然不覺,任那些閃亮的油星一路歡歡實實地跳將過來。這是某種標志,也是某種分界線,當一個正常人搛取菜肴時,身體總要不知不覺地前傾,左手及時遞上菜碟,頭微微低下,以謙卑而欣喜的姿態迎接即將入口的食物。只有在兩種情況下,人才會忘了這種姿態,一是幼兒,一是智障。
我再次去找鄧世責,向他詳細描繪子辰說話的樣子,吃飯的樣子,并且帶上了偷偷拍下的視頻。
他一邊看一邊輕輕搖頭。
你覺得他哪里不正常?吃飯的姿勢?他以前是什么樣子你記錄過嗎?至于說話,我覺得他很好啊,“太孤單了,精神世界容易出問題”這種話不是誰都可以說出來的。
眼神,主要是眼神不對,他的眼睛以前很靈光的,現在像蒙了塵的玻璃。
把那個女孩扔下去之前,你見過他嗎?我說的是扔下去之前的一個小時、半個小時、十分鐘,也許還有扔下去之后的那段時間里,他的眼神是什么樣子的你見過嗎?
你的意思是說,在我們千方百計把他“弄成”精神病之前,他其實已經是個真正的精神病了?
我說句外行話,關于精神病的診斷,我覺得的確有主觀的成分在里面。
對了對了,還有件事。我突然想起來最緊要還沒告訴他:他居然說他要結婚,居然說他要跟雅琪結婚,就是那個被他扔下橋去的女孩,還要生兩個孩子。這下你還認為他正常嗎?
不要盯著他不放,也不要急著把他救出來,只有鹽才能清潔傷口,只有眼淚才能安慰痛苦,只有發瘋才能彌補無法彌補的錯誤。
鄧成責說出這段話后,我突然有點發怔,像被他施了麻藥,又像正被他催眠。
也許,當初我們什么都不做,讓他順其自然地走到終點,反而更好。見我沒反應,他又說:不過,也可以這樣理解,有種神秘的力量不讓他走那條更好的路,他必須走上這條在我們看來可能更難走的路才行。
我懂他的意思了,就算我們強行把他從死刑犯的路上拉回來,也不過是拉回一個精神病人,跟死刑犯相比,真說不出哪個更好。
過了些日子,我和姐姐去了一趟江邊,我們跪在江邊燒紙,燒給爸爸,燒給那個不知名的女人,燒給某種無法預料的噩運。
給小博改個名字吧,給他取個女生的名字。姐姐說。
你還真信了?
姐姐抬起頭,望著蒼茫的江面:信吧,信了它,我們能活得輕松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