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趙武平還在《中華讀書報》當記者。記者這碗飯靠的就是搶新聞拱熱點,武平則反其道而行,愛找一些不冷不熱的題目采訪,專看他自己是否感興趣。與那些剛畢業的大學生不同,武平不喜歡湊熱鬧,參加活動也不往名人堆里扎,人多的場合總是靠邊站,個子又高,顯得有些落落寡合。我愛和他聊天,知道他學英文出身,中學教過書,怎么轉行當了記者,就不清楚了。忘記是哪一次新書發布會上,1990年代這樣的會特別多,散了會別人搶著上去照相,我和武平不約而同遠遠走開,他突然問我:“‘三聯出的《伊利亞隨筆選》看到了吧,劉炳善先生專門在序里提到你的名字,為什么?”這話問得我始料不及。我還沒有看到這部書,也沒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當時怎樣含糊應對的,記不起來了,過后找書來看,果然。1987年11月出版的《伊利亞隨筆選》,譯序有一萬多字,其實是一篇論文,以“蘭姆及其《伊利亞隨筆》”為題,詳細介紹了蘭姆其人其文,以及自林紓以來中國介紹蘭姆的歷程,文末有這樣的話,“對于蘭姆的翻譯工作,前后多承《世界文學》編輯部英美組諸同志和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謝大光同志的熱誠支持鼓勵”云云。如果書是在“百花”出的,譯者對編輯表示感謝實屬正常,“三聯”與我素無瓜葛,炳善先生特意留下這一筆,其中應該有故事。武平看書用心,序文中這樣一點細節旁人不會留意,引起他的好奇,碰到我隨口問起,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武平戳到了我多年難以釋懷的一塊心病。
與劉炳善先生相識,緣于1983年。《世界文學》創刊三十周年,編了一套《優秀作品選》,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書,說是“優秀作品選”,第一本選的是小說,第二本還是小說,好像外國文學里只有小說。我向高莽抱怨,《世界文學》發表的散文不算少,我就是你們的忠實讀者,為什么不編散文選呢?高莽覺得有道理,于是續編了一本,交給“百花”,包括《世界文學》歷年刊發的隨筆、游記、書信、散文詩、回憶錄,時間上已經錯過了創刊紀念,遂以《外國優秀散文選》為書名出版。這是我第一次經手編輯外國散文,炳善先生譯的《伊利亞隨筆兩篇》前一年剛剛刊發,自然列入書中。讀稿時我對這兩篇譯文格外用心,一是久聞蘭姆大名,苦于找不到譯文,二是作為責任編輯,剛讀過《梁遇春散文選集》書稿,作者對蘭姆的傾慕令人印象深刻。梁遇春是個獨立意識很強的文人,輕易不會服氣別家的文字,這個蘭姆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讓其魂牽夢繞,敬為療治煩悶的枕邊書。如果說沒有讀到蘭姆時心里滿是期待,讀過炳善先生的譯文,這種期待越發急渴了,正所謂食髓得味,好吃的東西只嘗一口最吊人胃口。搞英文的人都知道,蘭姆極難譯,當年梁遇春曾發愿翻譯蘭姆全集,又怕自己的文字把頑皮萬分的蘭姆拘束起來,蘭姆的鬼魂晚上會來與他口吃地吵架,有時讀得興起,也隨手譯一兩篇,但將譯文同原文一比較,免不了覺得失望。梁遇春太喜歡蘭姆了,天天讀,天天想翻,輕易不敢動筆,可惜天不假年,二十七歲上病逝,只留下零散譯文和一部才氣橫溢的《蘭姆評傳》。蘭姆的移譯還在等待才華與閱歷與其相配的譯者。世上凡有瓷器活兒,必有金剛鉆,好一個劉炳善,名不見經傳,如此難纏的蘭姆在他手里英文轉成漢語,擺布得妥妥帖帖,似乎這塊硬骨頭專為他準備的。如果先前蘭姆缺失中文版責任在譯者,今天有了劉炳善,失職的就是出版社了。知道先生在河南大學外語系執教,當即發信聯系,希望重拾梁遇春的遺愿,至少將蘭姆隨筆譯出一部選集,交“百花”出版。也是心有靈犀吧,我的心愿與先生夙愿不謀而合,幾度書信來往,待到《外國優秀散文選》出來,收到樣書后,先生1984年9月28日復信,終于明確了時間表,“蘭姆的隨筆,我正在抓緊進行。今冬明春譯出一大半,到明年夏天完成全書。書名可叫《伊利亞隨筆選》。除那些膾炙人口的名篇,再補充以內容較為好懂的篇子。”看得出,下了這樣的決心并不容易,畢竟是一塊硬骨頭,還得兼顧日常工作。先生希望,全稿完成后,親自來一趟天津,見面聊聊,“事實上,翻譯計劃能夠落實下來也和你多次來信聯系支持分不開。”先生的謹慎和持重令我心里踏實。1984年暑期,中國散文學會在天津成立,著手運作的第一批實事包括創辦一家創作與研究并重的期刊。那時辦事效率高,刊物很快獲批,定名為《散文世界》,并要求自1985年起公開發行。散文學會屬沒有編制的群團組織,林非、袁鷹、姜德明、周明、吳泰昌和我商定,先由幾位常務理事輪流負責,每人每年分頭編兩期。我想,刊名為《散文世界》,自然包括域外散文,組稿時首先想到炳善先生,請他從蘭姆譯文中選兩篇改定,先行在《散文世界》刊發,以壯行色,私心里想給《伊利亞隨筆選》造造輿論,便于征訂時增加些印數,對尚在苦戰中的譯者也是一個激勵。先生很高興,二月間寄來《掃煙囪的小孩禮贊》和《窮親戚》兩篇譯文,附了三千字的介紹《一顆善良的心發出的含淚微笑》。稿子寫在五百字的大稿紙上,一筆一劃方方正正,比寫信時筆跡還要莊重,凡有改動都用墨筆悉心涂過,看起來清清爽爽,譯文附了不少注釋,有的還以a、b加以區分,估計是完稿后一再對照原文重讀,發現漏注之處補上去的。先生信中說,“譯文再三再四修改,但有些地方想對讀者仍不大好懂。大概蘭姆本不是‘一覽無余的作者,譯者也無法可想。”并表示“春節后將繼續工作,交稿之期當在今年秋天。屆時當再寫一較為正式的論文,以作前言。譯文二十五篇左右。譯事相當艱巨,但稍待時日,必能完工。”畢竟勝利在望,先生好整以暇,開始謀慮下一個項目了。以當時外國文學風氣,域外散文的漢譯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愿意做又有能力做好的人實在不多,碰到一個對脾氣的,我會緊抓不放,不斷出題目壓任務,把對方潛力盡可能榨出來。對這樣的“壓迫”炳善先生顯然心甘情愿,“蘭姆結束后,我想譯一本《維吉尼亞·伍爾芙文學評論選》。我在譯《英國散文選》(英漢對照本)時,發現伍爾芙的散文寫得清新有味,值得我國評論家們學習借鑒。因此,吉辛的《草堂隨筆》索性往后推一推吧。”我們之間雖然尚未謀面,心氣的相通感覺越來越近了,訴訴苦也是一種親近,“譯完蘭姆后,我想稍事休息。因為這個怪老頭的文章實在太難譯了,累得我精疲力盡。伍爾芙的文章比較明朗,但也得到1986年再動筆,身體不允許‘連軸轉也。”讀著這樣的信,連連怪自己粗心,怎么一直沒有關心過先生的年紀和身體呢!
1985年夏初,《散文世界》刊出了蘭姆兩篇新譯文,反響頗好,一些愛好散文的朋友,向我打聽劉炳善是誰,蘭姆的隨筆什么時候出書。暑期伊始,炳善先生臨時決定提前到天津來,寶貝女兒即將出嫁,老爸一定要到對方家里親眼看看才放心。我猜得出先生的心情,自然極表歡迎。“百花”社有個青年編輯方敏(后來調到北京《新聞出版報》),剛好河南師大畢業,聽過炳善先生的課,我約她一起去接站。先生身材不高,有些瘦弱,臉色白凈,有些江南人的氣息,穿一身略顯肥大的半新藍制服,從出站口涌出的人群中,如果不是方敏一眼認出,我是無論如何辨認不出的。在津三天,陪先生逛了新落成的古文化街,品嘗了“狗不理”包子,到“百花”編輯部盤桓半天,大多時間我們倆人閑聊。先生內向,不善言談,對答起來也只三言兩語,聽我說得多,開始不大習慣,總是靜場。先生提出,天津有個廣東會館,里面的戲樓是清代古建筑,早有耳聞,想去看看。我到外地也喜歡看些文物古建,對于從小生活的天津反倒不甚了了,托文化局朋友打聽,會館正在整修,不對外開放,開了后門才得進去。戲樓整體為木榫結構,散亂堆著些建筑材料,雖然破舊,氣勢還在,上下左右藻頂垂花柱連兩廊包廂通被精細的木雕拱抱,一花一瓣見出功力,漆色斑駁更顯古樸,難得一見的藝術品,心里慶幸借先生的光飽了一回眼福。廣東會館經整修后改為天津戲劇博物館,我又去看過,滿眼金碧輝煌,找不到第一次的感覺了。進了戲樓炳善先生像個鑒寶行家,臉湊在木雕上看得很細,不時嘖嘖稱嘆,還端起架子在舞臺上邁了幾個臺步。回來一路上,先生沉浸在戲園的氛圍里,內心似有根弦被觸動了,主動和我聊起早年記憶。他年輕時好動,愛看戲,寫過劇本,更擅長寫劇評,有一岀豫劇《李巖與紅娘子》,當年舞臺上很火,曾參與創作。我借著這個話題,講起在部隊文工隊搭草臺班子走四方演出的故事,彼此都覺得痛快。先生輕易沒有打開過自己,提起往事有些傷感,斷斷續續的回敘讓我了解到,抗戰爆發時先生才十歲,戰亂年代長大,邊流浪邊求學,從內地到西北,又來到四川,靠半工半讀上了大學,喜歡動筆,熱心進步,1957年調到大學工作不久,趕上“反右”被錯劃,書生意氣,倒也不甚后悔,只是心里多了幾個無法向他人言說的問號,壓在心底的孤苦唯有深夜讀英文排遣,即使讀托翁的《戰爭與和平》,啃的也是英國企鵝版,直到把兩卷紙面簡裝本讀得書脊開裂。頭上多了一頂帽子,處處謹言慎行,感情上的事卻始終不想湊乎,五十多了還是孤身一人。逆境中再讀蘭姆隨筆,和課堂上感覺不一樣,沒有了隔膜,心沉得進去。這個19世紀性格怪僻的英國老人,出生在家境困難又有癲癇病遺傳的家庭,一生多噩夢,先是初戀七年的戀人被他人奪走,蘭姆一度精神失常,在瘋人院住了六周,第二年姐姐瑪麗瘋病發作,拿刀刺死親生母親,為了照顧姐姐,姐弟二人搬來搬去相依為命。蘭姆自己終生未婚,從十四歲即謀生做小職員,直到五十歲退休。他用自己的方式把沉重的苦痛撥開,把個人不幸升華為美妙的文學作品,“他的風格像是突破了重重障礙,從大石下彎彎曲曲發芽生長、終于開放的奇花異葩。”文學就是心靈相通的藝術。蘭姆隨筆的妙處只有深入作者內心才能發現,“人性大概是一種相當微妙的東西。它既有頑強的生存力,又有靈活的適應性,兩者結合起來,遇到再大的不可抗的天災人禍,人性的光芒總還是要從微小的縫隙中曲曲折折地透露出來。將眼淚化為微笑,也許就是人性的一種特殊表現。”炳善先生將心比心的剖析,說的是蘭姆,何嘗不是自己內心的感悟呢。我們從蘭姆聊到英國隨筆各家成就,越發投機了,我乘興建議先生不妨把英國隨筆研究作為今后學術方向,甚至可以考慮以此立項申請研究生授予點,在全國創個先例。
再次收到先生來信已是他回汴一月之后,抬頭由“大光同志”改為徑呼名字了。先生說起回程在北京停留三天,到外文所及北京圖書館查閱有關蘭姆的資料,在北圖所藏《蘭姆傳》的早年借書卡上發現李廣田的名字;找到19世紀后期英國批評家佩思論蘭姆的長文,“仔細讀了,覺得是一篇評論蘭姆的重要文章,將來譯出,即收為附錄。在京所得其他資料,對于注釋典故有用。”先生心實,書稿的每個細節都考慮到了。接讀來信我剛從廬山回來,散文學會在廬山舉辦了暑期散文講習班。我第一次上廬山,處處感覺新鮮,抑制不住想對人說說,復信時把先生當作了傾訴對象。先生很快寄來他在《河南大學學報》刊出的《英國隨筆簡論》,告訴我這大致就是他今后數年攻讀與譯介的范圍了,信中筆調顯然親近隨意許多,“自京津歸來,汴市大暑,熱得不敢出門,蟄居室內苦讀蘭姆材料,對其生平與寫作特點漸已大致了然。但此公大作,實在難譯。而且,一旦因事停筆,如再繼續,還得重新熟悉其筆調、嚼磨其用意,一如演員要培養起對于人物的感情,‘進入角色一般。”讀到這里想起先生在戲樓走臺步的樣子,不由笑了起來。先生做事仍然一步一個腳印,“目前譯事尚在苦戰階段,不必多說。待‘殺青之日再馳函奉告。此書完成,再落實其他項目。總之,來日方長,甚望你多多支持。英國散文的譯介工作,我是一定要繼續做下去的。帶研究生的事,尚在考慮、醞釀之中,因此事牽涉其他因素,不是光靠個人拚命所能解決的。”看來一切都在按我們商定的計劃進行,我放心地忙起其他稿子。
天有不測風云。事情即將成功關頭最易陡生變故,讓人措手不及。變故出在我們這一邊:《蘭姆隨筆選》正式申報圖書選題未能通過。這樣的結果我毫無預料,過后想想實在不應該。開發、出版域外散文叢書,對于劫后重生、以散文為特色的百花社是件大好事,可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面臨說不清楚的阻力。醞釀三年,好不容易組織到第一批譯稿,其中德富蘆花的《自然與人生》系南京大學陳德文首次譯成中文,1983年秋天稿子交到出版社,作為第一讀者,我讀稿后很興奮,是我喜歡的那一類,一、二審順利通過,通常三審就是終審,三審點頭即可發排、出書,“外國散文叢書”總算開了個頭。初審意見中我特意指出,作者受我國古典文學影響較深,文字格調有點張岱《陶庵夢憶》的味道,希望引起三審的興趣。12月2日交付三審,12月22日等來三審意見。可能我過于樂觀了,這么好的散文,正是我們盼望的,篇目調整還有余地,絕對沒有不能出的理由。仔細讀過三審意見,大吃一驚,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意見開頭幾句著眼于文字,較為平和:“這些作品,文字還是相當優美的,但有的又限于描繪目之所見自然景物,而蘊蓄不永,使其深刻顯得不足。這也正好是作品之有所似于晚明小品之缺點吧?”隨之筆鋒一轉,“由于作者是生活在19世紀明治時代,是生活在資本主義時代,遂使其作品的思想意識不免留下其階級之烙印。我感到的有:a.對人生、對人世的消極悲觀情緒時有流露(以下列舉數例);b.對任何除資本主義社會之弊,馬列主義主張無產階級階級革命。作者在《回家的煙》一文中的處方是‘送三件禮物:良醫、良教師、良牧師。這是典型的改良主義思想;c.有的篇章,似乎可考慮其對今天中國讀者的社會效果如何。例如《斷崖》,一方面‘肯定了自己心中那種謀求權威的生活道路(荒正人),一方面怨恨命運之不公,對今日某些中國青年,會不會有不良影響?再如《迎魂火》末尾,在迷信思想尚未完全肅清的我國,又會不會有影響呢?”意見還提出其他一些問題,倒沒有前三條這樣上綱上線。眼看就要過年了,1984年的新年,此時此刻面對這份三審意見,我十分困惑,“文革”結束已經七年多,這樣死抱著“以階級斗爭為綱”審查稿件,不知純屬個人意見還是有什么背景,如果照此執行,不獨《自然與人生》該被斃掉,域外散文叢書的出版前景也會危機四伏,甚至整個外國文學出版都要重新檢視,豈不要退回到“八個樣板戲”的時代?尤其令人不解的是,這位三審是我平素敬重的師長,社里公認的高水平編審,“文革”中受迫害最深,這樣“左”的審稿意見即使有背景,也不應該出自他之口。是我太幼稚了嗎?拿著寫滿批語的三張紙,我不知該去當面理論還是隱忍接受,重讀一遍,發現意見最后有這樣一段話:“據老謝同志在一會上談,似乎這樣的譯著,也應先報上級審批方可出版。”這明顯是推脫的話,倒提醒了我。“老謝同志”指“百花”新來的社長謝國祥。謝國祥原是天津京劇團團長,出自書香門第,也是一支筆桿子,出版社歸屬文化局時,開會常碰到。聽老一代同事說,1957年反右,老謝在團市委宣傳部負責運動,挺“左”,被錯劃的人把賬記在老謝頭上,名聲大受影響,“文革”前就有調老謝來出版社的動議,不知為何擱淺了,這次直接來做一把手免不了眾說紛紜。“百花”歷來被認為是能人聚集的地方,老謝進社比較低調,也有一些壯舉:比如創辦《小說家》雙月刊,他敢于投重金在中央電視臺做廣告,廣告選在中國女排奪取世錦賽冠軍的賽場休息時段插播,一時傳為熱點,《小說家》由此開局,加之頭三期組稿陣容超強,在大型文學期刊已有“四大名旦”的格局中,擠占了一席之地;廣西三個青年作者以孫中山一生為題,寫出長篇小說《第一個總統》,當時屬于敏感題材,選題有爭議被擱置,老謝上任伊始,果斷拍板列入計劃,并親自審稿,力挺出書。1982年底,調我離開《散文》月刊去編書,老謝剛到出版社任職,我們之間有過一次坦誠的對話,眼下《自然與人生》面臨被斃掉的命運,我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越級找老謝討主意了。老謝獨居,休息日我直接找上門去,準備長談,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說服老謝支持。自起意編輯外國散文叢書以來,策劃書、訪問紀要、專家意見、約稿計劃,積累不少文字資料,老謝靜靜地翻看一遍,說了兩個字,“不錯。”我受到鼓勵,索性把三年來遇到的難處一吐為快。我說,我不是科班出身,外語也不行,就是對外國散文有興趣,這是個大題目,值得做下去,社里如果覺得我不合適,可以另挑專業編輯來做,最好不要否了這個項目。老謝幾乎沒有打錛兒,干脆地說,“你開了個頭,就把它做下去。三審我會安排的,遇到什么問題直接找我”,還以南方一家出版社策劃“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叢書”獲得成功為例給我打氣。原以為能落個“研究研究考慮考慮”的答復就算不錯,沒想到這么簡單問題解決了。老謝后來做了哪些上下疏導工作不得而知,結果是換了三審,《自然與人生》和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于1984年9月出版,緊接著《屠格涅夫散文選》《流浪者》(紀伯倫)《瞬間》(邦達列夫)相繼出書,百花版“外國散文叢書”小荷才露尖尖角,在讀書界反響不俗,劉白羽特地來信,對《自然與人生》大加贊許,郭風、何為不吝褒獎,逢人便夸,發行部門對叢書市場預期也由保守轉為看好。天氣多變,忽陰忽晴,多少出乎我的意料,滿心以為自此前路平順,這樣的背景下,我才大膽約炳善先生譯蘭姆,先生的應允更使我信心滿滿志在必成,沒成想老毛病根子還在,一遇風吹草動就會冒出來,這不,碰到“蘭姆”就卡住了。《蘭姆隨筆選》選題申報,1985年沒排上,我沒在意,以為選題擠,反正書稿年底才到,來得及,結果再次申報1986年選題還是沒列上,且沒有給出任何理由。很多人和事微妙處就在于不需要任何理由。逢到這種關節,道理是沒得講的。我是一個普通編輯,沒有參與制訂選題計劃的權利,老謝已提升到出版局,社里人事面臨新一輪洗牌。誰會為一個有爭議的選題負責!面對即將交稿的炳善先生我進退兩難。遠在開封的先生對可能的變故也許有預感,給我的最后一封信留下這樣的話,“譯稿完成時當再去信。你們那里有何意見或新的情況,亦請及時聯系為盼。”我知道,以先生的水平,這部稿子會有出版社搶著出,我心有不甘,原想拖一拖等譯稿寄來,爭取特批選題,再一想不妥,萬一通不過,成了“退稿”,對先生對我自己都無法交代。猶豫幾天,還是忍痛割愛,把社里情況如實寫信告訴炳善先生,望其另擇“婆家”。從此先生和我斷了聯系。
2011年初,我已退休多年,北京新星出版社邀我編一套經得起時間檢驗的翻譯散文,出自老一輩翻譯家之手最好,我想起了炳善先生,《蘭姆隨筆選》能加入該多好,或者先生精力尚健,新譯一本蘭姆書信豈不更好。信已寫就,臨時起念上網查查先生近況,打開河南大學網頁,先生名下一片黑色,就在幾天前八十三歲的先生剛剛去世。這封無法寄出的信成了最后的念想。轉過年在徐州參加中外傳記文學研討會,遇上河南大學英文系薛玉鳳教授,她算炳善先生再傳弟子,聊起先生充滿敬意,先生晚年全力投入《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辭典》編纂工作,在學校促成下成了家,夫人是早年支邊的上海姑娘,結婚后調到學校資料室,成了先生治學的助手。最后三年,先生右耳失聰,右眼失明,仍筆耕不輟,生命的最后一天,吸著氧氣,為修訂大辭典做了六張卡片。夫人把文字輸入電腦中,他不放心地趴在電腦邊聽聽,“真的存在里邊了?”
2014年春天,我的老母親百年過世,心里郁悶,趙麗宏邀我去上海散散心。上海,我已暌違十多年,這期間,趙武平由《中華讀書報》調到上海譯文出版社,做了副社長,聽說我到上海,一定要見面聊聊。武平先陪我在武康路一帶轉,這里的石庫門里弄已成為著名游覽區,二樓還是老住戶,底樓變身為酒館咖啡店陶吧畫廊各類藝術家工作室,每到深夜巷內巷外擁滿中外游客,樓上民居出奇安靜與樓下商家的聲光喧囂和平共處于咫尺之間,也算是現代都市一大奇觀。晚餐選在新天地琉璃壇,武平就住在附近。武平說,今天他全家出動,給我個小小驚喜。問起夫人情況,武平指指廣場邊餐臺,一個清秀的上海姑娘帶小女兒已候在那里。趙夫人學裝幀設計,在教育出版社做美編,嫻靜地笑笑表示歡迎,剛剛兩歲的小女躲在母親懷里,探出半張臉打量生人,逗她說話也不應,把頭埋起來聽大人聊天,不一會兒自己耐不住了,滑下地來蹣跚跑動,追著餐廳服務員說笑,拉長聲音叫“阿——姨”,逗得周圍一片笑聲,紛紛喊她“開心果”。武平連連招喚著“小心小心”并不多說話,只是抿嘴笑。吃過飯,“開心果”乏了,瞇著眼讓母親抱回家。武平興致未盡,又要了瓶威士忌,打開了話匣子,一向落落寡合的印象被徹底打破。武平是河南云蒙山人,對書的愛好推他進京應聘《讀書報》,直到進了出版社才覺得找對了門,一邊做書,一邊寫讀書隨筆,樂在其中。他送我一部近著書話隨筆集《人如其讀》,話題也由此切入,從京城書評各家的短長,到魯迅周作人的文化自信,一路說開去,漸漸感發起命運的無常,一個河南鄉間孩子,只身漂泊在北京上海,無根的感覺很長時間占據著心底,早晨醒來常茫然自問,“我怎么會在這里?”沒想到中年以后在大上海筑起安身立命的窩兒,一路走來也曾遭到各色眼光的灼刺,現在都坦然了,說起來還要感謝書的指引。武平發自肺腑的話令我想起他的鄉黨炳善先生,三十年了,外國散文在我手里先后編了三套叢書一百多部,深一腳淺一腳甘苦自知,想想炳善先生的溫厚,心里總覺對不住他。那位意見相左的三審,后來態度轉變,向我推薦過他熟悉的譯者。其實他的文化趣味我是知道的。特定情境下說些違心的話,我也曾有過,內心的不安遠甚于受挫碰壁。我們都是平常人,生活的路注定要自己走,“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薛寶釵的夢許多人都做過,身邊常有人開著車過去了,騎著馬過去了,留給我們的路正需要一步一步拿腳丈量。只能步行的路注定不會平坦。這樣的路走著心里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