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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向死而生”的自述

2019-01-03 02:02:30老丁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醫院

一、與死神的“拔河比賽”

2017年的暑氣極盛,蒸得人都喘不過氣來。而我急促的呼吸,似乎不僅僅是因為天熱的原因。

8月底,一場疾病不期而至。醫生說,正常人喘氣一分鐘18次到20次,我卻一分鐘要40多次,爬二、三層樓雙腳都如灌了鉛似的。我到幾家醫院照的胸片CT都是同樣的影像:我的左右肺白茫茫的一片,沒幾片是正常的。不得已,我于9月6日開始離家入住醫院,脫產治療,從縣級醫院一天不落地轉入到市級醫院,再迅即轉入廣州華僑醫院呼吸科。

在轉入該院的第二天,即9月25日,我用鼻導管吸氣還感覺沒有氧氣吸入。不得已,晚上12點,我由普通病房轉入呼吸科的重癥病房。醫院隨即給我妻子發出了病危通知。在重癥病室剛安頓好,醫生便毫不猶豫地、很“任性”地往我胸腔里插管子,當時痛得我天崩地裂,并撕心裂肺地大聲嚎叫。妻子在旁邊簌簌淚下、悲慟欲絕。我與她結婚二十多年,從沒有見過她臉色如此昏暗陰沉。我頓時想,大限將至,死神已經在敲我的門了,正近距離地向我逼來。

《尚書》有言:人生有五福,長壽是第一福;也有六不幸,第一是早死。我與福非但無緣,人生第一個不幸卻緊盯著我。從此,我開始了與死神的“拔河比賽”。

當晚,我由鼻導管吸氧改為用呼吸機面罩吸氧,供氧量迅即大增,我的大腦頓時異常清醒。憑我幾十年的所見所聞,我想,這就是常說的“回光返照”吧!而這緊接著的便是:“某某因病醫治無效,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逝世。”“行乎當所其行,止乎當所其止”。天要你亡,你不能不亡。接受也是一種解脫,我只能順天意,遵天命了。我當即要求妻子天亮時催我兒子和大哥趕赴廣州。

當晚,我滿腦子就是來日不長了,便急著準備“后事”,讓活著的人更好地活下去。我當即草擬了五條遺囑:

一、妻子應改嫁,兒子當支持。

二、慈母尚在,妻子應盡贍養她老人家屬我的份內事和份子錢。

三、我沒欠任何人一分錢,也沒借給他人錢。銀行存折只有一個,是長行村鎮銀行我的工資卡,放在臥室的床頭柜。妻子不要擔心別人來要債,也不要去找我的私房錢。

四、除了工作原因,我沒得罪任何人。若有得罪,主觀原因在他(她),切不可上心。

五、死后葬于老家冬茅嶺,面朝丁家村。

僅此而已,一清二白。

有生以來,我就是個坦蕩率性的人,做人做事喜歡一劍在手快意恩仇,以吐為快,臨死了也秉性不改。

最美是故鄉。冬茅嶺湘粵交界的宜章縣里田鎮,是我年少時朝夕相伴的地方。她山勢雄偉,獨自傲立。在其山頂,往南可遠眺廣東省樂昌市白石鎮的巍峨群山。不到十歲,我就腳穿牛筋鞋,步行七、八里,經常到白石鎮丹以坳村、自生橋村的山頭田野砍柴、割草。冬茅嶺的東面則朝著秀美的汝城文明鄉,以及本縣的瑤崗仙鎮。那時,放學后我隔三岔五地跟著我的小伙伴坐在里田中學的操場上,兩眼緊盯著從汝城、瑤崗仙方向開過來的紅旗牌汽車、東方紅拖拉機,總是想著哪天能坐上車走出家鄉,看看外面美好的世界。西邊,一覽無余的是一峰連一峰的赤石鄉九子嶺群峰,現在赫赫有名的亞洲第一橋——廈蓉高速的赤石特大橋,從九子嶺穿插而過,而這橋、這山都在我們冬茅嶺的視線底下。北則毗鄰生我養我的丁家村。在這里,我度過了痛苦的、流血又流淚的、充滿激情的、開心而又荒唐的青少年時代;在這里,我有過很多的理想、夢想、幻想,甚至妄想。

這座山頭,沒有墳地,我想獨葬于此。這樣,我就可以時常看看我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可以報我魂牽夢縈、拳拳于懷的家鄉之恩。這讓我想起了黃永玉為其表叔沈從文墓志銘上寫的那句話:“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

遺囑擬定后,我便反復琢磨自己的追思會怎么開。我知道悼詞最難寫,都是生者為逝者的溢美之詞,既要簡樸嚴肅,又要概括精準。每每捉刀者都要費盡心思、絞盡腦汁。實話說,我寫了半輩子的材料,自嘲自己“一生游戲長短句,不在人前爭風光”,還真沒為自己寫過幾頁。好在我生病前的幾個月,也即2017年5月,組織部門要求自己寫一份自傳,我認認真真寫滿了十頁,組織部門發的紙張全部寫滿,一行不剩。這實在是種巧合,原來組織部門要我寫的這份個人生平介紹,是為今天奄奄一息的我受用的。

但我又想,這篇文章太過拘謹呆板,如記流水賬,難以起到“化悲痛為力量”的作用,也沒有展現自己灑脫不羈、豪爽奔放的個性,于是想起了2006年8月我生日時為自己寫的《四十歲感悟》。這篇文章寫出了我的艱辛、我的性情、我的夢想。若這兩篇文章合在一起,可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思來想去,我于是發信息給我的同事海國同志,要他找到這兩篇文章從手機發給我。我還拿出我“校對糾錯”的看家本領,修改了幾個地方。我還想,現在不能開追悼會,只有追思會,并囑托海國同志,我一旦走到那一步了,就請他找我的好友曾垂善先生,要他用正楷把這兩篇文章抄寫貼在我丁家禮堂的墻上。他字如其人,一豎一撇都工整完美。我們有幾十年的交情,我相信他會幫我這最后一個忙的。

忙完這,我仍絲毫沒有睡意,更沒有恐懼,倒有一種“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的淡定。臨近天亮,我知道我的同事和朋友該睡醒了,趁手機還有電,我搶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發了兩個我認為十分緊要的信息:

第一個,是發給我的女同學鐘小蘭女士的。是她在毫不知情地情況下,非常熱情、毫不推辭地給我安排,從郴州轉院住進了廣州華僑醫院呼吸科,也是她用輪椅把我推進病房。她的丈夫林醫生是這所醫院知名的脊柱外科主任。我剛住進華僑醫院,他就過來看我,便馬上與呼吸科的劉主任打招呼,懇求他關照我。人之將死,其言也哀。我給她的信息這樣寫道:“我昨晚轉重癥監護室,感覺還可以堅持兩三天。有一個事需要麻煩你,我如果實在不行了,請你幫我聯系一臺救護車送我回老家,價格你不要考慮。”

緊接著,我又補發一條:“我在廣州非親非故,這是我當前最大的難事。不好意思,我又給你添了一個大麻煩。我知道這在廣州是非常難辦的事。”

她則馬上回復安慰我:“你要配合治療,挺過去就好了。”便答應我:“好!等你好起來。”我當時看了她的回復,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9月27日,我從華僑醫院轉入廣州醫科大學附屬一醫院。后聽同學說,鐘小蘭同學在我妻子辦完轉院手續后,她繃緊了幾天的弦終于放松了,我完全理解她當時的心情,接到我這個“單”太燙手了。患難見真情,在我大難臨頭、孤苦無助的時候,她主動向我伸出救援之手,我什么時候都感激她和她的先生。如果沒有她在接我電話的半個小時便為我在華僑醫院找到病床,我與我妻子就不會當即決定從郴州轉院。事后證明,我的病情發展那么迅猛,如果當天上午我沒有離開郴州,估計就沒有現在的我了。

緊接著又給我的老同事、家國局長發了一條信息:“家國,姚某某還要支付胡某某三萬元錢,需你單位想辦法支持解決,這是我召集的會議集體議定的,請你落實到位。”這是我牽頭協調的一起車禍引起的信訪糾紛案,姚某某無證駕駛致胡某某丈夫死亡,賠償事宜未達成一致,胡某某不斷上訪,為此,我協調了六、七回。經多方籌資,雙方已達成和解,我擔心這三萬元錢不到位,不能息事寧人,又會引起重訪。思來想去,我工作上手頭未了結的就這么一件事了。家國兄弟也爽快地回復我會落實好,并要我安心養病。瀕死關頭,我還在想著“專門利人”的事,世人又將怎么評說我呢?我既已求德求仁,死又何妨!

而此時悲慟欲絕的是我的妻子,在醫院的走廊上,她拿起手機不停地向我的親人、好友發布這個不幸的消息。

到下午醒過來的時候,我從窗戶上看到我的親戚、同學、好友,從四面八方朝我聚集,他們隔著重癥監護室的窗戶玻璃,帶著哀痛和憂傷向我招手揮手。我想,我這次確實病得難以救藥,不然不會對他們震動這么大,催促著他們都在潛意識地開始為我舉行告別活動。他們有朝我微笑的,有抹眼淚的,都流露出惺惺相惜、情真意切的肅穆表情。我兩眼直盯著他們,強忍著淚水向他們點頭致意。

隨著病情的加重和藥物的作用,我經常是頭昏目眩、滿腦充斥幻覺,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有節奏地在移動,同時奇怪地發現對面的床、窗、人都顯出雙重影像,我至今還有幾段“夢境”仍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從重癥病房轉入普通病房后,我把“夢中經歷”復述給妻子聽,她不假思索地說我信口雌黃。愈加清醒后,我也覺得那都是幻覺,但無論如何,我不清楚此時它為什么會比我往日的夢給自己留下那么深刻、那么清晰的記憶,夢則稍縱即逝。

什么是死?我覺得死不過是人長久的熟睡了、長眠了。佛教稱死亡為往生,就同外出旅游一樣,靈魂在做作欣快地飛翔吧。

10月5日,我從近10天的睡夢中醒過來,“死”了一段時間,又生了!

二、別了,重癥病房

重癥病房又叫重癥加強護理病房,是醫院中危重病人的搶救中心,有著極為嚴格的進出制度。那里展示著各個醫院最先進的設備,但那里更分不清哪些是病人?哪些是動物實驗?

我是9月27日下午轉入廣州醫科大學附屬一醫院,直接就被送進了重癥監護室,在這里,經過近10天瀕臨死亡的昏迷后,我奇跡般地醒了過來。

剛醒來,發現自己全身插滿了管子,有氣管、喂食管、導尿管,渾身上下纏著粗一根、細一根的膠皮管子,如一個“機器人”。我的身后是一排形形色色、不停晃動的生命體征監測儀。剛開始幾天,我的雙手被捆綁在床沿上。后來我才知道,這主要是防止病人或痛苦難受、或自暴自棄自己拔掉管子。這在重癥病房是常有的事。不僅如此,為防止我隨意翻轉身,造成背部腐爛,護士小姐以兩小時為單位在我的左背或右背交換著塞上一個枕頭,要我欲動不能。

清醒過來最難過的是自己不能說話,起初我以為自己已經成為啞巴,以后只能“比劃比劃、沒得說了。”為此,我痛心極了,并時常以淚洗面。嘴巴是用來吃和說的,但我現在進食和交流兩項功能都似乎喪失殆盡。要叫人過來,我只能敲擊床沿;要與人交流,只能在紙板寫字。寫字板成了我與他人唯一交流的工具。妻子探視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在紙板上寫道:“以后我就不能說話了嗎?”妻子請來醫生跟我耐心解釋,開導我氣管拔出后,就可以說話了。我于是時刻盼著醫生給我拔掉那根26厘米長、有我手指頭粗的塑料管子。醫生每次查房問我有什么想法,我都是毫不猶豫地在紙板上寫道:“我已經好了,請拔掉管子。”醫生總是笑笑,好像我在癡人說夢,但還是習慣性地安慰我:“過幾天就拔了。”沒經歷過的人不知道,那是插進人體胸膛的一把刀,24小時都叫人飽受煎熬。

就這樣,我成了不能說話、不能起床、不能翻身、不能吃喝、不能大小便的待死之人。其中滋味,只能用絕望來形容。

疾病面前,人人平等。重癥病房是一個很大的廳,病床都是平行的排列。我住的病房大概有30張床,因為我每次聽醫護人員稱呼病人都是叫床號,從不直呼其名。床與床之間用機器和屏風隔開,床后是冰冷的儀器設備。我在重癥病房近一個月,從沒有看清過我鄰床病友的真實面目,也沒讀到過我的血壓、心率、血氧飽和度等指數,因為我整天都是仰面朝天、混混沌沌地躺在病床上。

重癥病房每天24小時都熱鬧非凡。有的患者因為疼痛難忍,或愴地呼天,或嚎啕大哭。有的則因為郁悶難熬、孤寂無助,甚至來日無望,于是不分時段、旁若無人地嚎叫。我當時想,我的這些鄰居或是大癡大癲,或是大徹大悟。

我轉入普通病房時,我旁邊住著一位汕頭籍的肺癌患者,因藥物過量神志錯亂,一個人整天連續不間斷地大聲叫嚷、咆哮,我妻子問我:“聽著難受嗎?”我跟她說:“我在重癥病房習慣了,隨他的便吧。”重癥病房那種血雨腥風的考驗我都經歷過了、修煉過了,這種場景我早已充耳不聞、置之度外,我又怎么會害怕?對他這種歇斯底里的大吵大鬧,“我自巋然不動”。

重癥病房的氣氛永遠沉重。病人或進或出,出去的或生或死。病人“沒了”時,都是靜悄悄地蓋上一襲雪白床單推走了之。不用提醒,我知道那個病人匆匆忙忙、無聲無息地“走”了。這與普通病房完全不同。在普通病房,只要是家屬嚎啕大哭,我敢斷定他(她)的親人已經“沒了”。而在重癥病房因為不允許家屬陪護,一個人駕鶴西去也是靜悄悄的。在這里,你才會真正感受到人的渺小和脆弱。由于自己對這些見多了,于是我對自己的“明天”感到很悲觀、很茫然:我不知道自己的病是比他們更重還是比他們還輕。我更不知道自己也像他們樣離死亡還有多遠。由此,喬布斯曾說的那句“你即將死去”總在我腦際縈繞。“大不了一死”,最多如此罷了。我于是感到這個世上沒有什么可以嚇倒自己了。

這有一例可以佐證,醫院決定我從重癥病房轉入普通病房的那天中午,為進一步查明我的病因,醫生為我做了一次活檢手術。手術其實就是從我右大腿上取一小塊肉,當然手術前醫生為我做了局部麻醉。但手術時我一點也不害怕,從醫生開始向我試手動刀到結束,近半個小時的時間,我全程地看著他揮舞著手術刀一招一式地取我的肉。對此,我眼睛都沒有閉一下。

重癥病房的生活又很有規律、公式般。上午8點,醫護人員準時會交接班,他們分別站在自己負責的病人旁公式般地、一項不漏地相互交代病人的體溫、體征、用藥……于是我又開始了新的充滿希冀、逆來順受的一天。

這一天的“幕啟”就是醫護人員幫病人洗漱。在我看來,這是自己最開心釋懷、盡情享受的時段。護士們早8點上班后,便兩人一組分別提著熱水為病人抹身。

緊接著,室主任和專家們會魚貫而入,帶著一群年輕醫生或實習生逐個為病人查房,一方面共同探討病人的救治方案,另一方面把眼前的病人當成年輕醫生和實習生們送上門來的教學標本。每每這時,我就感覺自己不只是一個病人,而且是一個病例。但我總是全神貫注地聽著醫生們的相互嘀咕,有時他們用我聽不懂的粵語交流,我則用心地琢磨著他們所說的大概,并且總是找機會在紙板上用筆向醫生詢問我的病情進展和救命之道。而他們回答都是相當地簡潔,沒有重復。我于是又期待著他們明天的到來。

整個病房沒有電視,所有病人不能隨身帶手機,自己每天看著醫護人員不停地來回穿梭,看著病人被推出推進,看著對面墻上那個掛鐘秒針有規律地移動。

失眠是我在重癥病房最難過的一道坎。麻醉藥醒后,我一直很難入眠,有時連續兩三天都難睡十幾分鐘。每天都是從漫漫長夜到漫漫長晝的輪回。意識在回憶和恐懼之間游移,心靈則在入世和天堂之間漂浮。白天或跟著對面墻上那掛鐘移動的秒針一圈又一圈地數數,或把寫字板貼在胸口一眼不眨地看著起伏數肺活量。晚上又常常閉目遐思,撫今追昔,塵世種種,歷歷在目。

而我越是生怕睡不著,心里就越緊張,腦子則又變得更清醒。但,夜里的清醒、夜里的想法如同夜里的氣溫般都是悲涼的、心有余悸的。

因為長期失眠,我不得不向醫生索要安眠藥。起初醫生斷然拒絕,并反復跟我解釋:“副作用太大,會影響療效。”我則在寫字板上寫道:“請求醫生,第一,拔掉管子,我好難受;第二,給我安眠藥,我好痛苦。”醫生考慮再三,在我醒來的快十天吧,于晚上10點左右從胃管給我喂食一種叫“思諾思”的安眠藥。為此,我每到晚上八、九點鐘就敲擊床沿,呼叫醫生過來,要求醫生給我早點下藥,那心情幾近乞求,似乎那就是救我命的靈丹妙藥。或許我整天太恐慌焦慮,或許那藥性太溫和,那藥要一兩個小時才見效。而每天早上的四點半護士就要轟轟烈烈地為病人抽血檢查,其實自己每天入睡的時間也就三、四個小時。

在重癥病房,自己的生活都是被安排。三餐不用吃,那營養液瓶掛在自己頭頂,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從胃食管輸入;口不用漱,值班護士夾著棉球每天五六次定時為自己弄來弄去;大小便想排就排,導管和護士會幫自己處理。自己再不用顧及面子,只能隨波逐流。護理人員每隔兩個小時要為自己測血壓、量體溫、翻轉身,從氣管里抽痰。隔三差五地照胸片,推到其他樓層照CT、照B超,做著各式各樣的檢查。

10月20日中午,氣管從我的身體里拔出,這根管子就像一把枷鎖戴在我的身上達25天。插管的時候我處于昏迷狀態,什么都不知道。拔管的時候,我眼睜睜地盯著醫生,他兩三秒鐘就從我胸口拔出。我當時熱淚盈眶,因為自己為此盼望已久,根本沒有疼痛的感覺,興奮不已。我終于可以開口說話,可以離開筆和紙板與人交流了。盡管起初嗓子有些嘶啞,但我可以自如地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了。

妻子和親友來探視我時也異常驚喜,因為這是我病情療效見好的一個重要標志。表明我肺部的化痰功能明顯增強,不再需要醫護人員通過管子為我吸痰抽痰了。另一則,我不再承受醫生往我心肺插管的錐心之痛,因為每次我都會痛得全身抽搐,似乎就要一死了之。

拔掉管子后,我給醫生的第一個請求就是盡快將我轉入普通病房,因為我實在受不了重癥病房里那種生死掠奪的恐怖、室友痛苦連天的呻吟、自己與世隔絕的孤寂。

10月24日下午六點,我終于轉入普通病房。當時妻子和小妹用移動病床推著我離開重癥病房,我情不自禁地持勝利的手勢向其他醫護人員和病友揮手告別。

別了,重癥病房,我在這里起死回生、躲過一劫。我在這里對死亡的理解變得更加達觀和通透,對活著的意義有了更多認識和感悟。更重要的是,我在這里、在痛苦的煎熬中,生命力變得更加強大了。

后來這家醫院重癥病房的一位女醫生對我進行回訪,是妻子接的電話。

“你先生現在在干什么?”

“都上班一年多了。”

“恢復怎么樣?”

“很好,身體康復得可以,還經常加班加點。”

“像他在重癥病房住這么久的患者,有些已經不在了。”

醫生也是不無感慨,接著又問:“你先生有抑郁癥、恐懼癥之類的心理后遺癥嗎?”

“一點都沒有,比病前還開朗,還陽光。”妻子說得都是我如今的真實寫照。

“他怕提及他住重癥病房的經歷嗎?”

“他不僅不怕別人向他提及這段經歷,他現在已經把其中的記憶一點一滴都寫出來了。”

醫生還說想請我到醫院去給病人作勵志教育,妻子堅決不同意,那里何嘗不是她的恐懼之地、傷心之地!

三、最期盼的事

廣州醫科大附屬一醫院的重癥病房,規定每天下午三點至三點半為探視時間。我住院期間,這半個小時可是我與外界聯系的唯一途徑,更是我享受親情、友情的精神大餐,是我一天中最期盼的事。

每到下午三點,我就眼巴巴地守望著重癥病房的那扇電動門,進來的探視人員都是準時魚貫而入,他們戴著口罩,神情肅穆。每次最先拿號探視我的幾乎都是我妻子,她進來便告訴我:又有哪個親戚、哪個朋友已在門口等候,我微微點點頭,她便出去。緊接著來探視我的親朋好友便分批紛紛來到我的病床前,送給我各種各樣的祝福、同情和關切。他們都給我說著好聽的話,說我“氣色很好”“眼睛有神”,還說“這種醫院沒有治不好的病”“好人總會有好報”……我則用筆在紙板上寫著感謝的詞句。同時,淚水常常情不自禁從我眼里奔涌而出,好像把我滿肚子的苦楚、疑惑、懺悔和感激、感動、感恩,都一起溢泄出來。

廣州高鐵站實在太大,焦慮不安地我對這么寬敞氣派的廣州站頓生仇恨。何時才能出站呀?我當時差不多有110斤,而年過半百、一直拿粉筆站講臺的鄭周明同學,背著我沒走幾步就氣喘吁吁、汗水直流。走了幾十米后,把我放下,說道:“歇歇吧,我前幾年閃著腰了,今天背起你感覺非常沉。”聽著這話,我心懷內疚,忍不住得熱淚盈眶。我想:手無縛雞之力的鄭教授,今天真的碰到不能割舍的兄弟了。妻子見狀,迅速又把行李箱替換成凳子讓我坐,也讓他歇歇。

就這樣邊走邊停三、四個回合,我們終于走出車站,坐上他的小車。所有的苦難恰似命中注定,但都有結束的時候。我剛落腳繁華無比的廣州大都市,似乎就要“獻身”于她,要了我的小命,沒想到有了周明同學的及時相助,使我第一次從死神中掙脫。

我們到達廣州華僑醫院,鐘小蘭同學推著輪椅在院門口等候多時。住進重癥病房后,我每天都要接受各種各樣的檢查,每次都是“前呼后擁”,由幾名醫護人員和我的親屬左右護衛,我靜臥在病床上,眼睜睜地望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如同過去犯了“滔天罪行”的“犯人”在游街示眾,接受著他們的“審判”。此時自己感覺低賤到了極點,人雖沒死,但尊嚴掃地。

在這段艱難的求醫路上,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輝,也一覽無余地看到了世態的炎涼。正如楊絳先生說的:“惟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大病之后,我更深切地感受到朋友不是實用之物,而是慰藉自己心靈、增強自己信心的奢侈品。

五、生命中一點一滴的溫暖

這次大病,雖然我一個人在病床上孤軍奮戰,但醫院外,我的親人、領導、同事、朋友堅定地、不約而同地、竭盡全力地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關心。

這個世界,唯一不變的是血緣親情。它沒有雜質、沒有距離,更沒有虛偽。我兄妹共五人,我在家排行老二,從小就身體不好,就像一只手的五根手指一樣,他們就如四個天使一樣一直佇立在我周圍,總是照顧我、支持我,對我寵愛謙讓無度,是我一生中的無上恩典。這次生病后,他們更是對我呵護有加。

我在廣州華僑醫院呼吸科轉入重癥病房的第二天早上,我哥哥放下手頭的所有事情趕赴廣州,幫我穩定妻兒情緒,搞好后勤,共定要事,一道為我辦各種手續,作為一個久居鄉下、沒見過世面的普通農民,如“陳渙生上城”般,在廣州那樣的國際大都市忙這忙那,想象得到他是多么地小心翼翼、沮喪惶恐。但直到醫院宣布我脫離危險后,他才回家。

屋漏偏遭連夜雨。我弟弟邦梁9月24日送我入住華僑醫院,因弟媳身懷六甲,加上家中母親老年癡呆需要照顧,他不得不急匆匆地往回趕。我大妹夫賀建平在郴州鐵路電務段工作,駕車到郴州西站接邦梁回宜章,連夜又返回郴州宿舍。在洗漱間不小心腳下一滑,妹夫賀建平摔成脊椎重度骨折,由此住進市人民醫院,仰面躺了三個多月。我住在廣州醫院,他住在郴州醫院。我出院后他都還在醫院。就這樣我的大妹潤蘭則守護在他身邊,但她們每天總要打幾個電話詢問我的病情。

我的小妹素蘭從我大哥回宜章后就趕赴廣州,一直陪著我那恐懼、悲痛的妻子,她們一起護理著我。我從重癥病房轉入普通病房后,我小妹夫歐樂成夫婦就在醫院照護著我,直到陪護我離開廣州回到宜章。這使我妻子在最艱難的時候從來沒有感到孤苦無助。

剪不斷的是手足情深,割不開的是血脈相連。全世界和你最親的人,就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兄弟姐妹。我轉入廣州后,我的四個兄妹義無反顧地把他們的銀行卡讓我哥哥帶上,要他轉交給我妻子,并告訴她:只要我治療用錢,盡管拿去取。這可是給我妻子最強有力的幫助。因為,疾病是傾家蕩產的危機,而金錢是救命的依靠。有幾回醫生下藥前習慣性地問我妻子家庭經濟情況,我妻子都很有底氣地跟醫生說:你們只管治療,別擔心我家的經濟能力。

給予我關懷的不僅僅是家里的親人,單位上的領導、同事也讓我感恩、感動。9月6日下午6時,我最開始是在宜章縣中醫院住院治療,晚上8時縣委建球書記就到醫院去看我,并要我什么事都不要想,專心治病和休息就可以了。9月12日我病情不見好轉,又轉入縣人民醫院,我發信息給他:“我的病未完全痊愈,還需請幾天假,對不起了,自己身體不爭氣,影響了分管的工作。”他回復我:“沒關系,好好休養。”9月21日,這是我轉入了郴州市第一人民醫院的第二天,他又與他的愛人以及縣委景龍副書記來到我病床前,看望慰問我,他還風趣地對我說:“你就當外出學習兩個月,單位的事就全脫產吧”。頓時,我為有這么善解人意、關心下屬的領導而感奮、感激、感動。

10月24日,我不得已轉入廣州華僑醫院,并入住其呼吸科的重癥病房。26日,建球書記得知醫院向我下達病危通知后,便與潤槐縣長商量,派縣政法委秀芳書記連夜驅車趕赴廣州。秀芳同志與我的好兄弟新紅第二天上午便找到我的主治醫生,詢問我的病情和救治方案。當聽到秀芳同志報告我的情況非常糟糕后,建球書記立即打電話給在廣州的宜章籍知名企業家、陽普醫療董事長鄧冠華先生,要他給我對接由著名呼吸病學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鐘南山領銜的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我出院后上網得知,這家醫院的呼吸科連續十年排名位居全國專科第一。并拜托他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一切代價搶救我。正是因為他與潤槐縣長的精心安排,冠華先生、秀芳同志在廣州為我開啟了一場極其艱難,但又迅速快捷、穩妥安全的轉院歷程。

27日下午6點,我轉入中山醫科大學附屬一醫院急診科。晚7點又轉入重癥病房。要知道在廣醫附一院是一床特別難求的。要住進醫院必須排隊苦等好長一段時間才能如愿,而如我這種呼吸已經十分微弱的病人,如果要靠正常排隊才能入院的話,早就死過幾回了。這為我贏得了最佳治療時間,找到了最佳治療方向。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為救我,秀芳同志幾下廣州。我在廣醫附一院治療的一些需求,很多是由我妻子跟他聯系,再由他和鄧冠華先生一一想辦法解決。他跟我妻子說,只要涉及我救治的事,什么時候都可以給他打電話。他是這么說,也完全是這么做的。

我的老領導、在市里工作的陽鋒秘書長得知我患病后,隨即委托還患著感冒的、他的愛人劉志輝教授專程到廣州看望我。劉教授捎來了他手書的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信中寫道:“平心而論,人吃五谷雜糧,加之年近半百,您我還常年很累,有病有痛實屬正常情況,因此不能諱疾忌醫。”并要我:“尊重科學,尊重醫生,謹遵醫囑、科學治療。快快康復,等您回來!”在重癥病房,劉教授逐字向我讀完了陽鋒秘書長的信。我當時淚如泉涌。我想,自己雖然被困病床,但獲得的快樂比那活力四射的健康人還要多。我的內心油然而生一種深深的感恩之念。同時,也一直想:我必須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用自己的來生來回報大家。

余敏女士是我的老同事,這幾年她常住珠海。當她從耕樵同學處得知我到廣州住院后,立即趕赴廣州華僑醫院來看我,還動員住在醫院附近她的妹妹余君一起照顧我。余君真的很用心,每天絞盡腦汁、極盡耐心地為我熬一宗美味可口的諸如椰子湯送給我吃。我因大量用藥、口味一直在變,喝了她做的湯羹,我的食欲又被它常常喚醒。余君還似乎很懂醫,每次與我妻子在一起總是給她說:老丁的眼睛很有神,一定沒事的,放一百個心,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回宜章了。每次喝著余君做的湯肴,我就有一種特別的感動。

芳艷同學由于工作時間限制,但她堅持要去廣州看我,以免少了那再也“看不到老丁”的遺憾。她到廣州華僑醫院時,我已入住重癥病房,我們沒有面見,或許在窗戶上我們對視了。但我真的沒有了記憶。后來我回宜章康復時,耕樵同學把她手機拍下的幾張照片給我看,我頓時驚嘆:芳艷同學正在高鐵上批改學生的英語作業,那神態非常專注。

還有,我的同學鄭周明和王亮發、譚助英夫婦隔兩三天就到了廣州醫科大附屬醫院探視我。可能是湊巧,他們每次去都碰上我被運到其他科室做各種各樣的檢查,他們便與我妻子和小妹一道,從重癥病房推著我擠電梯,來回穿梭,并非常小心地將我從這個病床平移到另一個病床,檢查完后又移回原病床。這移來移去,沒有四、五個人齊心協力是無法完成的。我當時總是問我妻子:“他們不上班嗎?”我妻子告訴我:“他們一有休息就會來看你。”而且王亮發夫妻每次都是從順德打的過來。時過境遷,我后來想,我這一病,拖累他們的太多太多。

還有,我的一些同事、同學、朋友去探視我時的場景很多都成為我劫后余生的笑談。高孝書同志國慶節那天見到我時,我還在昏睡,他后來告訴我,我雖然兩眼緊閉,不言不語,但我總是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久久不肯放下。陳小玲同學去看我時,她說我奇跡般地睜開了雙眼。我妻子后來跟我開玩笑說:“我伺候你那么久,呼喚你那么多,你都緊閉雙眼,一言不發,但漂亮的女同學來了,你就兩眼放光。”

還有很多很多,我當時實在是失去了記憶,后來清醒過來,又因麻醉藥注入過多,記憶也是十分模糊,實在是難以一一記起。但,這也使我欠下了太多太多的人情。心里除了感激,更多的是隱隱的不安。“情之厚如斯,百世不足還”。

但我的妻子后來總是跟我念叨,無論是在廣州住院急救,還是回宜章康復治療,我全心全意服務過的老領導、朝夕相處的老同事、情如手足的老同學、素未謀面的老鄉、以及我接待過的上訪戶都紛紛致電來信安慰我、勸慰我,或到醫院病房開導我、鼓勵我,這些都給了我巨大的能量,讓我減少了肉體的痛苦,獲得了心靈的安寧,重啟了對未來的向往。

在重癥病房住了近20天,可我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并且持續發著低燒,醫生也感到困惑。10月15日,妻子探視我后,按慣例找我的主治醫師楊純咨詢病情。楊純醫師說:她與醫院院長何健行教授一起討論了我的病情,何院長提出我的免疫抵抗力一直上不來,需要加強用藥,而我又感染了一種叫鮑曼不動桿菌的細菌,耐藥性很強,而國內產的此類抗菌藥已經用到了極致。他建議給我用從國外進口的丙種球蛋白試試。但這種藥產于德國,國內很難買得到,而且價格非常昂貴。緊接著,她又沒把握地告訴我妻子,不知道這種藥對我的藥效有多大,只是給我們家屬提個建議。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用上費盡周折買到的藥物之后,病情出現了明顯好轉。醫生很有把握地給我預報了轉入普通病房的大概日期,我與家人都欣喜萬分。要知道,這五瓶藥總共只有500毫升,而我能用上這些藥,這其中的艱辛和艱難只有親歷者鐘平寶先生、秀芳書記和我妻子知道。難怪鐘平寶先生事后說:他真的不知道接秀芳書記這個“單”要費這么大的勁。如果他知道有這么難,很有可能會婉拒的。因為他與我從未謀面,也因為這件事整整折磨了他5天。

村上春樹說:“你要記得那些黑暗中默默抱緊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徹夜聊天的人,坐車來看望你的人,陪你哭過的人,在醫院陪你的人,總是以你為重的人,是這些人組成你生命中一點一滴的溫暖”。對他們我銘心刻骨,終身難忘。

六、最堅強的后盾

應當說,比重癥病人承受更多壓力和痛苦的一定是他的妻子或她的丈夫。對重癥病人康復最重要的也是他的妻子或她的丈夫。

我從住進縣中醫院起,妻子小月就與我形影不離,一直陪伴在左右。在縣城醫院治療時,她每天就是為我做飯,陪我打針,幫我熬藥,替我治病求醫參謀。晚上看著我睡著,自己卻睡不著,白天給我送飯,她自己卻吃不下飯。隨著我的病情加重,自理能力每況愈下,我就完全依賴于她了。她把我照顧得一絲不茍,為此所吃的苦,所受的委屈,早已超出了常人所能忍受的極限。

到廣州后,妻子一直做“兩面”人。為減輕我心理和精神的痛苦,她一方面總是強顏歡笑,極度地克制自己的情緒。而在人背后的另一面,她滿肚子苦水都要往肚里咽,她那種難以言表的強大內心無不令人驚嘆、心痛。

每天吃完晚飯后,她經常一個人呆坐在醫院八樓的重癥病房門口,以此消磨孤寂難熬的時光,并隨時作好醫生傳喚的準備。我后來轉入普通病房可以站立眺望珠江時,她告訴我:“你住在重癥病室,我每天早上或傍晚獨自一人沿著醫院所在的珠江邊來回蹣跚。”滿腔傷心淚,只對珠江說。“你進去重癥病房那么多天都昏睡不醒,自己真想跳入滾滾珠江一死了之。”她還告訴我:“只要你能活著,哪怕你全身癱瘓、哪怕你只是一個植物人,我也高興,我也心甘情愿地永遠伺候在你身旁。”

揮之不去的是積郁在她心間焦慮不安的苦悶。她唯一在乎的,就是我能活著。她遠比躺在病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的我更痛苦。我受的苦只是皮肉之苦,而她受的苦卻是心痛之苦。

“親有疾,藥先嘗;晝夜待,不離床”。我轉到普通病床后,她便24小時貼身為我護理。在醫院做陪護最難過的是夜晚。因為不能擠著我,她只能租陪床。這種簡易折疊床只有一米多長,40-50公分寬。廣州的醫院都是寸土寸金,病房非常狹窄,她每天晚上只能把折疊床塞在我的床下綣縮。但凡我輕輕地往床邊輕輕敲動,她就如彈簧一般跳起來。

病床是考驗一個人的考場。有人說:人生有三大幸運,上學時遇到好老師,工作時遇到好師傅,成人時遇到好伴侶。這些我都遇到了。她磨去了自己的棱角,毫無怨言地由著我、讓著我、護著我。“苗好一半谷,妻好一半福”。我正是沾著妻子的福氣成就了自己、活到了現在。

與妻子結婚二十八個年頭,一路走來,也是磕磕碰碰,悲喜交錯。妻子上對公婆,她極盡孝道;下對兒子,她真正做到了慈母應做的一切;中對丈夫,她絕對忠誠、絕對服從、絕對愛護。也正因為有了她,我才有了事業小成、夫妻堅守、兒子可教、家庭幸福。

但凡有一個好妻子的家庭,其子女自然也會很懂事。我很幸運,此生遇上這么好的妻兒,這真是上帝派給我的天使。

這次我從患病到治療,兒子一康承受了他有生以來前所未有的壓力。2017年9月11日,兒子去東莞的新單位上班,我原本與妻子一道打算送他去廣東,可惜我正在醫院住著,只能拖著羸弱的病體在宿舍樓下為他送行。那情那景,我反復壓迫自己強忍淚水,不停地跟兒子說著一句話:“我沒事,你好好工作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他則要求我:“你要多聽醫生的,把身體的事當成最大的事。”此時此刻,我感覺兒子真的長大了,我也真的是病并幸福著。因為創新工場CEO李開復給了我答案,他說:“人生真要留下什么,那就是為世界留下心存善念的孩子。”

我轉入廣州華僑醫院的第二天,兒子就趕到醫院一起照顧我,主動跟我說著他在新單位的新鮮事,千方百計讓我開心,就像他年幼時我總是挖空心思哄他大笑一樣。我一直以為,兒子一直是訥于言的。沒想到,兒子在我病床前竟能侃侃而談。我于是想:是他的新單位、新環境改變了他?還是我的病給他帶來的恐懼改變了他?感謝上帝對我的厚愛,今生今世我已經得到很多,而且現在還讓我得到更多,讓我的兒子長大成人:他完全可以接班了,充當家里的“頂梁柱”了。

兒子第二次請長假來廣州陪護我時,我非常地自責。兒子剛到新單位上班,還沒站穩腳就請長假,領導肯定對他有看法,這都是因為我的病拖累了他。這次來,我發現他一直心事重重,我猜他是聽了醫生關于我病情危重的講述,怕我很可能走不出這次噩運。而到此時,他還沒有肩負過任何一件稍微大點的事情,沒有體驗過“對別人負責”是一種怎樣的憂愁和害怕,全家的重擔都將落在他稚嫩的肩膀上。加之他沒房沒婚,只身一人在離家千里的陌生地方謀生,這對一直都是順風順水、沒經歷過挫折的他,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面前怎么能承受得了呢?

聽我妻子說,我住進重癥病房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每次第一個到病房探視我的是兒子。因為我當時只是一個標準的植物人,他看我時總是握著我的手,對著我呼我喊我,只想面前這個閉眼閉嘴、又聾又啞的父親能被他喚醒。未果后,他又走出病房,按著醫生的交代,到醫院附近的藥房幫我買那些白蛋白之類的藥物。我妻子每次要給他錢時,他就說:“這個時候了,還說什么你們的錢,我的錢,為救我爸爸的命,我留錢還有什么用!”

他清醒地知道,他是我唯一的牽掛。所以,他回到東莞上班后,每天把他的工作日志、所思所悟編發成信息發給我妻子。他離開我的第七天,應該是10月21日,他是這么寫的:

“一晃又一個星期過去了,短短的七天卻喜事多多:一是,聽醫生說,您的病情越來越穩定,康復的速度很快。拔管之后就能恢復說話,過不了幾天就將轉到普通病房,那時您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看電視、看手機,二十四小時身邊就有親人陪伴,您不再孤寂孤單。二是,我收到了在這里的第一筆工資,工作雖才開始,但在另一方天地已經慢慢適應了。三是,我媽媽的心情、家里人的感受都好了很多。特別是他們聽說您馬上要轉到普通病房,大家都非常開心。您要靜靜地養身體,工作的事情暫時放在一邊。沒有好的身體,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祝您快快好起來!”

妻子每次探視我時,首先都要把發在她手機上兒子寫的日志給我看,我感覺這是我一天中最欣慰的時刻。她每次念完,我都要妻子代我回復我的讀后感:“兒子,你的文筆不錯,堅持,你又多了一把立身處世的刷子。”等等,都是溢美之詞,我都不忘鼓勵他、褒揚他。

兒子是自己的延續。我后來出院后,一些朋友對我說:“你病后,最累的是你的妻子,最焦急的是你的兒子。”確實如此,我妻子牽腸掛肚的是我的病情的走向。而我兒子一方面思慮著病床上的我何時能健康回家,另一方面,他又怕我的妻子因照護我身體累趴,精神崩潰。他承受的可是雙重壓力。

父子連心。我轉入普通病房后,兒子有次從東莞來看我,戴著口罩,他到病房后總離我遠遠的。我就說:“兒子,你過來些,我們聊聊天。”他手撫口罩,向我揮揮手,說:“對不起,我感冒了。”我頓時不解,生氣地對妻子說:“兒子怎么這么嫌棄我,是怕我傳染他嗎?”妻子站在一旁安慰我道:“你是誤解他了,兒子是怕他傳染你,怕你一旦感冒,又將禍起蕭墻。”但我兒子不知道,我把自己這一生最看重的成功、成就都押在了他身上,有意或無意中,始終把兒子對我的態度和感情看作是我生活中第一位的東西。

事后我才明白,醫生經常叮囑她們母子倆,為治我的病,抗生素已用到了極致,如果感冒,將無藥可治。我病后,兒子總是上網查找我的病因用藥,似乎他也成了我的主管醫生。他從這么遠來看來,但又不愿靠近我,內心肯定是極度焦灼矛盾的。唉,有病的我,什么事情都喜歡往壞處想,對什么事情我都心存猜疑,因為我最怕失去所有。

我有一知己,足以慰風塵。歌德《神曲》有一句名言:永恒之女性引領我們向上。我這次遭遇疾病“大風暴”,一直孜孜不倦給我添柴加火、給我以溫暖,一直關心、幫助、激勵、牽引著我走出困境的,除了我的家人,就數我的同學黃耕樵了。

我住進縣中醫院、縣人民醫院時,她正在貴州旅游。為了不給她愉快的心情染上一抹不愉快的陰影,我一直沒有告訴她我的實況。那段時間,不斷有人找我辦事,我一概答曰:在休假。這話傳到她那里,她百思不解,便從遙遠的黔東南發信息給我:“你沒什么事吧?你怎么會有時間休假?”心有靈犀總相通。她又說:“我總覺得怪怪的,是不是你病了。”我有史以來第一次向她撒謊:“沒什么事,想休息一下,過幾天就回。”

她回到宜章,就聽說我入住醫院已十來天了,便急匆匆與老牛一起趕來看我,說:“你休假就不正常,沒想到,一病就如此嚴重,一定要自愛,歲月不饒人啊。”

她更沒想到的是,我的病情會迅即惡化,從縣城轉郴州,又去廣州。我轉入廣州醫科大附一后,她三番五次向我妻子索要賬號,要求向我注入一筆救治資金。到處為我收集與我疾病有關的醫學信息,并把所有信息綜合在一起,給我妻子提出這種那種建議。同時,她每天早上都要通過手機向我妻子詢問我的病情。之后,她一方面,同樣以新聞發言人的身份及時向我的親朋好友通報。另一方面,又耐心細致地開導我妻子不要急、不要躁,交待她應當這樣做、那樣做。在自己即將訇然倒下的時候,遇到她這么對我真心相待的人,實在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幸運。

隨著日子的推移,我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除了我的妻子不折不扣地精心照料外,耕樵有著莫大的功勞。正因為有她們,我挺過了去年的中秋,享受了今年的春節,我們夫妻又與她及幾個同學好友一起度過了我今年的生日。難怪人家說我一輩子總是遇貴人。什么是貴人?一個支持你的人,是貴人;一個和你共進退的人,是貴人;一個在你需要時陪在身邊的人,是貴人。他們,她們,都是我最堅強的后盾。

七、活著就是孝道

我的母親于2018年9月去世時,離我從廣州出院回家只有330天。在這些日子里,我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而她的各個器官日趨衰竭,最終油盡燈枯,離我們而去。

在她老人家的葬禮上,前來吊唁的耕樵同學對我說:“你不要過度悲傷,害了自己的身體,對你來說,好好活著就是很盡孝了。”她一語中的,我聽后兩眼婆娑。是啊,去年我沒有出現“訇然倒塌”的悲劇,在她老人家仙逝的時刻,子女媳婿個個健在,著實是她最大的心愿,免了她“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莫大悲哀。這更是她積德積善八十三年最大的福報。

在與這場疾病搏斗的日日夜夜里,我總是反復告誡自己,無論如何,我要活下來,我要為生我養我的母親履行生養死葬的為人子的責任,而不能讓她老而無依。尼采說:“了解自己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也正因為如此,在一些人的意外中,我這次堅強地活過來了。

2017年,我的母親八十二歲,身體每況愈下,到后來落下個老年癡呆癥。自我父親去世后,她一直隨著我弟弟同住,這些年又搬進了我所住的大院。每天早上八點鐘前,在我上班的路旁她都要坐在自帶的小木凳上,手里提著裝有包子、饅頭或餃子之類的食品袋守候著我。第一句話總是重復著那句:“崽,你吃了沒有?我給你準備了早餐。”

而每每到了晚上,她都要到我住的樓下踟躕蹣跚,看著我家的燈是不是亮了,由此判斷我與妻子在家沒有。一旦她發現我家黑燈瞎火,她就要我弟弟打電話問我們的去向。不得到我弟弟的詳實答復,她是不會上床入寢的。

我從去年9月份住進醫院后,她每天的期盼都未能如愿,雖望穿秋水,但怎么也看不到我白天上班的身影。晚上我家的燈也總是亮不起來。不僅我沒跟她說上幾句就“隱身”了,連我的妻子也久久不見蹤影。這突然的變故使她非常的迷惘和不解。大院里一些老太太、老阿姨喜歡圍坐在一起聊天,家里家外的事都會放在一起曬。因為年紀大了,說話一般都不會思量,毫無忌諱,有的關心地問她:“聽說你兒子得重病住院了,怎么樣?”有的還問她:“聽說你兒子病得好苦,沒事吧?”“外面傳你兒子快不行了,是嗎?”等等。灌滿她耳朵的都是我病了、我得大病了、我快不行了。

她踉踉蹌蹌回到家便以祈求的口氣問我的弟妹:“你二哥到底得了什么病?在哪里住院?”我弟妹以及我妻子便“合謀”跟她編造了一個善意的謊言:我兒子一康到東莞上班,我與妻子一起到他那休假,要在他那住上一段時間,幫他去看房子、買房子。并告訴她那些老太太說的都是胡編亂造的謠言。由于她不識字、不會用手機,哪怕再擔心、再揪心、再痛心,也只能相信我兄妹對她的“欺騙”。我妻子為安撫她老人家,堅持每天與她通一、兩次電話,讓她相信我們正在廣東游玩,請她放心。但我老母親總是質問她:“怎么我崽總不在電話里跟我說上一兩句話。”我妻總是以各種理由搪塞她。因為從我住進重癥病房,手機就一直不屬于我了。

我住進醫院那段時間,我的兄妹們每天都在對她撒謊,但那種謊言,其實都是兄妹們對母親最真摯的愛。

為消除我母親對我的悠長顧慮,10月24日下午,我剛從重癥病房轉入普通病房,便迫不急待地要妻子把手機給我,這也是我將近一個月沒用過手機了。我拔通了弟弟的號碼,要母親接電話。我說:“媽,您還好吧?我現在很好。”她很驚訝地地問:“你在哪里。”我說:“我在廣東,我過幾天就回家了。”她又問我這段時間到哪去了,我都按我妻子精心設計的謊言一一向她作答。說著、說著,我聲音哽咽了,眼淚禁不住往下流。要知道,我近兩個月沒見過她老人家了,沒聽過她嘮叨了,我好想好想聽她那慢條斯理的叮矚了。而對她來說,她的兒子還健在,她又可以輕輕松松、開心快樂地與那些老太太、老阿姨坐在一起談天說地了。

誰都說最愛的是生自己養自己的父母,可對父母最大的愛、最大的孝,莫過于自己有個好身體,這可以免了他們對兒女的牽掛和焦慮,使他們的晚年真正享受著無憂無慮的天倫之樂。這真是我這次大病以后收獲的最大心得。

在我治療和康復的那段屬于自己的歲月里,我開始冷靜地思考自己在有限的時光里孰輕孰重,痛感自己過去偶爾回家看看她老人家都是靠妻子的提示、催促,即使回去也是做做樣子、敷衍了事,或靜坐無語,或電話不斷,心里想著工作的多,惦著母親身體和心思的少。我在她那里,只是一個膝下有兒的虛名;她在我這里,只是一個禮儀式尊重的長者。自我成家立業后,我一直沒有用實際行動好好孝順她、報答她。

今年的五月,母親開始不間斷地打針吃藥,神智也不時錯亂。我與弟弟于是合計,兩家一起與母親同吃在一起。從這時起,我幾乎謝絕了因公因私的所有應酬,堅持回家陪她吃飯,聽她語無倫次的嘮叨。老天待我實在不薄,在她生命最后的四個月時間里,我都是與她在一起度過的,這讓我好好補了孝順她老人家“這一課”。

現在,母親在那頭,我在這頭。我一直不得而解:是我的病,讓我的母親郁郁寡歡、憂郁成疾,使她不治而終呢?還是我一直念著我的母親促使我堅強的活下來?但我想,更多的是我的父母積德行善太多,為我積攢了在世上多留下的時日。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現在我的雙親大人都已經升入天堂。往后的路途,我只能重新開啟,只能自己摸索。

八、遲來的醒悟

我在重癥病房蘇醒過來后,總是兩眼緊盯著那些走來走去、一言不發的清潔工,對他們由衷的羨慕。盡管他們工作沒日沒夜、沒人搭理,但他們四肢靈活、行動自如,特別是下班后可以沉浸在兒女繞膝的天倫快樂中,可以看到太陽東起西落、明月或圓或缺,可以欣賞大自然美侖美喚的景象。而自己手腳不能動彈,只能落落寡歡地躺在病床上,每天靠輸著各種各樣的營養液茍活著。不僅如此,還成為了全家人的累贅。

我轉入普通病房后,我又嫉妒那些坐著輪椅、拄著拐杖的病友。他們真幸福,可以由親友推著在病房的走廊上轉來轉去,生活可以自理,而我的吃喝拉撒睡都只能靠妻子服侍,儼然是一個十足的廢人。

也就是在我久久不能下床的時候,我開始回味先輩常常告誡的那句老話:有些東西,你總要到失去的時候,才會知道它的珍貴。

真的是世事無常呀!我入住醫院的前一個月還在羽毛球館健步如飛,與幾個固定的球友打著羽毛球比賽;前半個月我在醫院照X光檢查,當時醫生給我診斷為支氣管炎,我不以為然,與朋友聚會時,仍然保持喝酒“來者不拒”的大俠風度;在住院的前一天,我還保持著近三十年的習慣:上班比別人早、下班比別人遲。

病來如山倒,說倒傾刻倒。9月6日,我上氣難接下氣,實在是堅持不住了,我獨自一人到縣中醫院去檢查,曹元軍院長建議我趕快照胸部CT,而那時那刻我連二樓都爬不上去了。結果一出,我就直接住進了醫院。從此,我就以醫院為家,在那里不出門、不“放風”,被“關閉”65天,不下床、不吃飯38天。直立行走、吃喝拉撒是人之為人的最本質特征,而在我近乎喪失殆盡。

10月26日下午,插入我身上的、那根卡著我喉嚨的最后一根管子——胃管,終于被醫生拔掉了。我像吐出一根粗大的魚刺般渾身輕松。醫生離開時扔下一句極其簡潔但我卻盼望了很久的話:“你可以下地了。”我隨即要妻子攙扶我下床。我站在地上,兩腿如同面條似發軟,身體搖搖晃晃,腳下踉踉蹌蹌。

寧歡是我同事的女兒,她在這家醫院做護理醫生,這位姑娘非常聰明伶俐。她知道我可以下床行走后,第二天買了一副鋁合金制成的扶手架送給我,這對我來說就如雪中送炭,沒有比這更適合我的禮物了。我扶著它,開始在病床旁慢慢地恢復走步,三分鐘、五分鐘,慢慢增加到十幾分鐘。雖兩條腿虛飄飄的,但我總想盡量延長些時間。由于我還必須借助鼻導管吸氧幫助,管子也只二米來長,我只能抓著扶手、靠著床沿左右三、五步、前后三、五步,像一個快滿周歲、蹣跚學步的嬰兒。

記得有一天,我被轉入到靠珠江邊的病房。那天早上,陽光透過窗戶斜射在病房上,我異常興奮,迫不急待地要妻子扶我起身,讓我抓著扶手慢慢地挪動到窗子邊。窗外陽光燦爛,天上流云飛走,江面客輪穿梭,街道車水馬龍,這久違了的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呀!我當時心緒翻騰,心情似欣慰、似追悔;似惆悵、似向往。唐代詩人劉禹錫有詩云:“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我入住醫院不足兩個月,世事滄桑,人事全非啊!但我又重新站起來了,對于我,在這出忽喜忽悲的人生戲劇中也是只殺不死的九頭鳥。

在轉入普通病房的第五天,我的主管醫生就通知我辦出院手續,回去進行康復治療。第七天,也就是2017年10月31日,我坐著輪椅亦喜亦憂地離開了醫院、離開了廣州,回到了我朝思暮想、生我養我的宜章。

因我還得繼續輸氧、繼續觀察,回來后住進了縣人民醫院的“康復病房”。在這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自由行走,走久、走遠,享受邁開雙腿的滋味,竭力在家人和朋友面前表現自己。為此,我在床頭備了一個筆記本,把每次在醫院走廊上脫氧行走的時間、步數一筆不落地記上,每天晚上匯總,我把它當成一天的成績單,自己不時為自己點贊。

記得回縣城后的第七天,我請求妻子讓我到野外去試試腳,看看外面的風景,吸吸新鮮的空氣。她為此做了充分的準備:我的同學李志毅駕車,我在醫院工作的侄女荷梅為我提著兩個氧氣包。那天我們選擇的是城郊山清水秀的楊柳山莊,雖然秋高氣爽,又有大駕護航,但我只走了十來分鐘、不足千來步就雙腳發軟走不動了。

由于自己在醫院住久了,病態纏身,自卑與自尊相互交織,我不想見到人,也不想別人見到我,便要妻子每天下午陪著我到城郊野外練習走路,小隱隱于野,真正讓自己在忙碌了大半生之后去享受散淡庸常之樂,去看日落夕下、云聚云散。在那里,所有的焦慮沉淀了,所有的偽裝剝離了,所有的欲望遠去了,所有的執著放下了。

在那里,我可以旁若無人地呼吸、貪婪拼命地呼吸、自由自在地呼吸。這既是一種身體的享受,同時我又開始了心靈的靜候。

在那里,我冥想懺悔、冷靜思考,是什么把我的免疫力這一防病堤壩沖得幾乎蕩然無存,硬生生地把我推往生命的終點站?

長期以來,我都像打了雞血一樣,處于廢寢忘食、漚心瀝血、追求極致的亢奮狀態。我的日志里只有上班、加班這一單調、重復的內容,幾乎每天都過著“鐵人”般的生活,我就如同一輛從不熄火、從不維修的汽車,直到把自己各個零部件磨垮磨盡為止。

是啊,我太累了,我體內的各種器官也由此受著種種虐待、壓榨,突然宣布“罷工”,我的生命之舟就這樣拋錨了。

這次我大病一場,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除了加班,我生命中另一個標簽就是喝酒。心情歡暢時,我借酒助我樂;郁悶煩惱時,我靠酒消我愁。我參加工作以來,總是沉浸在陶淵明的“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的虛幻而又期盼的快感中,津津有味,不舍不棄。

就在這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時,我真切感受到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歡暢與無奈。但,“酒徒往往成衰翁”,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的父親在他臨終前給我只叮囑了兩件事:其一,不要拿人家的錢,害自己害家人;其二,千萬要少喝酒,壞身體壞形象。之后,我的母親幾乎每次見我都要用我父親的遺訓敲我勸我,要我限酒戒酒。但我總是以我唯一愛好為由癡迷如醉。我有時還笑侃她老人家:“您不能怪我貪酒,要怪的話,只能怪您自己,是您生的兒子肚里能裝那么多的酒!”不聽父母言,吃虧在眼前。我這次突然倒下實屬是一個不聽話、不孝順的兒子必須付出的代價。

病來方知身是苦。我的同事弟陽同志有次到醫院去看我,他說:“無論如何要把自己的身體搞好,你若是病了,不管是你的領導,還是你的朋友,來看望、慰問你一兩次就不錯了,難受的還是你自己、你家人。”生病的經驗讓自己清晰的有了比較:走不動了,才知道活動自如的身體多么舒暢!困守病房,才知道你來我往的日子多么自由!

九、康復的三把鑰匙

一場大病,我徹底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讓我認識到科學生活的重要性。我在康復過程中越來越覺得,就是要運動(養生)、淡定(養心)、積德(養神),這便是我康復的三把鑰匙。

我在康復之路的每一天都是從散步開始的。早上,只要我定時了的鬧鐘一響,便和衣起床,在晨光乍明時振作精神去聽鳥叫,去呼吸新鮮空氣。碰到雨天,我便在家里伸展手腳,從臥室走到陽臺,來回33步,每次走上一、兩百個來回。可以說,這是我從娘始出生五十來年做得最認真、最執著、最堅持的一件事。

是的,我以前總是以百年壽龜靜養為榜樣,對運動嗤之以鼻,而且還總是嘲笑我的妻子、我的朋友那么起早貪黑的跑來跑去。但是適者生存,他們走出了健康,而我這么長期的“靜養”差點出局。

痛定思痛,“生命在于運動”終于成了我的座佑銘。只要不加班,我都會強迫自己沿河道山澗、街道小巷走上一兩個小時。我把散步當成自己康復最好的辦法。每次散步時,總是神清氣爽、呼吸順暢直達肺部深處。已經失去的體能在不知不覺中恢復了,病入膏肓的倦怠也漸漸消逝。而在那來來往往的走動中,我的心是“空”的、“凈”的、平實的,真正領會到了“天地與我同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大愛。感覺自己日子很充實,內心很強大,腳踏實地,無所不能。

“虛靜”,是古人追求內在生命力和自我提升的一種有效手段。然而,過去的我,離“清虛靜定”這四個字相差甚遠。我的個性、我的生活方式、我的目標追求都與此大相徑庭。所以,我要獲得重生,除了健全體魄、不停地運動外,還要從這四個字一個一個做起、一個一個改起。

我想,我的第一步就是先學會“靜”,讓浮躁的心先靜下來。我不再糾纏于那些不咸不淡應酬的喧鬧,盡可能謝絕到酒店賓館陪客消遣,不再與那些與自己工作生活無關的人磨蹭,不再匯入街上的車水馬龍。母親老人在世時,堅持陪她吃飯,盡表孝心;母親仙逝后,堅持與妻子同餐,圖個清淡簡單。實在沒法推脫的宴會,我也是踡縮一角,笑看人家杯觥交錯,自己堅持不端杯,盡量不說話。我想起了前幾年說過的一句話:如果一個人一輩子日子能倒流重過,那可以成全蕓蕓眾生多么美好的愿望,使多少人少走彎路,減少損失。就此類推,如果我以前堅持不喝酒、少喝酒,少去湊熱鬧,身體怎么會崩潰到如此不可救藥呢?這次大病讓我思考什么才是科學的生活?自己瀕臨死亡更刺激我思考如何才能健康的生活?

我更多的看淡了得失。記得我在四十歲生日時寫了一則感悟:“在屬于個人的時間和空間里,自己又總以流水不爭先的平明流反求諸己,胸懷平常之心,靜觀人生百態,得意時淡然,失意時坦然”。我確實是這么寫的,但我根本沒有這么做。過去的每天我都逼迫自己努力再努力,每件事都要求自己做到極致,熱衷于用拼命的工作去追求浮名,也不乏用自我折磨的方式去探視名利場。這次大病,我更感到自己已經得到太多太多,再不放下些,自己就扛不住了,就真的要倒下了,于是,我不再奢求功名利祿,遠離燈紅酒綠,放下七情六欲,走進屬于自己的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人,滿足自己對自己的肯定。

李安導演的電影《臥虎藏龍》中有一句臺詞:“把手握緊,里面什么都沒有;把手松開,你就擁有了一切!”這次大病后,我真正學會了聽從身體的呼喚,放慢腳步,餓了就吃,困了就睡;不再強求什么,盡力而為,一切隨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無論發生什么,不焦躁、不抱怨,微笑面對,一笑了之。

這一年,我堅持每天做到三個五(午):走一萬五千步、無論如何要睡個午覺、不加班的晚上寫上500字的小小心得。這其中我重拾了年少時的興趣,瘋狂地讀了一些書,結識了活著或已逝去的諸多病友。通過《此生未完成》,熟識了乳腺癌患者于娟;通過《病隙碎筆》,結識了身殘志堅的史鐵生,等等。只要病人自己寫自己的東西我都會找來讀,在同病相憐中,找到自己盡快康復的有效路徑。我還讀了余華的小說《活著》,書中寫道:“沒有比活著更美好的事,沒有比活著更艱難的事。”我還讀了彭學明的長篇紀實散文《娘》,久久沉緬于這部對母親最偉大的祭文;我還讀了季羨林大師的散文集、朱光潛大師的《談美書簡》……

這一年,我除了買藥,就是買書。我的愛好,除了散步,就是讀書。耕樵同學有次發條微信給我:“讀書是為了讓你成為一個有溫度懂情趣會思考的人,是為了讓你在跌宕起伏的生活中,擁有處變不驚的內心,讓你在未來,能獨自混過那些漫長幽暗的歲月。”這段話不知是她寫的還是她轉贈給我的,對于病后嗜書如癡的我,真是說到心坎上了。精神的擁有,是凌駕世俗的美麗。慢慢地,在書香世界里,我找到了獨處的方式,摒棄了病前的浮躁,我由此減少了很多的心負之累和物質之累,身心無比舒暢。

善惡報應,如影相形。人常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這次死神沒把我收進鬼門關內,我以為她是基于兩個因素考慮的,一則,我的父母積德太多,幫我捐了“壽祿錢“;另則,我立身處事以善為先,做人,總是成人之美,不乘人之危;做事,有事不誤事,無事不生事。善行是朵朵美麗的花卉,總會結出善報這顆顆幸福的果實。我這次是享受了積德和行善的福報的,我必須發揚光大,生命不息,慈善不止。

2018年是我們這里的脫貧攻堅年。我想,幫助貧困群眾脫貧致富,既是自己的工作本職所在,又是積德行善的應有要義。按照組織的分工,我負責聯系楊梅山鎮的脫貧工作。這個鎮是全縣貧困村最多、貧困程度最深的鎮。為此,這一年我走遍了楊梅山鎮的山山村村。特別是9月份后,我除了10月11日去廣州做身體復查外,沒有休息過一天。白天在辦公室處理完公文公務后,便一頭扎進楊梅山鎮的村村寨寨,與村干部議修路通電改水的大事,看貧困戶家的房子、鍋子和被子等要事。走的是條條山路、泥濘路、崎嶇路,面對的是一個個企盼幸福的眼神。我真心實意地把他們當成自己的親人,總是挖空心思、想盡辦法為村里、為農戶解決些實事、難事。田舍村五組的貧困戶楊名秀股骨頭壞死,妻子又患尿毒癥,危房改造重建,國家補助資金不足,我便與大漢集團宜章項目部敖總聯系,請他伸出援助之手。他確實是個大好人,很快在他的團隊員工里募捐2萬元交給我,圓了楊名秀老人的新房夢。土橋村一組的楊吉前妻子患淋巴癌,家里建房地基實在難找,我一個星期去了他家三次,為病人治療籌款,為鄰里糾紛協調,件件都湊效。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在自己每天的早出晚歸中,在貧困戶的滿意笑臉中,我收獲了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實現了人生最大的價值:愛人。套用保爾柯察金的那句名言:我已經把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這個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扶貧攻堅。

在這場艱難而偉大的扶貧事業中,我“手捧一顆心去,沒帶一根草來”,我忘記了自己還在康復的病體,把所有的精力和心思無怨無悔聚焦在貧困戶的脫貧致富上,收獲實在是滿滿的。于貧困戶而言,我用自己的辛苦指數換來了他們的幸福指數;而對于我自己,盡管比以前更忙更累,身體倒是愈來愈好,因為我“詩意地棲居大地”,靈魂是健康的,心思是純凈的,這便是行善積德、立竿見影的福報!

尼采說:只有知道書的結尾,才知道書的開頭。在經歷一場“向死而生”的驚心動魄之后,又熬過漫長而又艱辛的康復歷程,我更懂得了生命的可貴。我會帶上命運賜予我的獎賞,帶上過往給我的警示,帶上至親好友給我的祝福,重啟我的第二段人生。

責任編輯/魏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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