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鵬
在對明清江南賦役制度演變的研究中,發(fā)生于15世紀前期的周忱改革通常被視為此后一系列變化的起點。經(jīng)過眾多研究者對相關史實的發(fā)掘,16世紀中葉一條鞭法改革的基本精神和做法在這里找到了它的初始形態(tài),它集中體現(xiàn)在田賦加耗與折征作為地方成例的出現(xiàn)①在相關研究中,以日本學者森正夫、伍丹戈對相關史實的發(fā)掘和解釋最為全面深入,并都將之置于16世紀一條鞭法改革的前史加以把握。見[日]森正夫著,伍躍等譯:《明代江南土地制度研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伍丹戈:《明代土地制度和賦役制度的發(fā)展》,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此外郁維明、夏維中諸先生對改革內(nèi)容的研究也較全面。見郁維明:《明代周忱對江南地區(qū)經(jīng)濟社會的改革》,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0年;范金民、夏維中:《蘇州地區(qū)社會經(jīng)濟史》(明清卷),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
筆者在閱讀了相關史料,學習了諸前賢的研究之后,對此仍有很大的疑問:縱觀明清兩朝,錢糧逋欠是江南官場常態(tài),是各級地方官都必須面對又無法有效解決的難題。其間唯有周忱在保留官田的同時不僅足額完成了征收,且有余米以資民生,納糧戶也并未因此感到負擔加重。而進入16世紀后,他的成功已變成了一件無法理解的事。其時均田改革幾經(jīng)反復,議論紛紜,改革前后始終伴隨著巨大的爭議和沖突,錢糧逋欠則愈演愈烈。當人們再追述周忱的事跡時,話語間透出的是一種強烈的時代差異感:嘉靖初年,松江府華亭縣人顧清曾借“鄉(xiāng)父老”與“先祖”之口描述過周忱時濟農(nóng)倉的運作:時倉內(nèi)存米豐盈,賑災之外歲有寬余,每年臘月征糧畢即將余米放與百姓食用,雖曰抵斗還官,其實多不索還。與當時“百姓不知有兇荒,朝廷不知有缺乏”相比,在他生活的時代,紙面上歲入有增無減,卻無法稽考其現(xiàn)數(shù),濟農(nóng)倉早已顆粒無存,有司諸公“勞心焦思,朝慮夕畫,使人承奉不暇,而實無分寸于民”②顧清:《傍秋亭雜記》卷上,《叢書集成初編》第88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影印本,第816—817頁。。令人詫異的是,這段敘述是以“鄉(xiāng)父老閑時多相聚說前朝事”為首句展開的,此時距周忱去任不過半個多世紀,再憶其良法美意,竟已如久遠的往事了。這樣的感覺在成化間蘇州府長洲縣人陳頎(1414—1483)對耗米使用的對比中已可看到:同樣是正糧一石加收六斗耗米,周忱時“夏稅馬草俱在其內(nèi),每班運量路近遠與其耗米,軍民以為便,所余積出之米以吾蘇一郡較之,奚啻百萬,推其嬴(贏)余以修飾創(chuàng)造學校、公廨、橋梁、道路者,在在有之”,如今則“夏稅馬草或自有另征,而倉庾未聞有積出之米,軍未聞有加嬴(贏)于曩時”。陳頎將原因歸結于“法久則弊生,主之者不能為之防也”,但又特別提到,“繼忱者雖立心廉污不同,而謀畫措置多不及焉”[注]陳頎:《閑中今古》卷上,《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22冊,第300—301頁。。也就是說,不管周忱的繼任者們主觀動機如何,為官賢否,都已無法再像他那樣行事了。
很顯然,發(fā)生于15世紀前半期的周忱改革與其后的改革間并不是一個連續(xù)的變化過程。不論從面對的問題,選擇的改革路徑還是所關涉的地域社會關系變動的情勢看,兩者都有著巨大的差異。認識不到這樣的差異,就無法準確把握整個改革進程內(nèi)在的歷史邏輯,也會影響到我們對明清江南社會整體特征的判斷。筆者在整理舊說的基礎上,補充一些新的史料,著重闡明周忱改革中賦役征收組織模式變化的特征,從中我們也能窺見江南商業(yè)資本積聚的歷史契機。
不論我們對明代江南官田的性質(zhì)有何爭議,有一點可以明確,它的設置體現(xiàn)出強烈的國家意志。在繼承宋元官田的基礎上,明王朝通過對江南大土地所有者的籍沒、抄沒,將60%—80%的田土課以遠高于民田5到10倍的官田租。為了讓這樣的征收能夠?qū)崿F(xiàn),納糧戶內(nèi)部的社會構造被施以強力的塑造,建立起被森正夫稱為“官田體制”的一系列安排:通過按丁授田或雇募的方式,沒入田土交由過去的佃戶直接耕種,以納糧十石至四五十石的納糧戶作為主要征收對象;在制造新的小農(nóng)的同時,官田稅額的設定低于私租,出租官田仍可獲得占總收獲量20%的盈余,加之雜役優(yōu)免和夏稅折納,出租或使用奴仆、雇工直接經(jīng)營官田仍應有利可圖。在這樣的設計下,明初官田體制涵蓋了包括地主、佃戶、自耕農(nóng)在內(nèi)的各個社會階層和多種經(jīng)營方式,并與民田一起,都系于里甲組織之內(nèi),由糧里長負責征收,體現(xiàn)出國家權力試圖整合動員農(nóng)村社會的全部力量,以獲取最大份額的實物稅收的用意[注]參見森正夫:《明代江南土地制度研究》第二章。。
永樂北遷后,遠運負擔劇增,出現(xiàn)了人戶逃亡,田土拋荒和巨額的錢糧逋欠,江南官田體制面臨解體的危機。僅僅把這種危機理解為負擔的加重并非事實的全部,它所引發(fā)的是一系列復雜的社會反應。在這里,我們很有必要將當時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極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作為先在條件予以同等的重視,官田體制所設計的小農(nóng)經(jīng)營從一開始就顯得難以為繼。
15世紀初的江南農(nóng)村尚處于商業(yè)化勃興的前夜,太湖東岸低濕地的圍墾雖已結束,但其內(nèi)部水系紊亂,災傷頻仍,圩田的干田化和分圩正在艱難進行,夏麥種植還未全面普及,農(nóng)業(yè)經(jīng)營仍處于非常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注][日]濱島敦俊:《土地開發(fā)與客商活動——明代中期江南地主之投資活動》,《“中央”研究院第二屆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明清與近代史組),1989年。范金民、夏維中:《蘇州地區(qū)社會經(jīng)濟史》(明清卷),第70—71頁。。在吳寬(1435—1504)所撰《匏翁家藏集》卷33中收有一篇《南野記》,描述了一個有秋年份的冬季他在蘇州城東三十里內(nèi)的舟行見聞:
去歲之冬,予以事岀城之東北,扁舟行三十里許,見積水渺然,捕魚捉鱉之徒往來于其間,民際水而屋,泛泛若野航。問之民:此江耶?湖耶?則以田對予。因驚曰:方冬水宜涸,而其勢如此,彼春夏之時,民之妨于耕耘也,信哉。于是折南又行二十余里,其田稍高,隱然有疆畎,視其田間,稻本固在。予方喜此地嘗有秋矣,及視其民,皆有饑色,復就問之,對曰:田之所入不足以供賦稅,且稱貸于人足之,尚何暇為口腹計耶?因益念曰:此有秋者且不能自給,如江如湖者當何如?蓋自長洲以達于海虞之境,皆可推而知也。
直至15世紀后半葉,太湖東岸農(nóng)田的強濕狀態(tài)仍很明顯。錢糧浩大,以耕種低地圩田為生的小農(nóng)家庭收入有限,供賦尚且不足,常需借貸維持生計。沉重的納糧義務也嚴重影響到農(nóng)業(yè)經(jīng)營中勞動力的投入。與吳寬生活于同一時代的吳江人莫旦在談到按田當差的困難時特別提及了當時“有田無力之家恒多”的現(xiàn)象:
按田當差,固不容弊,然有田存戶而實已典賣者,有戶田多而高瘦低洼,歲常少收者,是為有田無力之家恒多。亦有丁田雖寡,稅役不擾,少債負有生理者,家道反勝。[注]弘治《常熟志》卷3《差役》,清抄本,第105頁b。
這種“有田無力”的現(xiàn)象,一方面說明當時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仍需投入大量勞動力,同時也顯示了永樂北遷后官田體制處在與之直接爭奪勞動力的局面,當我們考慮它所帶來的社會后果時,宣德六年(1431)蘇州知府況鐘對每年役派數(shù)額的估計必需給予充分重視。據(jù)他估算,蘇州一府在籍人戶不到三十七萬,宣德五年運往北京、臨清、徐州的糧米約一百五十余萬石,以每夫運糧十石計,需人夫十五萬,運糧于南京、淮安等處人夫約七八萬,再加上“別項雜泛差使”,“丁少糧多”的困難顯而易見。時當春作,各圩積水渺茫,男婦踏車,曉夜不息,此時若照舊撥派,勢難出辦,主張運夫僉派“當驗人力多寡,不可以糧數(shù)多寡為論”[注]況鐘:《況太守集》,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年點校本,第85頁。另據(jù)況鐘宣德七年(1432)上奏,蘇州府遠驛水馬夫的僉派自洪武年間以來二十余年未曾更替,應役者初為納民糧者,后擴展至納官糧者。見《明宣宗實錄》卷91,宣德七年六月上,第2072頁。。
況鐘的估計讓我們感受到當時官田體制對江南社會的動員試圖要達到一個怎樣的強度,它成為幾乎所有人都必須要面對的問題。如果這樣的役派真能夠?qū)崿F(xiàn),那將意味著蘇州府三分之二以上的在籍人戶每年都要出一夫,他們將脫離原有的社會生活,終年奔波在為官府服役的道路上,所謂十年輪役的安排根本就無法進行下去。不論我們對此后江南賦役制度的變化做出怎樣的解釋,它都將決定著我們對明清江南社會特征的理解。
在這樣的情勢下,納糧戶出于自身家計利害的考量,自然會采取一切可能的辦法從這一體制中擺脫出來,或利用其積累財富,不論是糧里正役還是雜役的運行由此都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仔細審讀周干、胡概等人的奏疏及周忱在《與行在戶部諸公書》等文獻中對糧長和逃戶行為的描述,能得出的就是這樣的結論。與其前任不同,周忱從一開始就意識到逃戶現(xiàn)象是納糧戶的主動選擇,慣常的蠲賑做法難以奏效。他所總結的逃民七弊多可與其他記載相印證,展示了當時選擇方式的多樣性,可大別為兩類:其一,逃戶并未離開本鄉(xiāng),他們托庇于大戶、衛(wèi)所、寺院,成為其義男、仆隸、余丁,或遷居于鄰縣的無糧之鄉(xiāng)、膏腴之地,成為客戶。其二,冒用匠戶、充軍的身份在異地開張鋪戶,從事長途販賣、匠作等業(yè),或借辦課的名義浮舟河上。納糧戶競售其巧,擺脫了糧差,不再是“南畝之農(nóng)民”。
明代中前期江南富室除營舉業(yè)外,在鄉(xiāng)督課僮奴直接經(jīng)營農(nóng)業(yè)與從事客商活動是其積累財富的兩種主要手段[注][日]濱島敦?。骸锻恋亻_發(fā)與客商活動——明代中期江南地主之投資活動》,《“中央”研究院第二屆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明清與近代史組)。,上述兩類逃戶情形正與之相對應。糧長大戶將官田體制下逸出的逃戶變?yōu)槠洹耙蹖佟?,將后者的人身及其納糧義務納入其家計經(jīng)營之中?;颉耙凼剐∶裨诩曳N田”,補充急需的勞動力;或兼并占種逃戶之田,“常年不肯納糧”;或包攬小民錢糧,用于放債、蓋房、造船、買馬、娶妾,也可以“挾制糧里,攬收官糧作為買賣,或一二百石,多至數(shù)十百石者有之”[注]況鐘:《況太守集》,第122頁,第96頁。。這種經(jīng)營能夠?qū)崿F(xiàn)首先取決于他們在地域社會內(nèi)部固有的支配力量,并借助對糧長權力的把持轉(zhuǎn)化為積累財富的手段,徐階在嘉靖年間與松江知府馮彬的書信中對舊時糧長征糧有過一段描述,說明了這種轉(zhuǎn)化是如何發(fā)生的:
往時糧長當西成之后,為酒肴,召其里中之稍饒裕者,飲食之而求助焉。大約多者可得米三二百石,少者百石,謂之開倉。糧長歲取其家之贏以貸于民,姑以法例計之,貸米千石可得息三百石,謂之放債,合是二者,故糧長雖費,而其本不傷,其力不困。[注]徐階:《與馮桐岡邦侯》,《世經(jīng)堂集》卷22,《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80冊,第78—79頁。
在他的描述中,秋成開倉后糧長并未直接向納糧戶征糧,后者也沒有足夠的糧食,他是通過設宴求助鄉(xiāng)里富民預先墊付,再將之作為對小農(nóng)的私人借貸,由后者加息償還[注]明初也曾有知府“延諸富家,集郡衙飲食之,風使出儲積以補不足”的舉動。正德《姑蘇志》卷40《宦跡四》,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6年影印版,第556頁。。國家對納糧戶的役派就這樣轉(zhuǎn)變?yōu)榧{糧戶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如上引《南野記》所述,即使有秋之年,借貸納糧也是必不可少的。也就是說,征收能否實現(xiàn)要取決于糧長能否獲利,至少要“其本不傷,其力不困”。明前期糧長北運負擔沉重,營利困難,自然會將更多負擔轉(zhuǎn)嫁到小戶頭上,這一點從借貸利率的變化上也能夠看出,徐階所述30%的利率應是明中葉以后的水平,在明前期,多倍息以償[注]弘治《吳江志》卷5《風俗》,《中國史學叢書三編》第4輯,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7年影印本,第229頁。《周文襄公年譜》,光緒十五年補校本,第26頁b。。在這一倍的利息里面包括了維持小農(nóng)日常生產(chǎn)、口食接濟、稅糧墊付及大戶獲利等多方面的內(nèi)容,我們首先應將之視作地方大戶家計經(jīng)營的自然延伸,出身于糧長之家的吳江名士史鑒在描述祖父力田起家的經(jīng)歷時,曾將之恰當?shù)馗爬椤爸味惾缰渭摇盵注]史鑒:《先考友桂府君行狀》,《西村集》卷8,《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59冊,第866頁。。
另一方面,小農(nóng)在重賦之下托庇于大戶,表面上看似乎讓自己又回復到更具人身依附色彩的狀態(tài)下,但事實上,這只是他們利用這種社會關系的形式為自家生計所做的一個主動選擇,類似的行為也可以發(fā)生在對其他身份的利用上。在昆山縣,自洪武驗丁授田以來,部分納糧戶往往“用財買求”軍人親屬、女婿、義男的身份以躲避糧差,其后大造黃冊時又捏作老幼還鄉(xiāng),開報于帶管畸零戶下;或直接尋求軍戶包攬[注]況鐘:《況太守集》,第101—102,139—140,129、122、90、142,169頁。;也可以主動“買求里書”,在攢造黃冊推收戶糧時花分子戶,冒名分析,捏重田作輕田,或本有產(chǎn)業(yè)者捏作畸零戶,本無產(chǎn)業(yè)者排當里長[注]況鐘:《況太守集》,第101—102,139—140,129、122、90、142,169頁。。與托庇于糧里大戶不同,這些避役行為并非實現(xiàn)于納糧戶內(nèi)部,多需買求衙門內(nèi)的胥吏,以便在官田體制下獲得一個更有利的身份。
同樣,軍需物料的坐辦和雜役僉派也通過各種形式轉(zhuǎn)變?yōu)橛梢徊糠秩斯潭◤氖碌?,多半有利可圖的行當。但與糧長的組織不同,這種轉(zhuǎn)變更多地體現(xiàn)出一種城鄉(xiāng)私人包攬關系的建構。
軍需物料坐派于各里,由見年里長督同所屬甲首科派于一里編戶。在實際征收中,在城“無籍頑民”、“收解役戶”、“攬頭”的攬納行為非常普遍,也有糧長主收,多有“不軌逐末之徒”附之。物料的征收是先征糧米再在市場上按市價收買。攬納獲利的一個來源就是收米時“以一科十”,“加倍計價”,收料時“又將時值貨物刁難,折半收受”。此外,征收后侵收費用不行解納,捏故重征也是獲利的重要來源,再加上來自上司的不時之需,科派數(shù)額與標準全無法度,甲首事實上很難從編戶中收到足夠的份額,最終都變成了甲首個人的負擔[注]況鐘:《況太守集》,第100頁。弘治《常熟志》卷2,第25頁b—26頁a。乾隆《吳江縣志》卷17《貢辦》,民國間石印本,第22頁a。。對于地方行政所需各類雜役,與其他地區(qū)一樣,采取按丁糧劃分戶等,從里甲人戶中輪流點差的辦法。從況鐘的描述中可知,納糧戶多選擇將應當雜役轉(zhuǎn)付與在城包攬者替當。蘇州城內(nèi)“積年罷閑吏典、主文、皂隸、刁民、勢豪軍民人等”、“無籍之徒”常年雇與鄉(xiāng)民替當館夫,營充門子,支應使客,替當防夫,通同倉攢、斗級包收攬納稅糧。負責征收商稅、門攤稅的巡攔或被常年包攬不替,或由“只身無籍”者冒名頂替他人應當[注]況鐘:《況太守集》,第101—102,139—140,129、122、90、142,169頁。。這種城鄉(xiāng)之間義務與權力的讓渡轉(zhuǎn)化也可從況鐘對雜役僉派的整頓上看到:人夫的僉派集中于附郭里分,其他雜役則區(qū)分大小戶、在城與在鄉(xiāng)之別,“大戶居城市者,輪當巡欄,居鄉(xiāng)村者,輪當庫子、館夫等役,甲首小戶應當夫差”。對于巡欄的僉派,特別強調(diào)依照杭州府定制只以坊廂里甲輪充,其用意也是要加強對城內(nèi)包攬?zhí)娈斝袨榈墓芾韀注]況鐘:《況太守集》,第101—102,139—140,129、122、90、142,169頁。。
在城包攬者身份復雜多樣,社會流動性極強。官方語言中多以“無籍棍徒”呼之,說明其多未登記在黃冊或可輕易脫離里甲輪役體系的規(guī)制。朱元璋曾將其身份歸納為從事商業(yè)活動的“市井之民”的一部分。“或開鋪面于市中,或作行商出入?!盵注]《市民不許為吏卒》,《大誥續(xù)編》,《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862冊,第300頁。其交結官府的行為多與自身商業(yè)資本的積累活動密切相關,這一點從前述物料買辦中看得很清楚。明初“松江一府坊廂中不務生理交結官府者一千三百五十名,蘇州坊廂一千五百二十一名”[注]《罪除濫設》,《大誥續(xù)編》,《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862冊,第299頁。。況鐘主政蘇州時,革去冗役、害民圩老、圩長九千余名[注]況鐘:《況太守集》,第122頁。。蘇州府在籍三十余萬戶納糧當差的責任大約就是由這一萬多人實際完成的。
綜觀周忱改革前后地域社會內(nèi)部各階層的動向,私征與包攬行為的廣泛出現(xiàn)說明當時納糧戶正在利用各種社會關系努力從官田體制中擺脫出來。官田體制的危機主要存在于國家與其所意圖控制的納糧戶之間,而非納糧戶內(nèi)部。以實物派征為主的貢賦體系在自身所設定的徭役組織模式中已沒有完全實現(xiàn)的可能。胡概、周干等人沒有看到這一點,依然采取打擊豪強大戶的傳統(tǒng)辦法,欠糧依然如故。而周忱上任后卻沒有這樣做,對松江人杜宗恒提出的“均則”建議也未做回應[注]正德《松江府志》卷7《田賦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81冊,第478頁。。另據(jù)景泰四年(1453)明廷對周忱的繼任者李敏所下詔諭可知,戶部早在正統(tǒng)間就已授權周忱可以直接調(diào)整稅率,由大戶民田量代官田辦糧,但周忱未有任何動作[注]《明英宗實錄》卷229,景泰四年五月庚申,第5001—5002頁。。最終,他把改革的重心放在對州縣田賦征收組織的改造上,并將原有的私人包攬行為合理地納入其中,這樣的選擇完全來自他對當時地方實情的準確判斷。
除了奏請減賦和實施兌運法以外,均征加耗法(平米法)和折征例的推行構成了改革的核心。周忱稽考加耗,約計起運正糧所需路費及其他支銷,確定了正糧一石的加耗額,有余則轉(zhuǎn)挹于濟農(nóng)、義役諸倉,廣泛用于各類行政、民生支出,又將金花銀與布匹等折色攤于重則官田以減輕納糧戶的負擔。除森正夫外,伍丹戈、卜國群、夏維中等也都認識到,改革成功的關鍵在于周忱推行了一種統(tǒng)一而又極富彈性的收支計算活動,進而以水次倉為中心,建立起一個包括濟農(nóng)倉、義役倉在內(nèi)的實物調(diào)撥體系[注]伍丹戈:《明代土地制度和賦役制度的發(fā)展》;卜國群:《試析明代蘇松地區(qū)的田賦量》,《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87年第4期;范金民、夏維中:《蘇州地區(qū)社會經(jīng)濟史》(明清卷),第105—106頁。。
在這里,我們要進一步明確的是,上述發(fā)生于倉場內(nèi)的計算和收支活動是否應被完全視為地方政府的財政行為?如果是的話,為什么這些做法在周忱去任后逐漸失效?在散設于各鄉(xiāng)的倉場被集中于縣治附近和主要市鎮(zhèn)后,糧長和納糧戶各階層究竟是如何完成征收的?正統(tǒng)六年(1441)后,周忱奉敕兼督杭嘉湖三府稅糧,將已行之成法推廣于浙江,蘇松水次倉在浙江多稱為“便民倉”,由原設預備倉承擔濟農(nóng)倉的功能。在成化《杭州府志》卷20《稅糧》中錄有一份題為《巡撫官區(qū)畫稅糧》的文獻,摘錄了周忱根據(jù)地方糧長上報,對杭州府正統(tǒng)八年(1443)、正統(tǒng)十二年(1447)夏稅絲折絹、折鈔、折麥及秋糧的征收支撥所作的安排。當時周忱將之填入“區(qū)畫文簿”中,交由地方官執(zhí)掌,以備在實征中查考定奪。已有研究對這份史料似尚未有充分的解讀,下面先按其征收類別概述其內(nèi)容:
1.夏稅絲折絹
根據(jù)正統(tǒng)七年(1442)官定則例,杭州府照依湖州府事例,每絹1疋收解用絲5兩,只支解2兩5錢,剩余一半作為“余絲”報官聽撥。但據(jù)各縣糧長告稱,本地所產(chǎn)俱系粗絲,質(zhì)量無法與湖絲相比,“價值不召”,請求將余絲全部貼補其“揭償雇船、雇車等項使用靠損”。周忱會同府縣官計議,以富陽、新城、于潛、昌化、臨安五縣所產(chǎn)山絲質(zhì)量不堪,準其所請;仁和、錢塘、海寧、余杭四縣蠶絲頗細,每絹1匹增給余絲1兩,其余仍追入官聽撥。該年于潛、昌化兩縣蠶絲薄收,又準其使用上年秋糧余銀買納原額的一半,另一半仍照上年事例征收織辦解納。這樣的安排要明確地寫在納糧戶的由帖上,“會計以十分為率,假如一戶該絹一十匹,準除買納五疋,止征五匹。又如小戶一戶該絲一兩,準除買納五錢,止征五錢,仰本縣官明白填寫由帖征辦” 。
由此可知,當時征收是由納糧戶將蠶絲或絹匹交納于倉,再由糧長領絲織辦解送,而此前當是由糧長私收。明代織絹1匹約耗費經(jīng)緯絲10兩[注]《沈氏農(nóng)書》,轉(zhuǎn)引自陳學文《湖州府城鎮(zhèn)經(jīng)濟史料類纂》,第62頁。,上述所定每絹1匹收解用絲5兩的標準遠不敷織辦需要,糧長還要將之換成細絲并運赴織造地點,其間額外耗費都由其承擔。但因有了便民倉,可以歉收的名義從秋糧余米折銀中支出一部分以減輕負擔。
而在正統(tǒng)十二年(1447)的夏稅則例中,征收方法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折絲標準提高到每匹準正絲20兩,各縣加耗不等,由納糧戶照數(shù)交納。支解時“仁和、錢塘、海寧、余杭四縣蠶絲頗細,每絹一匹征絲二十八兩五錢,內(nèi)除二十五兩照依上年著令絹頭領織,另絲三兩五錢作解絹錢用。其富陽、臨安、新城、于潛、昌化五縣所產(chǎn)粗絲每匹征絲三十兩,照例內(nèi)除二十五兩,著令絹頭領織,另絲五兩作解絹錢用”。除部分荒絲由人戶自納外,絲折絹從過去的糧長領絲織辦解送改為由“絹頭”領織,送赴府縣管糧官處,交與“解絹糧長”看驗解送。據(jù)彭澤益先生研究,這里的“絹頭”應與當時官織局的領織類似,都為經(jīng)紀或包攬之類的角色[注]彭澤益:《從明代官營織造的經(jīng)營方式看江南絲織業(yè)生產(chǎn)的性質(zhì)》,《歷史研究》1963年第2期,第46頁。。從其折納標準來看,無論是織辦還是購買都綽綽有余。
2.折銀麥、折鈔麥
據(jù)正統(tǒng)十二年夏稅則例,皆可用上年余米折銀領運。與秋糧一樣,夏麥1石折金花銀2錢5分,為正銀,每正銀1兩加耗銀6分,共準荒銀1兩1錢6分6厘,每荒銀1兩支米3石5斗,共支米4石8升1合?!敖忏y糧長”據(jù)此標準領米糶賣得荒銀,再煎銷成足色金花,赴府縣管糧官處傾泄成錠,連車腳銀等收解。折鈔麥每石折鈔50貫,每鈔1貫加耗、車腳,共支米2升,“解鈔糧長”據(jù)此領米買鈔解納。于潛、昌化二縣因當年無余米,以麥1石折米1石征收入倉,交與解鈔糧長領米買鈔解納。
3.秋糧征收
與夏稅征收一樣,可將上年積存余米用于次年支解,由糧長領運。加耗的計算分為征收和發(fā)運兩個步驟進行:在征收前會約計其數(shù)額,在正統(tǒng)八年是分別不同的戶類和縣份約計:
一 正統(tǒng)八年約計收糧加耗,灶戶糧各縣俱加二,僧道糧各縣俱加三,民糧仁和、錢塘、海寧、余杭、臨安、新城俱加五,富陽加六斗,于潛、昌化縣上年征銀四錢。依次造數(shù),候勘合到,若有增減再行定奪。
而在正統(tǒng)十二年的約計中,已明確寫有“秋糧加耗則例”:
一 各縣征正統(tǒng)十二年秋糧加耗則例,灶戶糧每石加耗三斗平收。僧道糧每石加耗五斗平收。人戶糧五升至三斗九升者,每石加耗七斗五升,平收。四斗以上者每石加耗五斗,平收。
其中對民糧征收前的約計加耗是按照田地斗則重輕分為兩段后論糧加耗,并非單純的論統(tǒng)一糧加耗。發(fā)運時所定“發(fā)運加耗則例”與況鐘宣德八年頒布的《設立綱運簿式示》里的領運則例內(nèi)容大致相同,規(guī)定了運往各倉口和本地存留糧米的加耗和運費,作為糧長領運的依據(jù)。被稱為“過壩船腳”“船錢”的運費也以米支出,實際使用時與前述解絹錢一樣,還應由糧長糶賣成銀錢。
首先,從以上內(nèi)容可以確認,在倉場中實際組織征收的仍為此前的糧長,在蘇松等地又有糧頭、總收、轄收等名目,也是從糧長中產(chǎn)生。在征收前的約計加耗中雖規(guī)定了征收標準,但糧長會根據(jù)前一年余米的存量,綜合考慮運途耗費,設定一個合理的數(shù)額。在遍設濟農(nóng)、義役、便民諸倉的江南諸府,考慮的因素還應包括各項地方行政、賑濟類的支出。更重要的是,從上述絲折絹折絲標準的大幅提高可以看出,扣除應役所發(fā)生的耗費,糧長也是可以獲利的,進而吸引了絹頭的加入。
據(jù)時人描述,這樣一種混雜著對應役費用和個人獲利的事前約計普遍出現(xiàn)在秋糧征收中。糧長征收前會根據(jù)年成豐歉和米價變化對加耗作出靈活的調(diào)整,加耗“視歲豐兇及會計多寡,或減或加”[注]正德《松江府志》卷7《田賦中》,第480頁。,領兌時“豐年米賤,兌與加七五升,兇年米貴,兌與加六五升”[注]彭韶:《資政大夫工部尚書謚文襄周公忱傳》,焦竑:《國朝獻征錄》卷60,《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03冊,第262頁。,如果前一種考慮還是為了完成納糧義務的話,后者的調(diào)整更多是要保證從糧食市場的波動中獲利。
其次,不論是征收前的約計還是征收后的辦納解運,在倉場內(nèi)部都存在著大量而頻繁的折納和買賣行為,這為糧長獲利制造出更多的機會。上述余絲在交于糧長使用時需變賣為銀錢,在用粗絲辦納或用秋糧余米“買納”絲絹的場合,也需要在市場上先變賣為銀錢。折銀麥在征收前對原額正麥經(jīng)過了折正銀、準荒銀、再折米的約計過程,然后由“解銀糧長”根據(jù)確定的折米率從倉中領米“糶賣”荒銀,再煎銷以解正銀,與之同入于金花銀系統(tǒng)的折銀米的辦納也應是這樣的程序。在金花銀折價低于市價的情況下,糧長以折價領米,按市價糶銀,余剩倉米就是其合法的收益。而當折價高于市價時,糧長的獲利也是可以成立的。在這里最重要的是要認識到糧長不僅是征收的組織者,同時也多半是本區(qū)最大的納糧戶,當他以低于折價的市價在市場上購米交倉時,本身就意味著更少的付出,如果是前述徐階所說代替其他納糧戶交糧的情形,則會轉(zhuǎn)變?yōu)楦捎^的借貸收益。而在收取加耗時,如前所述,糧長會根據(jù)年成豐歉和余米多少事先做出靈活調(diào)整,亦足以補償前述差價。此外,折納的廣泛流行讓糧長在征收時對納稅支付手段的選擇擁有極大的自由空間,他可以根據(jù)市場價格的變化靈活決定征收本色米還是折色銀布,“遇有坐辦折糧銀布,米貴則收折色,高價以利農(nóng)人,米賤則收米貴糶,以平米價”[注]乾隆《吳江縣志》卷12《田賦》,第8頁a。。如果將這里的“農(nóng)人”理解為作為納糧戶的糧長,則根據(jù)折價對市價所做的操縱也是他在倉場內(nèi)部經(jīng)營活動的一部分。
在同期設立的濟農(nóng)倉、義役倉中,除了有各自的收入來源,余剩耗米也可以在其間靈活調(diào)撥,上述經(jīng)營模式被進一步加以擴展。舉凡夏稅馬草、農(nóng)桑絲絹、軍需物料、驛傳夫馬,荒年賑濟,修蓋倉廒,修筑圩岸,疏浚河道等多從此出,又因“米尚余多,官府推崇德意,凡民間雜泛差徭俱不科民,并于余米內(nèi)撥出備價,雇買應辦,其細民每年止是輸納秋糧一次到官,其余歲月安于田里,恬于生理,曾不知官府之有所謂徭,所謂均也”[注]成化《杭州府志》卷22《徭役》,《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75冊,第2頁b。。各倉內(nèi)部有獨立的核算體系。在濟農(nóng)倉中,“府縣及該倉每年各置文卷一宗……將一年舊管新收開除實在數(shù)目明白結算,立案附卷。仍將一年人戶原借該還糧米,分豁已還未還,總數(shù)立案,附于下年卷首以憑查取”。府縣又各置“廒經(jīng)簿一扇,循環(huán)薄一扇,每月三十日該倉具手本,明白注銷”。其收支更是離不開市場買賣。如商稅等項課鈔及盤點過庫蔵布匹,每年秋成之際“照依時價收糴”。年豐米賤,也可納銀,“官收糴米上倉”。修蓋倉廒,打造白糧船只,“于積出附余米內(nèi)支給買辦”[注]《周文襄公濟農(nóng)倉條約》,弘治《吳江志》卷4《宮宇》,《中國史學叢書三編》第4輯,第175—176頁。。義役倉也是如此,各縣置立“支收交簿”,“著令各倉場總收并管區(qū)糧長收掌。每區(qū)選服眾里長一名,眼同現(xiàn)數(shù)收貯,本縣另置總簿一扇,遇有坐派軍需顏料等項到縣,照依時估合用價鈔,明白將所收米及貨物支撥買辦合用”[注]況鐘:《況太守集》,第100頁。。
在上述組織模式下,糧長的征收成為有組織的營利行為,整個徭役的組織原則也發(fā)生了變化。以物料買辦為例,常熟縣初立義役倉時,確定了各甲輪年均出米五十石入倉,也可折收布貨。遇有坐派,則由糧長按時值買納,從區(qū)內(nèi)見年里長中選取解戶,輪流解納[注]況鐘:《況太守集》,第100頁??晒┦占{的物品極為多樣,可直接征錢(見乾隆《吳江縣志》卷17《貢辦》,第22頁b)。或“隨其土俗所有,米麥、錢布、棉花、羊毛等物量加收貯,遇有買辦,計價給買送納,或轉(zhuǎn)易銀解京買納為便”(見《明英宗實錄》卷140,正統(tǒng)八年五月丙辰,第2099頁) 。。原有糧長、攬頭等人的買納行為按照明確的標準集中組織于倉場,相應地,此前各甲首輪年征米于編戶的行為則通過折納轉(zhuǎn)變?yōu)檩喣瓿雒足y于倉?!睹饔⒆趯嶄洝肪?54正統(tǒng)十二年五月癸丑條對此又進一步的描述:
先是,邑民當役者苦于科擾,南與之約曰:“爾輩若出米四石準役一年,愿否?”皆曰:“往者一年之役需銀五六兩,今若此止一兩銀耳,無有不愿者?!庇谑菫閭}貯之,一年支用才三之二。
明代徭役折銀發(fā)生于極為不同的場合。同期柴薪皂隸、直堂皂隸折銀多是為了彌補官俸的不足,而這里的折納則來自對地域社會內(nèi)部徭役組織變化的確認。如上節(jié)所述,當時輪年各甲首已沒有能力完成向里內(nèi)編戶的征收,這份役務事實上已轉(zhuǎn)變?yōu)閼壅邆€人的負擔,地方里老是在大致估算了每年的負擔后才提出了上述要求。
驛傳夫馬也經(jīng)歷了類似的折納過程。成化《杭州府志》卷22《丁糧水馬夫役》對其派役辦法有非常簡明的概括:
(驛傳夫馬)有丁僉,有糧僉。馬分上中下三等,并計馬之高下,扣定丁糧多寡,計戶計田編排,驗糧驗丁朋合出備買馬并每年買辦草料氈衫什物。其紅站船等項亦系糧僉,亦并驗糧計田編排,朋合出備造船修船并每年置辦什物工食。且如馬一匹,船一支,一戶丁糧不敷,須合二戶三戶,以至眾戶共當。
這樣的僉派也包括了本府驛傳夫馬。所謂“扣定丁糧多寡”最初是指按照馬的高下確定僉派馬戶的丁糧標準,明初也有按田或按丁編充的情況[注]乾隆《長興縣志》卷2《馬政》,第11頁b;萬歷《杭州府志》卷5《國朝郡事紀上》,第7頁b。。其后朋充越來越普遍,上述用于僉戶的丁糧標準就變成了組織眾戶湊當出費的一個基本單位。所謂“計戶計田編排”,是指其內(nèi)部將田多的戶輪年點差一人為馬頭,數(shù)人為副馬頭,負責自行收集各種費用,買馬當役。所謂“驗糧驗丁,朋合出備買馬并每年買辦草料氈衫什物”,應指其他貼戶按照自身丁糧多寡分別承擔不同的買辦任務。這種地跨南北的物資調(diào)撥耗費巨大,在蘇松等府“鄉(xiāng)村征集馬價,追索貼錢,歲無虛日”,馬頭消乏,被“奸詐之徒”包攬后作弊侵尅,里胥賣富差貧之事常有,貼戶的范圍逐漸擴展至官田人戶,每勾一夫涉及貼戶達數(shù)百家[注]《周文襄公年譜》,第36頁。。另據(jù)史鑒所述,在按照數(shù)百石劃定的這個征收范圍里,自馬頭以下又有各種分工:
(馬頭)正一副三,田皆有定數(shù),其不登此數(shù)而附于馬頭之下者曰馬甲,又次附馬甲之下者曰馬戶,歲出米以佐工食草料費者曰馬糧,時集錢以買馬匹鋪陳者曰馬價,皆驗畝以計,其數(shù)不一,大抵盡逾于稅糧也。然馬頭咸大家,其勢張甚,不獨己之不輸,反從而漁獵之,馬甲又剝下附上以自媚,獨馬戶田最少,其費反多。[注]乾隆《吳江縣志》卷16《徭役》,第8頁a。
明初遠驛馬頭多由市民、大家充任,在這個由納糧數(shù)百石構成的體系里,他們獲得了向鄉(xiāng)村人戶收取錢糧物資的權力。至于能否將這一權力轉(zhuǎn)化為獲利的機會則取決于他們自身的能力。在便民倉設立后,杭州府納糧戶的出費額得到確定:“上馬每匹計田六千畝,征糧六十石;中馬每匹計田五千七百畝,征糧五十七石;下馬每匹計田五千五百畝,征糧五十五石。水夫每名計田六百五十畝,每畝征糧三升八合五勺,共計米二十五石。”本府水夫等則確定了按畝出銀的定例:“人戶每年照田輸銀在官,年終給與馬頭、夫頭備用,并系便民倉收支?!盵注]成化《杭州府志》卷22《丁糧水馬夫役》,第10頁b。在蘇松等府則實現(xiàn)了按畝均征:“于官民田內(nèi)每畝出米二升,照依秋糧由帖填注收足,給付當役之人買馬造船,并鋪陳工食草料之用。”[注]弘治《吳江志》卷9,《中國史學叢書三編》第4輯,第367頁。這種在形式上向貢賦科派的轉(zhuǎn)變是與便民倉統(tǒng)收分支的實物調(diào)撥體系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如前所述,實際負責買納或當役之人多為此前的包攬獲利者。
在此基礎上,我們對天順年間長洲縣里老所述周忱徭役改革的內(nèi)涵才能有更準確的了解。據(jù)其所言,周忱“將鄉(xiāng)都通縣排年里長編成一應差役,每名出銀一兩,輪當一年,歇息二年,酌量輕重多寡,朋合造冊在官,猶如車輪而轉(zhuǎn),吏無挪移之弊,民得輕解易完,至今民有去思之念”[注]正德《姑蘇志》卷15《徭役》,《中國史學叢書》,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219頁。。在這里,我們應將排年里長出銀一兩看作是前述義役銀做法的自然延續(xù)。從最初的甲首輪年應役到輪年出銀,再到這里的排年均出銀兩,徭役在形式上走向貢賦化的特征逐漸明顯。對于這里的“輪當一年,歇息二年”,從字面上看里甲輪當差役似乎得到了進一步維系,在弘治《常熟志》卷3《差役》中,周忱對各類雜役的改革被描述為“里正領充,甲首均貼,眾輕易舉,民不知難”。結合前述內(nèi)容特別是關于義役倉運作的規(guī)定,筆者以為,這里的輪役安排當指見年里長負責將這項銀兩解送到倉場,實際領銀充役者更多的應為前述帶有包攬色彩的城居市民。城郭之民代替鄉(xiāng)民應役在明初即已普遍出現(xiàn)在蘇松等地,據(jù)史鑒所述,宣德間中使綱運相繼,調(diào)集民夫數(shù)量龐大,田野之民未能遽集,“又城郭之民彼時田少,故周文襄公之巡撫南畿也,酌為中制,令城郭之民專充夫役,田野之民代其運糧”[注]史鑒:《論郡政利弊書》,《西村集》卷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59冊,第783頁。。這樣的安排正是對前述城鄉(xiāng)包攬關系格局的進一步確認。
周忱在將收支集中于州縣倉場后,賦予了糧長及其他攬納者更集中也更正式的權力,他們的行為已不再是無償應役,也不全是有償?shù)馗冻鰟趧樱亲杂傻亟?jīng)營并獲取合法收益。如前文所述,這種機會普遍存在于糧里大戶的私征之中,并被指斥為錢糧逋欠的禍因,而周忱不僅允許其存在,更通過加耗和折納的規(guī)定為之立法,將之轉(zhuǎn)變?yōu)閭}場內(nèi)部一個合理的征收行為。這種合理性體現(xiàn)在對盈利行為的承認和規(guī)范中,借由納糧戶與市場之間的關系讓征收得以順利完成并兼濟民生,這才是周忱改革成功的關鍵所在。正統(tǒng)九年后,周忱開始面對戶部愈益猛烈的攻擊,他們指斥周忱專擅征科,掊多益寡,變賣銀兩,假公花銷,侵盜花費[注]《明英宗實錄》卷116,正統(tǒng)九年五月壬申,第2349頁;卷191,景泰元年四月乙亥,第3934頁;卷240,景泰二年五月甲子,第4380頁。,針對的也正是這一點。在《上執(zhí)政書》中,周忱做了相當強硬的辯解,竭力為這種經(jīng)營模式爭取合理存在的依據(jù),并將之更明確地概括為“正糧送納在官,加耗聽民自用”。只要正糧完足,在遵循“官民共用”的基礎上,耗米如何使用應聽民自便。而在實踐中他也是這樣做的。正統(tǒng)十一年,上海縣糧長“盜鬻”余糧一萬四千四百余石,周忱“私有所庇”,并未加以處置[注]《明英宗實錄》卷137,正統(tǒng)十一年正月庚寅,第2727頁。,因為他知道,一旦糧長自由經(jīng)營的機會被剝奪,整個征收組織就會瓦解。
宣德以后,江南糧長進入穩(wěn)定的世襲永充階段,當聚焦于他們在周忱改革期間的行為表現(xiàn)時,能清楚地看到,借助于糧長、總收的權力,他們的家族權勢和財富都得到了進一步擴展。這是與周忱改革所帶來的穩(wěn)定的盈利機遇相互關聯(lián)的,也使我們有機會看到當時的征收活動是如何匯入地方商業(yè)化的進程之中的。篇幅所限,這里僅將常熟總收徐訥的事跡作為典型稍作介紹。
徐訥字敏叔,號南溪,根據(jù)吳寬所撰《徐南溪傳》,濱島敦俊與謝湜從不同角度對徐氏一族的發(fā)展脈絡做出過描述。徐訥高祖珵,以海道萬戶起家,元末因避戰(zhàn)亂,輾轉(zhuǎn)流離,明初歸鄉(xiāng)時田廬蕩然,徐訥率其僮奴,服勞農(nóng)事,家用再起,同時也很可能兼營客商貿(mào)易[注][日]濱島敦?。骸锻恋亻_發(fā)與客商活動——明代中期江南地主之投資活動》,第107頁;謝湜:《高鄉(xiāng)與低鄉(xiāng)——11—16世紀江南區(qū)域歷史地理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212 —213頁。。在力田服賈重振家業(yè)的同時,徐訥效法浦江鄭氏,“嘗作家譜以聯(lián)族屬,又作《同居集》以示省勸”[注]祝允明:《侃齋徐公墓志銘》,《懷星堂集》卷18《傳志》,《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60冊,第623頁。,講求保族宜家之道,竭力維持累世同居的規(guī)模以壯大家聲。又積極投資科舉,延名儒以教子弟,成化二年(1466),子恪登進士,子恜由鄉(xiāng)貢任古田、長寧知縣,其他諸子亦多為義官。弘治初,徐氏家族在其聚居之李墓塘創(chuàng)立徐家市,萬歷間已是本地著名的棉業(yè)市鎮(zhèn)。
從力田服賈到投資科舉,再到主姓創(chuàng)市,徐氏重振家業(yè)的軌跡也是當時江南大姓的普遍選擇。在這當中,其作為糧長的征收活動又起到了怎樣的作用?徐訥的友人吳訥曾為其《同居集》作序,談到徐氏“家眾逾數(shù)千指”的龐大經(jīng)營規(guī)模,其中不僅有對族里的赒恤,更有對鄉(xiāng)人的一系列善行:
鄉(xiāng)人生子者給粟,有病者饋藥,死不能殮葬者有義棺、義阡。歲荒有平糶之粟,不增原價,又有出貸之米,不取利息。甚貧者則直與之而不責其償。里中困重役者則出錢米以助之。佃家及村民有饋送則毫發(fā)弗受?;蛴匈Q(mào)易,必多予其直。[注]吳訥:《〈同居集〉序》,《海虞文征》卷3《著述》,光緒三十一年,弘文書局石印本,第25頁。
徐訥對村民和佃戶的平糶、無息借貸和助役都是周忱治下糧長的基本職責,同時也應被視為其龐大的家計經(jīng)營的一部分,范圍覆蓋了周邊村落的眾多納糧戶。此外他們之間還存在著大量的貿(mào)易活動,其中官布的收購是重要的組成部分。與徐恪同時代的沈周在《客座新聞》卷3中收有一篇《徐敏叔陰騭》,記載了徐訥擔任總收時收納官布的事跡,現(xiàn)摘錄如下:
常熟徐敏叔家素豐裕,為人寬厚,有長者之風。初為萬石長,邑人推為總收。時有司賦布折糧,民悉統(tǒng)于敏叔,所收頗獲厚利。敏叔曰:“使利獨歸一人而致千萬人破廢,吾何心哉?”乃令各區(qū)民自織造輸納,因不納銀錢于總收,轉(zhuǎn)售布而納官,其利率歸于民,民甚便之。后欲復舊例者,收銀錢而不用布,民怨之。事敗,過及敏叔,各區(qū)民數(shù)十詣行臺,獨爭敏叔纖芥之利不取,愛民如子,民戴之如父母,乞貸其罪。部使者見民之懇懇,遂釋敏叔,令其巾服東向而立,使眾拜之以謝,復令縣宰以羊酒旌賞,送至其家。
上述記載表明周忱以布折米的辦法也曾在常熟縣推行過,徐訥充任總收后獲得了收布之權。這段材料特別引人注意的一點是對征收程序的描述:納糧戶并非直接織布上納總收,而是要在市場上出售產(chǎn)品獲得銀錢,繳納于總收,再由后者在市場上向另外一部分納糧戶購買官布上納[注]另據(jù)彭韶轉(zhuǎn)述周忱的奏議,當時嘉定昆山等處官布上納因其重量過輕,多被退回,周忱奏稱“布匹斤重紗粗,其價反賤,紗細布輕,其價乃高”,說明當時繳納官布大多是從市場上購買而來。見焦竑:《國朝獻征錄》卷60,第263頁。。這再一次印證了上文的判斷,糧長在征收中會根據(jù)市場價格的變化靈活選擇征收本色還是各類折色。根據(jù)正德《松江府志》卷7《田賦》的記載,周忱所定的是以布折米的標準:每闊白三梭布1匹折平米2石至2石5斗,每闊白棉布1匹折平米1石或9斗8升。另據(jù)范濂的記述,周忱在規(guī)定棉布折米率的同時也規(guī)定了折銀數(shù):“每金花銀一兩,準平米四石;闊白布一匹、準米一石,算銀三錢;三梭布一匹,準米二石,算銀六錢,計該府共得輕折米四十八萬二千六百八十七石有奇?!盵注]范濂:《云間據(jù)目抄》卷4《紀賦役》,《叢書集成三編》第83冊,第404頁。雖然我們不知道當時棉布的市價,但和其他折色一樣,折納率應本著有利征收的原則設定得高于市價,徐訥就是按照這樣的折率從其所轄納糧戶那里征收銀錢,完成官布采購,利用官布折價與市價的差額獲取厚利,且形成了“利歸一人”,“民悉統(tǒng)于敏叔”式的壟斷局面。
后來,徐訥主動放棄了布匹采購的壟斷權,“乃令各區(qū)民自織造輸納,因不納銀錢于總收,轉(zhuǎn)售布而納官,其利率歸于民,民甚便之”。如前所述,這里的“利”不是來自純粹的市場交換,而是采購官布的盈余,如果將這句話理解為納糧戶直接輸布于總收,就變成了一個單向的支付行為,不會有“利”可言。因此,對于這句話筆者理解為:徐訥將儲于倉場的糧米或銀錢分交與布行或其他有商業(yè)能力的人,再由后者分別采購后轉(zhuǎn)納于總收。在這慷慨舉動的背后,其壟斷權其實一直面臨著地域社會內(nèi)的不滿和挑戰(zhàn),此后有人希圖恢復總收銀錢的舊辦法,“民怨之,事敗”,已無法完成采購,且委過于敏叔。明中葉常熟人錢體仁曾記述了一段同縣人周澍的行善事跡:
周澍,字時望,常熟人,好為陰德事。訓術姚義者險诐,善以口吻中人,常欲代收徐氏官布,不得,造俚語譏毀,冀傾其家。澍聞之,曰:“此小人習,不可使長”。為力究其所從而斥之。[注]錢體仁:《虛窗手鏡》卷下,《四庫未收書輯刊》第5輯第14冊,第813頁。
周澍之子周木成化十一年(1475)中進士,周澍與徐訥應是同時代的人。從這一記載可知,當時頗有人覬覦徐氏的收布之權,對其專擅官布之利日漸不滿。徐訥雖然放棄了收布的壟斷權,但應該并未抽身其外,他很可能直接經(jīng)營或投資于布行,成為采購群體里的一員,再經(jīng)過一代人的積累,方有徐家市的開市。成化二十二年(1486),松江知府樊瑩做出“革收糧囤戶以潛消糧長之侵渙,取布行人代糧輸布而聽其赍持私貨以贍不足”的改革[注]崇禎《松江府志》卷8《田賦一》,《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1年,第197頁。,說明此前布行收購官布已普遍出現(xiàn),隨著其資本實力的增長,已逐漸擺脫了糧長的身份,但作為代納者盈利的模式依然存在。至明后期,官布統(tǒng)一折銀,眾所周知,其征收是由按田僉派的布解赴縣領銀后自投布行購買解送。
如果上述關于官布征收事實的確認大致不差,則它顯示出的不僅是徐訥家族權勢擴張的歷程,同時也是江南高鄉(xiāng)棉布商業(yè)資本積聚和相關市鎮(zhèn)興起的過程。在客商資本進入以前,江南棉業(yè)資本的積聚主要來自對官布采購盈利的壟斷和繼之而來的分割,而非分工擴大帶來的市場需求的刺激。
更重要的是,它提醒我們在探討官田重賦與農(nóng)村商品生產(chǎn)發(fā)展、市鎮(zhèn)興起之間的關系時,不應再簡單地將前者視為一種外在的刺激因素,而應從田賦征收內(nèi)在的權力結構中看待兩者的關系。西嶋定生在對松江棉業(yè)的研究中指出:宣德八年周忱所定折征例使農(nóng)戶的棉布生產(chǎn)首先作為重賦的繳納手段獲得了發(fā)展的契機,此后隨著全國性的棉布市場逐漸形成,才從單純的實物輸租手段轉(zhuǎn)變?yōu)榧兇獾纳唐飞a(chǎn)[注][日]西嶋定生著,馮佐哲等譯:《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北京: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4年,第527—528、587—588頁。。而這里的事例則明白顯示出,作為田賦支付手段的銀錢和棉布一開始就是從市場上交換而來。實際的情形是田賦征收首先通過折納進入市場交換體系內(nèi)部,反過來在征收中又制造出更大量而集中的交換機會。在這一過程中產(chǎn)生的盈利并非來自純粹的市場交換,也不像一般認為的那樣惠及全體納糧戶,而是組織征收的糧長,商業(yè)資本積聚也由此成為可能。
另一方面,田賦的折納也驅(qū)使納糧戶在生產(chǎn)的各個階段更頻繁地與市場發(fā)生關系。明初納糧戶繳納的銀錢來自以出售小農(nóng)剩余產(chǎn)品為主的市場交換,徐家市所在之常熟高鄉(xiāng)盛產(chǎn)棉花,出賣棉花以獲取銀錢應非常普遍[注]“棉,花黃瓤白,用以織布,均墩村、徐家市者佳。”見萬歷《常熟縣私志》卷4《敘產(chǎn)》,第4頁a。。而當總收攜銀錢再向納糧戶采購布匹時,過去由小農(nóng)家庭內(nèi)部完成的生產(chǎn)過程就被分割成出售原材料和購買原材料織布出賣這兩個階段。當采購的壟斷權被分散到若干布行時,其辦納行為從外表看就和一般的商品買賣沒什么區(qū)別了。我們知道,明清時期商業(yè)資本控制下的農(nóng)村手工業(yè)在從原料到成品的每一個階段都伴以小農(nóng)家庭頻繁的買進賣出[注][日]田中正?。骸妒?、十七世紀江南的農(nóng)村手工業(yè)》,《明史研究論叢》第4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87頁;[日]西嶋定生著,馮佐哲等譯:《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第612頁。,這種通常被視為市場需求刺激下的分工擴大現(xiàn)象最初是從田賦辦納過程中催生出來的,它脫胎于周忱對糧長征收組織的改造。這不僅使最初的商業(yè)資本積累成為可能,也影響到它后來控制小農(nóng)生產(chǎn)的方式。
15世紀江南官田體制的危機表現(xiàn)在它要達到的目的超出了自身組織能力的限度,這也是明代財政運行固有矛盾的典型體現(xiàn)。周忱改革的成功在于,他一度自覺地在行政官僚體系之外將糧長及各類攬代者的私征行為合理地組織了起來,利用他們與市場的關系以完成征收,這反過來又在原有市場體系內(nèi)部制造出更大量而集中的交換,整個賦役征收的性質(zhì)和組織模式也由此發(fā)生了變化。周忱去任后,耗米收奪于官,科派標準、數(shù)額和用途被嚴格限定,與正糧一樣成為一種固定的攤派。征收權力則從此前主持倉場的糧長轉(zhuǎn)移至州縣衙門內(nèi)的書吏,后者利用對田土、稅糧、戶籍等征收數(shù)據(jù)的壟斷和操縱牟利,主導了整個征收過程。與周忱時代的糧長不同,書吏的牟利建立在與納糧戶個別的權力買賣的基礎上,既不對任何社會階層負責,州縣官也難以約束,新的積逋由此產(chǎn)生,并從耗米蔓延至正糧。此時地方官對征收合理性的建構全然著眼于官僚行政體系內(nèi)部的防弊,以應對越來越棘手的錢糧逋欠。對此,筆者會另文加以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