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中國“醫師節”的變遷*

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岳陽中西醫結合醫院(上海，200437)

鄧玉海

2017年11月，國務院發文，同意自2018年起將每年8月19日設為“中國醫師節”。這是由國家設立的行業性節日，體現了黨和國家對衛生與健康工作者的關懷和肯定。而筆者在研究流派傳承時，曾對1929年陳存仁等先生參與“廢止舊醫案”后設立的“三一七”國醫節有所涉獵，結合首個中國醫師節的慶祝頗多感慨。

節日與行業性節日

“節日”，是指值得慶?；蚣o念的日子，《辭?！方忉尀椤阿偌o念日，如五一國際勞動節等。②傳統的慶?；蚣漓氲娜兆?，如清明節、中秋節等”。而行業性節日則是針對某種行業或職業所設立的節日，是人們為了區分節日類型而形成的一種說法。但在許多領域，有一些原本是祭祀祖師的日子，也逐漸形成了相關行業的紀念日了。因為在中國古代的漫長社會進程中，祭祖的重要性僅次于祭天，誠如《史記·禮書》所云：“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祭祖這一社會習俗，有著深刻的文化意義，包含著宗教、孝道以及教化等涵義；而祭祀是一個民族興旺和生生不息的標志，共尊祖先是精神文化統一的象征。[1]

中國“醫師節”的變遷

中國的醫師節目前可以分作三個階段：一是古代的祭祀日，逐漸與祭祖文化、廟會文化相融合，以藥王廟祭為代表；一是近現代的民間紀念日，或是因為重要人物，或是緣起重大事件，或是模仿國外節日，以“三一七”國醫節及中國醫師協會醫師節為代表，而由美國國會設立的美國醫師節也曾被各國效仿；一是法定節日，通常由國家立法確定，是國家政治、經濟、文化制度的重要反映，如從2018年8月19日開始的中國醫師節。

1.藥王廟祭

中國古代并沒有專門的醫師節，但和其他行業一樣，都逐漸形成了祭祖的傳統。如上古的神農與黃帝，秦漢的扁鵲、張仲景、華佗，乃至晉唐的葛洪、孫思邈，明代的李時珍等，都被陸續列入了中醫祖師的范疇。但這并不是說中國古代的醫師們不像其他行業那樣“專一”，只是中醫藥在發展的過程中不斷細化，產生了不同流派，再逐漸派生出去，即所謂的一源多流。因為他們都有著共同的始祖，那就是以神農、黃帝為代表的上古帝王，然后是在脈學、內科、外科及藥學上聲名卓著的各家，如扁鵲、張仲景、華佗、孫思邈等；當然，每個朝代或地方有時也會有各自的特色。而藥王廟就是這一祭祀文化的代表，以供奉三皇伏羲、神農、黃帝為主，也有旁立群賢的，當然，也有單獨供奉有藥王之稱的孫思邈、保生大帝、韋慈藏及扁鵲的。[2- 4]

陳存仁先生在《銀元時代生活史》中專門有一篇“藥王廟離奇遭遇”，里面說：“全國各地都有藥王廟，以北京藥王廟最為悠久，各地藥王廟供奉的不出三人，一為神農氏，一為孫思邈，一為韋慈藏。北平的藥王廟是以供奉神農氏為首的?！蹦窍鄠鹘ㄗ悦鞒乃幫鯊R，“廟門并不大，一走進去，地方很深，里面供奉著神農氏，兩旁還有歷代名醫的塑像，我覺得藥王廟一切的陳設，實在不像一座廟宇，可以稱為醫藥界歷代名家的人像展覽館。我認為這是在醫學史上有崇高價值的，有全部攝影必要。”并描述了后來參與藥王廟冬祭的盛況，藥市與義診場景熱烈[5]。清·顧祿《清嘉錄·四月·藥王生日》：“(四月)二十八日藥王生日。醫士備分燒香，駢集于(蘇州)洙泗巷之三皇廟，即醫學也?？たh醫學官司香火。盧家巷亦有藥王廟，誕日，藥市中人擊牲設醴以祝嘏?；蚣姙闀?，有為首者掌之，醵金演劇，謂之藥王會?！?/p>

韓素杰等[6]通過基于中國方志庫的藥王廟研究發現，歷史上,藥王廟與三皇廟、先醫廟、醫王廟有密切關聯。元代元貞元年政府始令天下各郡縣通祀三皇，伏羲以勾芒配，神農以祝融配，黃帝以風后、力牧配，黃帝臣俞跗以下十人姓名見于醫書者從祠兩廡，由醫師在春秋兩季主持祭祀活動。明代嘉靖年間,祭祀藥王韋慈藏。清代乾隆年間之后供奉藥王多為孫思邈。民間多在農歷四月二十八日舉辦豐富多彩的廟會活動,藥王文化對現今傳統中藥材市場的發展仍有促進作用。

這一階段的節日，有時也會有各級政府的相關部門參與，但大都是以祭祀文化為主的，主要是緬懷先賢以示傳承，祭告神明以求護佑的。當然，后來也逐漸與廟會相結合形成了獨特的廟會文化，或在其基礎上形成了開展藥材交易和義診施藥，成為藥市經濟的文化載體。如在明萬歷年左右，安國藥王廟會就成為華北地區藥材的中心市場。[7]

2.國醫節

1568年,澳門區主教卡內羅(Belchior Carneiro)在澳門創辦了中國境內的第一所西醫教會醫院，從此西醫醫生來華就未曾間斷。1835年郭雷樞(Thomas R. Colledge)在《中國叢報》發表論文《對用醫生來中國傳教的提議》,提出以醫學為先鋒進入中國，認為中國人不能理解抽象真理，但對世俗和身體利益卻特別關心，同年，美國傳教士伯駕(Peter Parker)創辦廣州教會醫院。[8]但直到第二次鴉片戰爭允許傳教醫師合法進入華北、華中、華南各大中城市，并未引發中西醫之爭，甚至促進了中西匯通學派的產生。但國家的落后、體制的局限、時局的動蕩、思潮的迭起，尤其是政治高層、社會名流對西方教育以及隨著西方科技發展日新月異的西方醫學的態度，使得中西醫之爭日漸激化，中醫存廢之爭此起彼伏。

如果說清末大儒俞樾的《廢醫論》、《醫藥說》開啟了“(中)醫可廢，(中)藥不可盡廢”的先聲(但這既不影響政府的中醫政策，也不妨礙中醫郎中開業接診，國內也是以學術之爭為主)，那么北洋政府時期“教育系統‘漏列’中醫案”，就是中央政府政策改變的風向標，后來國民政府先后通過的“取締中醫實施細則”、“禁止中醫進大學”等法令也如出一轍。但那時中醫教育的主流是師徒傳承模式，想學醫的照樣可以學醫，想行醫的照樣可以行醫，中醫的抗爭呼聲不大。但1929年余云岫等人拋出臭名昭著的廢止舊醫案，妄圖取消中醫，就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震驚，引發了全國中醫界的奮起抗爭，取得了一定勝利。[5,9,10]

1929年初，陳存仁、張贊臣邀謝利恒、丁仲英等發起，并參與組織策劃推動召開了全國中醫“三一七抗爭大會”，起草并發表了《上海醫藥團體聯合會宣言》。1929年3月17日，15省代表、243縣的縣代表、四個市的市代表共計正式代表281人云集上海，假座上海總商會大禮堂，召開了全國醫藥團體代表大會。會場內懸掛巨聯一付，左為“提倡中醫以防文化侵略”，右為“提倡中藥以防經濟侵略”！因會場容納有限，大會提出響亮的口號，“擁護中醫藥就是保持我國國粹”、“取締中醫藥就是致民病的死命”、“反對衛生部取締中醫的決議案”等標語，遍于中醫診所與藥店醒目處，以示響應。為期3天的大會，上交提案193件，發表了大會宣言，大會最后通過的有三項重要決議：①以“三一七”為中醫藥界大團結永久之紀念日；②成立了第一個全國性的中醫藥界的組織“全國醫藥團體聯合會”；③組織赴京請愿團。從此，在上海總商會召開國醫藥團體代表大會第一天的日期(3月17日)就被定為“國醫節”。[5,10,11]

3.中國醫師協會醫師節

民國時期的中醫歷盡磨難，艱難地步入了新中國，國內的醫學進入了中西醫并存發展的新時代。1982年12月4日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二十一條明確指出：“國家發展醫療衛生事業，發展現代醫藥和我國傳統醫藥，鼓勵和支持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國家企業事業組織和街道組織舉辦各種醫療衛生設施，開展群眾性的衛生活動，保護人民健康。”1998年6月26日第九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執業醫師法》，破除了民國時期對于中醫的不公平待遇，將中西醫一視同仁，不僅填補了我國醫師立法的空白，也是衛生法制建設的一件大事，對于加強醫師隊伍的建設，提高醫師的職業道德和業務素質，保障醫師的合法權益，正確地履行醫師的職責，保護人民健康，促進和保障我國醫療衛生事業的健康發展有著里程碑意義。

中國醫師協會于2002年1月成立，它是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國家一級社會團體，是由執業醫師、執業助理醫師自愿組成的全國性、行業性、非營利性組織。它標志著中國醫師隊伍管理，由單一的衛生行政管理模式，向衛生行政管理和行業自律協同管理模式轉變。2011年6月26日，中國醫師協會正式公布《中國醫師宣言》，鄭重承諾6條醫學守則“平等仁愛、患者至上、真誠守信、精進審慎、廉潔公正、終生學習”。中國醫師協會會長殷大奎宣布：從今年起，將每年6月26日定為醫師協會醫師節，以鼓勵執業醫師樹立自尊自愛、奮發向上的精神，維護醫師隊伍的良好形象，營造尊醫、重醫的社會氛圍，構建和諧的醫患關系。[12- 13]

這一階段的節日，大多是民間自發或組織形成的紀念日，主要是強調醫學的重要性，保護(中)醫藥(師)的合法權益。但這類節日需要有相關組織或人員的維護，定期開展相關活動或宣傳等，否則或是被逐漸淡忘消弭無形，或是被類似節日所取代。

4.中國醫師節

國內醫學界對于醫師節的期盼由來已久。每年全國“兩會”，都會有來自代表、委員關于設立“中國醫師節”的呼聲。2007年3月，全國政協委員馮世良提議設立“醫生節”(每年3月4日，白求恩的生日)；2014年兩會，全國政協委員白巖松提案設立“醫生日”，并稱：這個刻不容緩，醫患關系如此惡劣，全社會缺乏對醫生的尊重，最后倒霉的是我們；2015年6月25日，中國醫師協會為了在全社會營造尊醫、重醫的氛圍，發布《關于設立醫師節的倡議》，倡議設立法定節日——中國醫師節(給出3個備選項：每年3月4日，張仲景的生日；每年11月12日，白求恩的忌日；每年6月26日，執業醫師法通過日，也就是中國醫師協會醫師節)；2017年兩會，全國政協委員楊興平、羅良娟等提案設立“國家醫生節”(每年5月13日，國際護士節后一天)。全國政協委員陸洪光提案設立“中國醫生日(節)”(每年5月20日，寓意“我愛你”)。[14]

2016年8月19日，全國衛生與健康大會明確了衛生與健康工作在黨和國家事業全局中的重要位置和新時代衛生與健康工作方針。大會提出把人民健康放在優先發展的戰略地位，努力全方位全周期保障人民健康。2017年4月3日，中國醫師協會再次向國家衛生計生委遞交了“中國醫師協會關于設立‘醫師節’的建議”，備選日期仍是3個：每年8月19日，全國衛生與健康大會于2016年8月19日召開；每年6月26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執業醫師法》1998年6月26日經全國人大正式通過；每年3月4日，中國醫圣張仲景生日，公元150年3月4日。

2017年11月3日，國務院批復了原國家衛生計生委《關于申請設立“中國醫師節”的請示》，同意自2018年起，將每年8月19日設立為“中國醫師節”。

這一階段的節日，是由國家立法確定的法定節日，主要反映了國家的政策方針、經濟文化的傾向，有突出功能、強調地位和戰略意義的作用。

歷史的責任

國衛辦醫函〔2018〕602號在“關于開展首屆‘中國醫師節’活動的通知”中指出：2018年“中國醫師節”活動以“尊醫重衛，共享健康”為主題，大力弘揚“敬佑生命、救死扶傷、甘于奉獻、大愛無疆”的衛生健康崇高精神，營造全社會尊醫重衛的良好氛圍。筆者認為，中國醫師節的設立，是一種鞭策與激勵，同時也強調了醫學的傳承，尤其對重新認識中醫，繼承發揚中醫提出了要求。

首先，醫學原本無須分中西，都是為了人類健康服務的。只不過，中醫植根于以儒家文化等為代表的中醫傳統文化，被看作是傳統醫學的代表；西醫發展于以實證主義等為代表的現代西方科學，被看作是現代醫學的代表。正因為架構在不同知識體系的文化基礎上，就形成了不同于一般流派之爭的學術體系之爭，但同樣可以相互學習，取長補短。

其次，醫務工作者的責任不僅是護佑健康、救治病患，也要繼承和發揚。醫學的發展是一個看似迅捷其實漫長的過程，短期的效果和長期的療效在如今看來都需要重視。醫務工作者一方面要繼承前賢的寶貴經驗，摒棄過去的錯誤做法；一方面也要不斷研究，積極實踐，努力開拓，爭取創新。但要記住一位前輩曾經說過的，“繼承不泥古，發揚不離譜”。

最后，醫學的傳承不僅在于繼承和發揚，更要注重生存土壤和生長環境的培育。全社會良好的尊醫重衛氛圍，能夠讓醫務工作者更好地用心學習，專心治病，潛心研究，熱心服務。但不同于在如今廣泛普及的西方科學文化基礎上蓬勃發展的西醫，自民國后就不斷失去大眾土壤滋潤的中醫，更因為與西方科學體系的兼容性問題飽受爭議。因而，培育相關醫學適宜生長的土壤和改善醫務工作者學習執業環境，是為醫學的繼承和發揚打下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