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炳亮
(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臨汾 041000)
現代民俗學者將能夠進行高質量的田野作業視為人類學、民俗學者的成年禮?!半p腳走出來”的學問用以概括現代人類學、民俗學的特點并不為過。而建立田野關系是進行田野作業的基礎。有什么樣的田野關系,決定了獲取資料的數量與質量。正是基于這一認識,董曉萍在其《田野民俗志》中提出了“田野即關系”的觀點①。田野作業之重要性自不言而喻,但進一步追問,從事民俗學田野作業應當建立怎樣的田野關系?
人類學田野研究分為問題研究與過程研究兩大類。民俗學亦與之類似。前者是基于某一主題在調查地開展田野作業,后者則是針對某一社區進行長期調研而獲得過程性研究成果。簡單來看,前者在進行田野作業時耗時較短、目的較為明確;后者則考察時間較長、考察面亦相對較寬②。
對于問題研究而言,短期的田野作業可能能得出初步的結論。但是如果還原到田野調查的全過程,也時常會出現因為田野訪談對象選擇不當或者訪談提綱設計的疏漏,得到錯誤的或者不完整的田野資料。就筆者而言,在暑期對壺關縣林青莊村關帝廟(大廟)③做調查的過程中,由于事先對神廟演劇活動的相關知識的缺乏,導致在調查過程中忽視了神廟祭祀儀式與神廟演劇活動之間的內在聯系,使得調查報告缺失了非常重要的內容。
而對于過程研究而言,其田野調查作業時間長,涉及到調查地方方面面的事項,情況更為復雜。且即便就某一問題進行的田野調查,也會因為調查對象復雜、調查內容容量大等原因而不得不采用長時間調查。無論是目的明確的問題研究還是覆蓋面廣的過程研究,兩者都有往返調查的潛在需要。
當然,從調查時間與人際互動的頻率而言,建立持久的田野關系,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考慮到田野關系的延伸價值。對于身處調查地的訪談對象而言,其并不是孤立地存在于一定的社區之中,而是擁有自己的人際交往網絡。建立持久的田野關系,可以利用訪談對象的人際交往網絡,使得調查不再局限于訪談對象這一點,而是將調查的視野放寬到整個社區乃至周邊社區。這樣不僅可以擴大訪談資料的來源,而且可以以訪談對象為圓心建立更大的田野關系圈,為日后再在這一區域調查奠定堅實的基礎。
“田野就是關系”。有什么樣的田野,就有什么樣的關系。如果將田野關系中的雙方置于一般意義上的人際交往考量,更容易發現,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融入人家的社會,盡力讓自己成為一個“局內人”,更容易建立田野關系。有學者主張,在田野作業時要放下作為學者的身段,以人民為師。但是殊不知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里,師、生二者的地位本身即是不平等的。如果訪談對象以你為學者、研究生,是地位高于他們的人,那么他們會對向你輸出他們的知識會有疑慮,這在筆者對壺關縣樹掌鎮森掌村做田野調查時就遇到了這樣的情況。而反過來,如果學者視人民為師,那么在進行訪談時,則可能出現話語權旁落,即由訪談對象“自說自話”,所說內容過于偏離學者調查內容的情況。這在筆者對壺關縣林青莊村關帝廟(大廟)進行調查時亦曾遇到。故而,筆者以為,調查者與訪談對象之間的關系,既不應該是學者高高在上,也不應當是研究者矮化自己。相對而言,用“親近”一詞概括這種田野關系的狀態是比較適宜的。親近了就少了猜疑,親近了就可以有意識的引導訪談對象的談話內容,乃至于提出一些具體的要求。雖然這存在著身份模糊的危險,但不得不說,這種建立無身份差別的田野關系,既是筆者初次從事田野作業的經驗,亦是借鑒了早期人類學家將自己努力作為“局內人”的經驗④。
“你做這個,是要保護(關帝廟)么?”在一個村子做田野調查時,一個正在吃午飯的村民質問筆者⑤。在返回學校以后,筆者也經常思考,自己從事田野作業,有時是為了完成學校布置的作業,有時是為了撰寫論文。誠然,在田野關系中,于研究者而言,田野調查是有利的。甚而可以得出結論,人類學、民俗學研究者的田野調查是功利性的。特別是“調查完就走”這種短期性的田野調查而言,對于當地人有什么利益可言呢?
這個問題已經有學者給出了答案。那就是通過饋贈禮品、協助勞動等方式對當地人進行盡可能的幫助。將這一做法進行提煉,也即民俗學、人類學田野作業理論里提到的“饋贈原則”。而論及力所能及的幫助,筆者在暑期進行田野作業時,遇到了一些新情況。近年來,由于國家對文化工程的重視,壺關縣許多村子都掀起了“修廟熱”。排除個別為了“傳名聲”而捐資修廟的情況外,一些村落的廟宇修繕存在著資金不足的問題。政府撥款遲遲不見,村人又無法籌措巨款,一時之間廟宇修繕陷入僵局。在筆者進行田野作業時,一位宗教界人士就向筆者建議,可以聯合該村的老人聯名向政府建言⑥。針對田野作業中遇到的此類情況,如能施以援手,則必義不容辭。尤其是在對家鄉民俗進行田野作業研究時,這顯得尤為必要。
建立互惠的田野關系,是以“他好我也好”為出發點對建立怎么樣田野關系進行的現實思考。很多學者在反思自己的田野作業過程時會禁不住對自己在田野過程中的所作所為感到愧疚。究其本質,是因為他們感到自己做的是掠奪式的田野,這種愧疚基于學術良知。而對于一些拿走資料就不在歸還,口頭許諾卻不兌現的田野調查人員來說,更是對田野調查地的破壞式調查。無論是人類學田野作業還是民俗學田野作業,能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最好,退而求其次,至少要盡可能地減少對訪談對象的傷害,更不能做破壞性的田野作業?!疤镆白鳂I需要好人品”⑦,建立互惠原則,不僅僅是基于雙方自愿達成的學術協議,更是出于研究者的良知。
信任應當說貫穿著田野調查的全過程。進入田野,需要信任;在田野中居住與生活,需要信任;在田野中調查與研究,更需要信任。只有相信,當地人才不會將人類學、民俗學調查者等同于記者或者文物販子;只有研究者、當地人之間互信,才有可能使得田野順利推行下去。如果說持久的田野關系可以用時間來衡量,平等和互惠的田野關系可以通過物質和言語即時地捕捉與維持,信任則顯得捉不住、摸不著。信任可以說是上述幾種田野關系建立的基礎。如果沒有信任,其他的幾種田野關系根本就無從談起。
筆者在暑期進行田野作業時,主要是依靠熟人關系與現場建立的擬熟人關系展開的田野調查。在隨后的反思中,筆者發現,使用熟人關系進行田野調查,更容易進入田野,更容易獲得高質量的第一手資料。究其原因,乃是因為從心理感受上說,人們更傾向于信任熟人。這就啟示我們,一定要盡可能地在田野調查過程中,利用熟人關系發展更多的“熟人,同時,亦要將擬熟人關系發展成為熟人關系。只有心理距離拉近了,才會建立產生信任。由“生”轉“熟”的過程,也是信任產生的過程。
田野調查以建立良好的田野關系為基礎。持久的田野關系利于多次往返進行田野調查,從而源源不斷地獲得第一手資料;平等的田野關系有助于田野工作者在田野作業過程中保持清醒的頭腦與準確的學術判斷,從而形成權力在雙方的溝通效果;互惠的田野關系,指的是在田野考查的過程中,一方面以達成學者自身的學術目的為目標,更重要的是以不損傷當地人的利益為前提;信任的田野關系,是對田野工作者人品的考量,也是出于維護調查地、訪談對象的利益而做出的選擇,體現了學者的學術良知。首次田野作業對民俗研究者的學術生涯至關重要,而首次田野作業之后進行的反思也將對民俗學研究者的成長亦有深遠影響。關于建立怎樣的田野關系,人類學、民俗學專家已多有論述,筆者僅就自身的田野經歷發表淺見,以期對民俗雪田野作業理論有所發展。
注釋:
①董曉萍《田野民俗志》,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31-233頁。
②莊孔韶《人類學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2-116頁。
③調查時間:2018年8月17日;調查地點:山西省壺關縣林青莊村;訪談人:郭炳亮;被訪談人:馬德茂。
④《田野民俗志》,第348-350頁。
⑤調查地點:山西省壺關縣樹掌鎮森掌村。調查時間:2018年8月20日。
⑥訪談人:郭炳亮。被訪談人:常良道長。訪談地點:壺關縣神山真武廟。訪談時間:2018年8月15日。
⑦同①,第18-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