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鄺海炎
上世紀90年代初,中學生有三大時髦雅好:學許國璋英語、練龐中華鋼筆字帖、讀汪國真詩。這樣的時代早已遠去無蹤,別的不說,連作家都用電腦寫作了,誰還去練鋼筆字?但最近兩年,練鋼筆字又有回潮之勢。上個月,作為代課老師的我第一次參加了閱卷,算是開眼了。
跟我們讀中學那會兒手工閱卷不同,現在閱卷是用答題卡,客觀選擇題直接機器掃出得分;主觀題則是手機App閱卷,該科老師各領一題,刷刷刷,一天閱畢,比以前的集中閱卷省事多了。
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個考生的字潦草難辨,某小題答得模棱兩可,給不給分都行,我便沒給他這1分;而緊接著另一考生的答題卡工整干凈,那字就跟印刷體一樣,看著就舒服,同樣是那個小題,同樣是答得模棱兩可,我卻給了他這1分。我問其他閱卷老師,這樣違不違規?大伙異口同聲:“應該的,卷面分,而且閱卷允許有5分誤差。”我一算,一道大題差1分,一張試卷4~5道大題,要差5分,7科下來豈不是差35分左右?35分在“一分就甩下幾百人”的中考高考有多重要,相信所有家長和考生都會掂量。
事后我問了一些學生才知曉,現在學生模仿的都是這種印刷體書寫。還經常有人到學校推銷“衡水體”硬筆字帖。何謂“衡水體”?就是中國著名的“高考夢工廠”衡水中學流行的字體,特點就是橫平豎直,沒有連筆,字的高度、大小、間距都整齊統一。客觀地說,“衡水體”在紙上不覺得,但電腦掃描后答卷會失真,這時工整清晰的“衡水體”確實顯得好看些。因此,現在校外的書法培訓班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培訓的都不是什么藝術字體,而是這種在考試中立竿見影、超級實用的印刷字體。
有人或許會憤憤不平,考試應該考真才實學,怎么能受形式性的書寫影響呢?其實,書寫好壞影響考試成績,自古皆然。
明代開科選士時,皆用楷書答試卷,惟求端正拘恭,橫平豎直,整整齊齊,寫得像木版印刷體一樣。字寫得欠佳者,即使滿腹經綸,也會名落孫山,是為“臺閣體”。
清代科舉施行匿名閱卷,“糊名”之外還要“謄錄”,即由專人重新抄錄試卷再行審閱。但謄錄就沒辦法做手腳了嗎?清代有錢人出錢賄賂抄手,抄寫的試卷就字體漂亮,能提高中榜概率,像作家蒲松齡這種窮鬼沒錢賄賂,抄錄敷衍潦草,中榜幾率就低。(韓田鹿《漫說聊齋》)
清代的殿試倒不實行謄錄制度,所以貢士們的書法能不能入皇帝的眼也就無形中成了一條非常帶有主觀性的取士標準。王士禎斷語“本朝狀元必選書法之優者”,士子們必定要鉆研一番皇帝們的喜好,以便投其所好:“順治中世祖皇帝喜歐陽詢書,而壬辰狀元鄒忠倚、戊戌狀元孫承恩皆法歐書者也。康熙以來,上喜二王書,而己未狀元歸允肅、壬戌狀元蔡升元、庚辰狀元汪繹皆法《黃庭經》、《樂毅論》者也。”最愛到處留墨的乾隆皇帝“朝考殿試最重書法”,大抵以自己最擅長的“黑、光、勻”為主,故陳康祺頗有微詞地表示“乾隆朝已重字不重文”。晚清著名詩人陳三立中進士后參加殿試,落選,只得忿忿出京,其中原因就是“楷書不中規矩”。(張求會《陳寅恪家史》)
從“臺閣體”到“衡水體”,說明一個硬道理:好字讓閱卷者舒服,得分就高一些,這是人性與人情使然。只不過,實用主義書風的流行,會不會也是一個社會選拔制度僵化、學風過于功利化的某種表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