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軍│文
昆明理工大學生命科學與技術學院,昆明650500
觀看《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時,一些養蜂的鏡頭讓我久久不能平靜,感覺就像身臨其境,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和父親一起追花逐蜜,爬樹收蜂,其樂融融。最近多夢,時常夢到父親,每次夢中,都是他養蜂的身影。抬頭看日歷,清明將至,心情愈發惆悵,索性打開電視,再看看“舌尖”中的養蜂,不覺中陷入回憶……
父親出生于湖北襄陽市南漳縣的一個偏遠山村。舞象之年,不及弱冠,即入公社學習養蜂。后悔自己沒去追問過父親是怎么走上養蜂這條路的,只聽他說由于文革的原因,小學只讀了三年就輟學了,十六七歲就跟著河南師傅開始學養蜂。小時候常聽父親講,學養蜂時,師傅要求很嚴,常選擇最兇最難管理的蜂群讓父親去操作,父親毫無怨言,硬是把那些師傅們都躲閃、不愿管理的“不聽話”的蜂群給制服了。父親常說,跟著公家養蜂那些年,尤其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那幾年,蜜源特別好,職業養蜂人還不多,因此年年高產,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父親通過在一線實踐鍛煉,練就了出色的養蜂本領。
父親跟著公家養了六七年蜂就開始自己單干了,但由于沒錢投入,都是小打小鬧,收入甚少。經老鄉介紹,被安排進了司法局食堂工作。父親從此走出小山村,開始在城市立足。小時候并沒聽他說過怎么學廚藝的事,只知道他會做菜,尤其是幾十桌那種大的場合,父親都是主廚。從小在家里看到的最早的書,只有三種,《養蜂手冊》、《中國養蜂》和《中國烹飪》。那時候只是好奇,看到雜志上花花綠綠的養蜂照片和菜品,感覺很好玩,記得封皮被我拿來疊紙飛機還被揍了一頓。后來一想,父親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零基礎學習養蜂和烹飪,絕對下了很大的功夫,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后來成為當地知名的養蜂師傅和主廚。
我記得父親曾經說過,當時在司法局,為了確保全局員工吃水,每天四五點就起床,燒水,做飯,買菜,給領導送報紙,食堂主廚還兼職了收發室的活,他說不忙的時候就常讀報紙,也許就是在這不經意的讀報中認識了大部分的字,為他后來閱讀雜志,提高烹飪水平和進一步學習養蜂技術打好了基礎。通過母親了解到,父親在司法局工作時,業余也沒放棄養蜂,在城市偏僻的角落養了一些蜜蜂,自己近些年常提倡城市養蜂,沒想到父親四十年前都已經開始城市養蜂了。
陰陽相隔五年逝,先父音容歷在目;夢中常遇父養蜂,欣喜天堂蜜源豐;聞人盡孝心酸澀,遠寄哀思憶往昔;癡蜂一世覺不夠,來生還做養蜂人。
——己亥清明記于昆明恬園書房
母親說我五歲之前,經常生病住院。父親一月三十幾塊的工資根本無法補貼家用。加上工作勞累,入編申請上報但一直沒有消息,不得已辭職回鄉種田,兼職養蜂。我對蜜蜂的印象就是從家里養蜂開始的,當時對養蜂印象僅僅是被蜜蜂蜇。在我的整個小學階段,時常可見的就是臉上不定期出現的紅腫,嚴重時眼睛都沒法睜開。那時候怎么也想不到這會成為我一生為之堅守并不斷努力的事業。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父親常騎上自行車,拉著個空蜂箱去鐵路上(我們村子挨著鐵路)收蜂。現在幾乎看不到鐵路運蜂了,那個年代,汽車運輸太貴,跨省轉地放蜂幾乎都是鐵路運輸,因此,收捕飛散的工蜂,也成了當地養蜂人特定時間段內的一個主要工作。父親就是這樣一步步努力,通過種田和養蜂,支撐著這個家。
由于我們兄弟倆都在讀書,加上剛蓋了新房新增不少債務,種田和兼職養蜂的收入已無法滿足家庭開銷和償還債務。父親又想開飯館,剛開始給人當廚師,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沒能干長久,最后又借錢自己經營了一家面館,我上初一初二那兩年家里還算寬裕。但天有不測風云,趕上拆遷又加上資金被騙,生意也做不成了。1996年,貸款重建蜂場,擴大規模。所以,從初二開始一直到高中,遇到暑期,我都跟隨父親轉地放蜂。那時候主要是當助手,從基本的割蜜蓋,搖蜜,放脾開始,協助父親收蜂,治螨,不知不覺中,把養蜂的操作算是提前實踐了一遍,這也為后來學習蜂學本科打好了實踐基礎。
轉地放蜂,追花奪蜜,聽起來很興奮,而去了野外,才發現養蜂的生活充滿了艱辛,風餐露宿,住帳篷,晚上蚊蟲很多,吃水要走一公里多的路去提水。沒有電視,沒有網絡(那時候還沒手機),只有收音機。而父親卻讓我們吃的很好,因為父親走到哪里,都與當地的農民處的很好,父親也非常大方,經常給附近的農民送蜂蜜,而他們給我們送來了臘肉、蔬菜和土豆,這也讓我很早就體會到與人為善、多給予才能多受益的人生道理。
跟隨父親養蜂讓我懂得了珍惜,懂得了家庭的不易。我記得從初中起每年春季花開之時我都愁眉不展的,下課時總愛出去看天氣,一下雨心情就不好,因為,油菜花開的正好,雨水一來,家里的收成就是問題了,所以總是盼望著老天能給個好天氣。現在回想起來,初中高中時并沒有想到自己會選擇養蜂專業,高考失利后,看到報考志愿里有福建農林大學蜂學一欄,瞬間就選擇了這個專業,如果不是父親從小對我的熏陶和家中《中國養蜂》雜志的介紹,我可能就與蜂業無緣。2001年考入蜂學系后,父親和我一起坐了24小時的火車去福州報到,這也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父親也非常想去蜂學的殿堂看看,回去時還帶上了龍眼的種子,可惜湖北的氣候長不出龍眼來。
父親是個熱心腸,對請教養蜂的同行,毫無保留的告訴他們,在他的幫助下,很多小年輕掌握了越冬技術,慢慢的把蜂養了起來,父親由于沒有架子,樂于助人,在當地蜂農中的威望也越來越高。
20世紀90年代初,社會風氣不好,我們村靠近鐵路、公路省道,偷搶事件風行,父親對我們嚴加管教,讓我們安心讀書,走正道。即便在家庭最困難的時候,借錢也讓我們堅持讀書,我們兄弟倆都考上了大學,全村那一年同齡的同學只有2人考上大學,很多初中讀完就走上社會了,而我一路讀到蜂學博士,成為研究生導師,這一切,都離不開父親的支持和鼓勵。
2009年以后,我已畢業,家里條件慢慢好轉,但父親仍然閑不住,以前不愛干農活的他,這時候對土地又熱愛了起來,利用家里那點自留地,種上了油菜、玉米等莊稼。由于我在外地工作,無法經常回家,只知道父親有高血壓,也許父親對自己的身體太自信,以為吃了蜂王漿和蜂膠就能控制,于是停了降壓藥。2013年,臨近中午,還不見父親從地里回來,家人感覺不對頭,去地里找尋才發現父親暈倒在地里,120救護車及時趕來,父親總算搶救過來。等我從北京趕回來(那時正在北京攻讀博士學位)時,見到消瘦的父親,心里很難受,父親已經能夠講話,雖然蒼老了很多,但思路還清晰。之后一年時間,父親身體逐步恢復,已經能拄著拐杖慢慢走路了。這期間我們經常通電話,了解到父親又開始折騰剩下的十幾箱蜜蜂,經常拄著拐杖,拿個椅子放在蜂箱旁,檢查蜂群。我也常在電話中跟父親咨詢一些養蜂的經驗。我當時非常贊成父親養蜂,盡管已經半身不遂,也許做做自己喜歡的事,蜜蜂蜇一蜇,還可能有助于病情的恢復。
遺憾的是,2014年10月27日父親因二次中風離家人而去,離養了40余年的蜜蜂而去,而那一天我正在南京農大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得到消息時已是晚上十一點,飛機火車都已停,艱難的熬到第二天六點,飛速的倒高鐵和動車趕了回去。最懊悔的是在他老人家人生的最后幾個月未能在身邊盡孝,也未能及時趕回見到最后一面。
父親只是一名普通的養蜂人,但他用一種最自然、最樸素的勞動方式經營著自己的蜜蜂事業,他和千千萬萬的養蜂人一樣,勤勞、質樸、智慧、堅強,用自己的勤勞耕耘生活,這份執著和努力贏得了同行的贊賞和尊重。也許,作為農民的父親說不出深奧的人生哲理,但是他用養蜂的每一個細節,教會了兒子生命的真諦和獲得幸福的法則——聰明都是汗水流夠后的獎勵,幸福都是勤奮堆積后的饋贈!
父親常說,一定要多動手,多琢磨,那種眼高手低,是學不好養蜂的。父親沒留給我們什么物質財富,但他對養蜂的癡情和執著,將影響我一生;感謝父親的養育,感謝父親在家庭最困難的時候,堅持讓我們把書讀下去,雖然一直不是最優秀的,但父親的鼓勵讓我一直都是堅持到最后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