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遠鴻
(上海市委組織部,上海200031)
50 多年前,我那身患眼疾的二伯父,被安排到江西寧都,成為了一名“知識青年”。許多年后,我還是未懂事的少年,便經常聽到伯父提起有關耕田插秧的往事,并說分到江西,那是組織的照顧。
我在很長一段時間,總看不出這里的“照顧”為何,直到停止不懂裝懂的點頭,追問“哪里照顧了?”伯父這才回復:一是離家近;二,也是最重要的,那是還能吃得上大米的地方。
能吃得上大米又怎么了!
對于一個自小在上海長大的孩子來說,我的“算計”在于不便再去作貌似不怎么聰明的追問。但兩個時代、兩輩人的隔閡與認同,卻就此有待來日升華了。
2019年,我作為市委組織部選派涉農區農業大村的駐村指導員,一邊讀書寫作,一邊實地考察,開始真正走近我們平時司空見慣的稻作文化世界。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天災頻仍的國家。從公元前18 世紀開始直至近代,近4 000年的時間跨度,實際是無年不災,也幾乎無年不荒。曾有一位外國學者俏皮地提出一個論斷:饑荒真是中國的一大特色。在這樣的情況下,以人口和糧食為主題的民生問題,始終是歷朝歷代必須面對的頭等大事。
大米,是稻谷經清理、礱谷、碾米、成品整理等工序后制成的成品。稻谷,是沒有去除稻殼的水稻子實。中國是稻作歷史最悠久、水稻遺傳資源最豐富的國家之一。據有關考古發現證實,中國稻作栽培已有10 000年以上的歷史,是已知的世界栽培稻起源地。
從目前人類生存發展情況來看,世界上大約有一半的人口以大米為主食。就中國而言,大米從“五谷之外”,到“五谷之中”,再躍居“五谷之首”,經歷了幾千年的考驗洗禮,成為中國最主要的糧食作物。毋庸諱言,相較于小麥,這種4 000 多年前由西亞傳入中原內地的農作物,水稻確有諸多優勢。
首先,水稻的單位面積產量高于小麥,可以養活更多的人口。中醫認為,大米味甘性平,具有補中益氣、健脾養胃、益精強志的功效。直白地講,大米的營養,相較其他主食,更容易被人體吸收。身體虛弱或者酒后大醉的家人,往往以米湯粥喂食,最多兩日即可恢復。主食大米還耐饑耐餓,同是一頓早飯,同是三兩米飯果腹、三兩面食充饑,時到中午,饑餓感如何自見分明。而更重要的是,水稻對土地肥力要求低于小麥。水稻可以連作耕種,南方有些地方更是一年三季,但小麥卻不宜在同一塊土地上連續種植,通常一季之后就需休耕。
如果我們以此與世界四大文明作某種值得深思的聯想,就會發現以小麥為主食的古埃及、古巴比倫文明已然不復存在,他們如今的土地大面積被沙漠覆蓋。而印度的稻作同樣發達,為養活13.53 億印度人口提供了堅實的保障。中國文明,則更有幸因稻作的恩賜繁衍至今。
不僅如此,還值得深思的是,世界各個文明體系在遠古時代,都有類似大洪水之類的傳說,中國也毫不例外。“大禹治水”的傳說被認為是中國第一個朝代夏朝的發軔之始。拋開故弄玄虛的神秘主義解釋,我們有理由相信,數千年前之所以會發生滔天的洪水,與先民在刀耕火種之下,對自然破壞的不自知有極大關系。
已有的經驗證明,由于文明之初,人類尚不掌握土地長效運營的先進技術,為土地增肥的唯一途經就是將森林植被砍伐,待其枯萎干燥后放火焚燒。如此導致土地松軟,以植物的灰燼直接作為肥料進行耕種。但這樣的做法,不能持續保持土地肥力,遂收獲后便不得不選擇他處燒荒。
長此以往,由于森林植被不斷遭到破壞,水土難以固定,逐漸出現土地沙化現象,并在暴雨等自然氣候的疊加效應下,出現直接針對人類文明的大范圍洪水。
大禹治水,治的正是每年卷走大量泥沙的滾滾黃河,其根本目的,實際是在農業破壞自然環境,自然環境又反過來異化毀滅人類農業和生存的情況下,自發組織的生產自救。由于任何部落或方國,都難以單一組織起足以調試人與自然的力量,大禹治水客觀上帶動了全域性人力資源的凝聚和集中,并最終促成了國家的出現。
如果我們更多的了解歷史,大禹治水中,有一個情節值得關注。據《史記》記載:“令益予眾庶稻,可種卑濕。”意思是說大禹命令伯益給大家分發水稻種子,種在卑濕的水田里。筆者認為,這是當時實際的最高統治者作出的與涂山會盟、鑄造九鼎同樣重要的政治大事。上古的外域文明經歷的基本悲劇路徑是,濫砍濫伐導致水土流失,水土流失導致農田沙化,農田沙化導致糧食欠收,糧食欠收導致人地緊張,人地緊張導致內外戰爭,最終整個文明毀滅,并埋沒于沙漠之中。試問,大禹如果沒有對洪水滔天的事后反思,為何先民領袖要將一個還未入五谷之流的南方作物,拿出來作十分的政治動員呢?
好在,中國有“稻”。
中國被馴化的水稻,起自于南方。在已知的甲骨文中,尚未有“稻”字的直接體現。稻在最初,既未入黍、稷、麥、菽、麻之流,其產量和品質也較當時這幾種最主要的農作物低。據學者統計,漢朝時的稻谷單產,折算為0.536 石/667 m2,小麥則為0.804 石/667 m2。
產生這種格局的要因,一是在中古以前,黃河流域作為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人口稠密,帶動北方人口不斷擴大,而南方人煙稀少,很長一段時間被看作發配罪犯的荒蠻之地。二是北方較早掌握了精耕細作的農業技術方法,而南方則還處于火耕水耨、人無牛犢的落后水平。三是大規模的水稻種植,勢必需要行之有效的灌溉系統,這對當時經濟社會發展落后的南方來說,尚缺乏這一條件。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司馬遷盛贊關中地區的地理條件及其富庶,對南方的評價則是:“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
顯然,早期的南方,即便處于靠天吃飯的境地,卻也能做到“無凍餓之人”,全賴“飯稻羹魚”之功。至于“無千金之家”,則與尚未開化和經濟欠發達有著直接的關系了。
對南方經濟社會特別是農業的大規模開發,應始于三國東吳時期。太湖地區,又是孫吳最早開發的地區之一。孫吳政權要求得生存,便以此寶地作為安身立命的根本,大力發展水利營田事業。建安八、九年前后,孫權任命大將陸遜為“海昌屯田都尉,并領縣事”,在太湖平原東部經營水利屯田。這也是孫吳政權屯田的濫觴。此外,孫權還討伐山越,促使其移至平原列為編戶,并采用劫掠外方人口、強制平民遷徙等手段擴大人口,取得了有限的成效,使孫吳成為三國之中延續時間最久的政權。
此后,兩晉南北朝時期,南方農業迎來了第一個歷史性的發展時期。根本的觸發點是因“永嘉之亂”,大批北方人口為躲避兵燹而舉家舉族南遷。據歷史學家譚其驤研究,上起東晉永嘉年間、下迄劉宋初期,從中原南遷人口匡算不下90 萬,約占劉宋初年治內人口總數的1/6。換句話說,當時南方每6 人中即有1 人為北方僑民。而晉、宋、齊、梁、陳五朝,在持續接納南渡人口的同時,均將江南地區作為延續政權統治的根脈,給予了最大限度的持續經營。
從辯證認識的一方面講,大量人口南遷,首先出現了“新到南方的北人如何生存”與“北方人、南方人在有限的生存空間如何共處”這兩大現實問題。對這一問題引發的南朝社會矛盾乃至上層建筑的政治斗爭,需要一個較長時間的消化過程。消化的過程,就是南北融合,最終實現再次統一的過程。而消化的最有效手段,又莫過于大規模發展農業。
從辯證認識的另一方面講,大量人口南遷,不僅有效改變了南方地廣人稀的原始生態,也大大增加了從事農業發展的人力資源,更重要的是北方精耕細作的先進技術被廣泛傳播到南方,促進了以南方水稻為主要農作物的單位生產率。在此基礎上,南朝各個政權出于解決人的生存權問題,又不斷擴大耕地特別是水稻的耕作面積,并掀起了一個又一個以“坡、堰、渠、塘”為主要形式的農田水利建設高潮。
以三吳地區為例,該地作為東晉南朝的主要經濟收入來源地,歷朝歷代持續推進圩田、灌溉、排澇等農田水利事業。吳郡、吳興郡位于太湖東南,又瀕臨大海,地勢低洼。要發展農業,就需要治理太湖以防止洪水泛濫,又要大規模修筑海塘,以防咸潮侵襲。為此,三國孫吳時期,首先在金山修建了咸湖塘;東晉成帝咸和年間,虞潭在松江海口“修滬瀆壘,以防海抄,百姓賴之”;隆安四年,袁山松又進一步加以修筑。南朝時期,太湖下游地區出現了因排水不暢而形成漬澇的問題,經過數十年調研、考察和小規模的試點論證,南朝政府曾計劃組織三吳兵丁,開漕溝渠,導瀉太湖,終因工程浩大,朝廷爭論激烈而未能成行,卻也可見當時對農田水利工程的重視。
這一系列的人文變化,無疑推動了以水稻生產為中心的南方水田農業迅速發展,淮河以南、長江中下游地區成為最大的水稻生產區,尤以三吳、會稽地區為最。劉宋史學家沈約曾這樣概括說:“江南之為國盛矣!……自晉氏遷流,迄于太元之世,百許年中,無風塵之警,區域之內宴如也。……自此以至大明之季,年逾六紀,民戶繁育。……地廣野豐,民勤本業,一歲或稔,則數郡忘饑。會土帶海傍湖,良疇亦數十萬頃,膏腴土地,畝值一金,鄠、杜之間,不能比也。”
北人大規模南來,雖然也有戰爭,但融合發展始終是主流,沒有農業的支撐和發展,是難以想象的。也就在那時,水稻因種植面積、產量和品質的全面提升,躋身成為與粟并列的五大主糧之一。南北朝結束后的隋唐時,稻谷單產折算已達到為1.136 石/667 m2,小麥則為0.757 石/667 m2。成書于西晉的《廣志》中,記載有水稻品種13 個,成書于北魏的《齊民要術》中,則設立專篇論述水稻生產,記載水稻品種有24 個之多。當時水稻之興盛,從農業科技成果也可見一斑。
在上海市青浦區的朱家角,至今傳承著一個水稻的優良品種——青角薄稻。這種水稻的特點是穎薄、出米率高,且米質極佳,用它煮成的米飯,油光晶瑩,香氣飄逸,軟糯適口,即便不用菜也能下口。明朝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介紹:“香稻一種,取其蕓香,以供貴人,收實甚少。”據有關地方志記載,在明清兩朝,青角薄稻只作朝廷“貢品”。清末民初青角薄稻遠銷東南亞和日本,上海地區的米價,更是以青角薄稻為風向……
古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只有首先解決了生存問題,社會經濟才可能出現真實的繁榮和興旺。當我們在追求并享受著豐繁精神生活的同時,絕不應忘記手中端著的是自己的飯碗,絕不應忘記那支撐我們走向幸福和復興的田間稻米。
不錯,正是那南方的稻香,積累下人口的增長、經濟的繁榮、社會的安定、國家的富強,它引領我們走過了唐、宋、元、明、清那一個又一個偉大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