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筆墨”于“城市”
——中國畫構圖語匯對城市設計的啟示

我國當代城市空間設計理念與方法論受西方近現代規劃體系影響較大，中華傳統文脈未能在其中得到充分傳承。中國畫蘊含的天人合一、山水文化等豐富內涵，正是對人與環境和諧關系的綜合化、圖像化體現。城市公共空間是人工與自然環境、城市與公眾生活的連接紐帶。作為塑造城市公共空間的重要途徑，城市設計恰可從中國畫的謀篇布局之中汲取獨具傳統智慧的設計靈感。本文聚焦城市設計的公共空間維度，通過寓無限于有限、寓流動于靜止、寓哲思于場景三方面，論述中國傳統繪畫對促進城市空間自我完善、和諧共生的借鑒意義。

一、寓無限于有限

中國畫善于在有限的紙幅中展現無限的空間。“無往不復，天地際也”，由于傳統哲學中事物循環往復變換的認知，畫家對于客體的觀照并非靜止，而是多視角不斷轉換匯聚形成。在空間處理上，利用充分的暗示以體現“無限”，如通過孤帆寓江之浩渺，以鳥雀立于桅桿寓景之寂靜。如董源的《瀟湘圖卷》，通過近山望遠山的平遠透視，形成舒展的節奏控制，通過水面的留白和輕舟點映，將山川之廣遠凝神，“飛仙恐不能周旋”的遼闊氣勢盡顯紙上；《南宗抉秘》中“遠欲其高，當以泉高之，遠欲其深，當以云深之。遠欲其平，當以煙平之。”說的正是通過動態的觀照和聯想暗示以求“無限”的典型范式。同時，基于“有無相生”的辯證思維，將畫面中的主客、虛實、黑白視為整體，在經營布局中充分考慮相互之間的增益關系，以達到“有限”圖幅中的“無限”變幻。例如北宋郭熙《林泉高致》中以“客”襯“主”的空間處理手法：“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流則遠矣”，畫家意在畫水卻不著筆于水，利用山石、崖壁等“客體”的巧妙組織，襯托水這一“主體”的綿長悠遠。

借鑒中國畫中“寓無限于有限”的手法，有限的空間中也能夠形成多樣化的體驗感受，在城市土地日趨緊張的今日提升場所的利用效率。首先，改變公共空間系統的功能“有限”性：由于建成環境“實體”—建筑物、道路系統的限定不當，圍合形成的“虛體”—城市外部空間破碎化、難以使用的“負空間”滋生。土地利用規劃已經確定了用地類型、道路系統，但可通過開合適宜的建筑群組，建筑界面、特別是首層“灰空間”的豐富，建筑夾角用地塑造口袋公園、慢行系統串聯公共空間成網等“實體”與“虛體”相生，圖底關系“黑白”并重的手法，提升外部空間的完整性、連續性、滲透性、功能包容性。“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可優先部署易受忽視的城市空間“虛體”、確定并預留連續完整的公共空間落位，再反推出對建筑“實體”輪廓、尺度、組合關系的生成邏輯，促進“有限”場所的“無限”功能。

其次，改變局部公共空間的使用“有限”性：“六法”的“經營位置”轉譯為城市設計語言即對各種空間要素的巧妙布置。既有城區局部公共空間的平面輪廓、用地面積是“有限”且不可變的，可借由場地路徑的曲折與延長，以及恰當的屏障設置，形成張弛有度、富有玩味的場所。例如城市濱水空間，可通過岸線步道的轉折和建筑界面的節奏變化對漫步者的視線加以影響，進而促成移步換景、連綿悠長的“無限”觀感。路徑要素的盡端以節點或界面的開口，暗示視線和動線均可向遠延伸，達到一種“無限”的空間意境。正所謂“施諸機巧，宜須障蔽”，小景之中，形神自足。

二、寓流動于靜止

中國畫散點透視的特質使其在靜止的圖幅中蘊含著“流動”的視覺引導邏輯。典型的如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畫家對市井街巷、碼頭船只、拱橋、城門的表現顯然不是源自統一的視點，而是移步異景，視覺焦點始終在游移的觀察和描繪方式，最終表現出“全景式”的圖面效果，達到整體上的“氣韻生動”。城市空間中人的移動產生視點的不斷變化，對于場所的理解和感受恰似中國畫“行動式的遠近法”。雖然城市設計往往以城市整體或某片區等較宏觀的尺度展開，但設計師不應僅以幾個固定視角的圖面效果為衡量城市空間優劣的標準，特別是將鳥瞰圖作為城市設計重要甚至唯一的度量視角。因為那樣生成的城市空間雖然富有雕塑的美感，卻始終缺乏人行其間所視所感的觀照。由于當今人們對于場所的感知更多建立于移動的視角上，設計師更加需要放低視線，放寬視角，進行人視的、全景化的空間推敲。這樣才可構建貫穿各個節點、路徑的節奏變化、塑造意趣盎然的場所體驗，營造文脈與生活氛圍共榮的城市“氣韻”。

城市空間中也存在靜止與流動。西方一點透視影響下的城市空間往往是靜止的，如巴黎老城區，長于形態的雕琢，但疏于彼此之間的聯系和轉化。而在東方散點透視影響下的中國傳統城市，如老北京城，擅長空間序列動態知覺群的營造，即通過對動態視角的關注，有意識地在不同屬性的城市空間之間形成完整的空間感知。基于這樣的文化傳統，寓流動于靜止的城市空間需更加關注人如何在空間內運動，以何種方式運動，而不是在某地靜止不動；需更加關注人穿行于各個街道時的整體印象，而不是某幾個節點的視覺刺激；需更加關注整個空間的有機關聯，而不是幾個建筑間的透視關系。

三、寓哲思于場景

“富于暗示，而不是清晰得一覽無余，是一切中國藝術的理想”。情景交融，心物相和是古人作畫中秉承的情緒與觀念，由此將認識旨趣、精神追求寄托于筆墨之間成為常見的作品范式。例如禪宗繪畫中體驗次第與空間場景轉換的精妙結合，典型的有宋代廓庵禪師《十牛圖》通過馴化牛的過程比喻開悟的十個階段，即尋牛、見跡、見牛、得牛、牧牛、騎牛歸家、忘牛存人、人牛俱忘、返本還源和最終入廛垂手。而朝覲活動根本上是借由空間體驗獲得修持次第的層次遞進。具有遞進邏輯的城市空間設計應確定一種映射關系，激發核心情感體驗（如修持開悟、豁然開朗等），再由這一映射關系統領更大范圍的場所營造，如通過地域文化植入，構建交通和功能鏈接，形成以點帶動全域的空間形成邏輯。

以福建廣化寺擴展區城市設計為例，寺前現狀無序建設的城市用地使軸線戛然而止，周邊園林區的禪境有所欠缺。從東至西，自繁華市井到神圣佛寺再到幽靜山林是其潛在的空間特征，與香客的朝覲動線相吻合，修持次第向特征空間的映射和轉化成為設計的切入點。通過“拾級問禪、迷中開悟”空間體驗主題，向東延續朝覲序列，將廣化寺前廣場拓展一個街區，連接南湖公園營造寬闊平緩的序幕空間，并沿軸線新增“萬方觀象”以及佛陀紀念館兩個節點。向西拓展山林中逶迤曲折的次動線，構建“禪房花木深”的修持空間序列。主次動線一直一曲，一動一靜，達成精神之旅的時空映射：“自南湖廣場、沿濱湖信步、望湖中生蓮，自山門前廣場仰觀廣化寺，兩側雙塔輝映，市肆繁華。進得山門，過放生池，拾級登天王殿前平臺，體驗廣化恢宏，再入山林、得安然度化，曲徑蜿蜒，迷中開悟，入無我之境。通過系列場景的轉換體驗，產生“旋踵忘敬，罔慮罔識。三光掩暉，萬象一色”定中見佛的忘我與欣喜。

四、結語

城市無不生長于大的山水基底之上，人工環境與自然環境融合、“雖由人作，宛自天開”一直是我國城市發展追求的至高境界。然而，山水環繞、天人合一的宏觀圖景由于缺乏可行的實現途徑，仍停留在理想階段。城市空間具有功能和美學的雙重屬性，既是公眾生活交往的必需場所、又是自然環境與城市文脈的物質載體；既需功能布置的適宜得當、又需兼具美的意境、不失天然的場所意趣。著眼當下，借助數字化工具等先進技術手段對城市空間功能的優化探索不勝枚舉，如何將傳統藝術之精髓傳承于當代的城市空間的思考卻有所欠缺。因而，本文將中國畫博大精深的布局手法、精妙哲思梳理一二，初步探討在當代城市空間布局中的運用。可以預見未來兩者相通之處的深入挖掘，能夠對建立中國語境的城市設計思維及方法框架產生豐富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