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燕齊
王明珂先生從本書伊始便說明這是一本用“族群邊緣理論”來探討所謂“羌族”的歷史民族志,他從古代中原的漢族與西方各民族長久互動入手,透過人類族群之間的資源分享與競爭關系所產生的認同與區分現象以及“文化展演”過程的促進,再加上對當代國族主義形成的剖析,對當今所謂的“羌族”的出現進行了精彩的論述,同時本書最后也對中國民族或中華民族的起源與形成提出了一種全新且引人深思的歷史人類學詮釋。王明珂先生同意近幾年來學者所提出的,所謂“傳統”事實上是近代的創造,而“民族”則是近代國族主義風潮下知識精英們的想象群體。①Benedict Anderson, Imagined Communities, edition (London: Verso,1991); Eric Hobsbawm&Terence Ranger ed.,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但這些“創造”與“想象”的歷史事實與相關歷史記憶基礎,以及過程中的各種權力關系,資源的競爭也是需要深入討論,因而,作者希望透過羌族歷史來說明漢族、藏族以及部分西南民族群體邊緣的形成、變遷及性質。
回顧羌族史,我們可以看到當代羌族的出現與晚清民初知識分子對于中華民族、種族的討論聯系十分密切,可以說羌族的產生是漢人知識分子國族“歷史”建構下的產物。“羌”在殷商時期為商人觀念中的西方異族,這個西方異族概念,在春秋戰國時期華夏的形成過程中成為華夏的族群邊緣理論概念,“羌”或者“氐羌”為戰國至漢代華夏心目中的西方“非我族類”。后來越來越多的西方羌人成了華夏,華夏心中的我族也在向西和西南移動,東漢魏晉時期,華夏將青藏高原東緣的部落人群都稱作“羌”。這個華夏心目中的狹長“羌人地帶”,事實上便是當時華夏的西部族群邊緣。隋唐時及其后,由于吐蕃政治與文化勢力東進以及漢政治、文化勢力西進,這個舊羌人地帶上大部分的部落人群逐漸“漢化”或“吐蕃化”。吐蕃化的人群在漢人觀念中成為“番”或“西番”,因此漢人觀念中的“羌人”范圍也逐漸縮小,到了民國初年時期,只有川西岷江上游一帶較漢化的土著在中國文獻中被稱作“羌民”①王明珂:青稞、蕎麥與玉米——一個對羌族“物質文化”的文本與表征分析[J],西北民族研究,2009年第2期,第45-67頁。
因此,“羌”并非是始終如一的族群,而是以華夏身份自居的人對更西邊人的稱呼。由于華夏文明推進條件的限制,最后被稱為“羌”的人成為固定的族群。這種處于漢、藏兩大文化體系夾縫中的特殊性,使得羌族歷史依據其他文化而進行建構的痕跡尤為顯著,因而,梳理近代國族主義的發展脈絡對于理解羌族族群認同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19世紀下半葉,與西方的“國族主義”相關的“民族”(nation)概念與社會達爾文主義(Social Darwinism)隨著歐美列強的勢力傳入中國。恐于西方列強的擴張以及“物競天擇”的壓力,中國知識分子極力呼吁“我族”應團結以立自強。這個“我族”的概念在革命派心中,指的是傳統“中國”概念受到西方蠻夷包圍的漢族,而在滿族知識分子心中,我族則包含了滿、蒙等族②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M],上海:中華書局,2008年,第156頁。。然而,隨著西方國家對中國社會的滲入,為了維持一個共同的符號世界,大眾信仰與官僚士紳積極作出應對,通過對西方“他者”形象的進行想象塑造來增加內部的一致性。在協調過程中,集團內部的差異性被暫且擱置,一致性被無限放大,結合“中國人”(核心)與“四方蠻夷”(邊緣)而成的“中華民族”的我群想象成為晚清民初知識分子心中的國族藍圖,而這種建構的依據則是這個大民族的“共同祖源記憶”,以及建構新的邊緣來完成,“羌族史”稱為“共同族源記憶”的一部分,羌族也稱為了新的邊緣之一。
1912年中華民國建立,在新的“民族”概念與傳統華夷之分觀念下,中國知識分子的重要工作便是識別、區分邊緣“少數民族”,以使得“中華民族”的核心與邊緣更為具體,并由歷史來詮釋核心與邊緣的關系,讓原為夷狄華夏的中華民族成員產生一體感。這個任務主要是重新建構“民族歷史”與“民族文化”來完成。在民族或者種族概念之上的羌族研究,最早見于劉師培、章太炎的著作中。劉師培在1905年出版的《中國民族志》中指出,“氐羌種族”原為西方“犬戎”,東移后分布在河南、山西一帶的驪戎、姜戎、伊洛之戎等等。從種族上,他將“氐羌種族”視為“西藏族”的一支,并指出周之戎狄、漢之氐羌,后來都“風俗行政卒與漢族相融”而混合在漢族之內。③劉師培:《中國民族志》,《劉申叔遺書》上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
在民國創建之后,有關“中國民族”或“中國邊疆民族”的研究逐漸增多,羌、羌人與氐羌等概念開始進入學者們的研究視野。20世紀30、40年代開始,國民政府在政治統一、領土統一和國家統一的基礎上建構中華民族,試圖從政治角度統合一個可以與西方相抗衡的民族共同體。與此同時,一直存在的外部他者也對此過程產生了深遠影響,尤其是日本30年代的侵略,進一步增加了各民族關系的復雜性,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政府在民族議題上首先撤銷民族“自治”“自決”的條款,完全貫徹民族統一原則,積極幫助各少數民族融合進國族概念中。作為漢民族祖先的黃帝搖身一變成為整個中華民族的共同祖先,在中華民族歷史初具規模之時“羌”或“氐羌”成為“中國民族史”的一部分,然而在漢族知識分子心目中,此一民族只是與漢族、西藏族或者西南民族有關的一個歷史人群概念,很少有人將此與岷江上游土著的“羌民”聯系在一起,甚至都不知道“羌民”的存在。在民國之初的二、三十年的民族歷史建構中,學者并非追溯一個已存在的“羌族”歷史,而是在有關“羌”的大量中國歷史文獻記憶中建構歷史上的“羌族”。
歷史學家構建的歷史悠久的“羌族”已經形成,然而,民族學家對于“羌族”的探索卻并不樂觀,帶著已有的“民族”概念進入岷江上游的學者們在探索“羌族”文化之時,多數結論常常是“毫無特色而言”,或者是“各地多有變化”,何為漢文化、羌文化或是藏文化并無明確界限。英國傳教士陶倫士(Thomas Torrance)曾在岷江上游地區傳教并研究當地居民,除了記錄、描述羌民的文化特色之外,還曾試圖重建由夏到清的羌民歷史,但與中國歷史學者不同的是,他并非是通過此“歷史”說明“漢”與“少數民族”的關系,而是找尋“羌”自己的民族史。陶倫士將羌民宗教看成“一神教”,進而依據進化論和傳播論的觀點認為羌是東遷至此的古代以色列人①Thomes Torrance The Emigrations of The Jew:Israel In China.The Scotlish Geographical Magazine,Vol.56.。他的兩本著作對于羌、戎、西番等民族的劃分并不一致,可見當時對于“民族”并沒有統一分類標準,但依據語言、體質和文化而區分的“民族”概念隨著陶倫士的傳教活動,在漢族知識分子和當地土著中流傳開來。另一位西方學者葛維漢(David Grockett Graham)在駁斥陶倫士“羌民是東遷以色列后裔”基礎上,依舊按照“民族”概念建立典范的“羌族”。
雖然客觀具體的“羌族”概念在當地被人所知甚少,但進入岷江上游的西方傳教士、民族調查者、國民政府地方軍政官員多少都帶來一些新的民族知識,來自漢、藏兩大核心文化的信息也在此地區的土司、頭人、喇嘛之間流傳,因此雖然沒有一個確定的名稱,但當地人逐漸知道自己自身是一個“民族”。
“羌”的歷史基本框架在二十世紀前五十年基本完成,羌文化也成為學者積極探索的新領域,然而這種客觀的理念并未成為岷江上游土著的集體記憶,這種作為一種知識型的“民族”共同體在當今羌族地域并不存在,產生具有“主觀認同”與“主體意識”的羌族在新中國成立之后才逐漸形成。建國之初,中國政府開始將注意力著眼于集團內部,已通過有效的分類方式處理中國少數民族問題,鞏固新生政權的合法性。在這個新生政權之內,漢族毫無疑問是這個國家的領導民族,因此,國家層面的民族政策同時也是建構漢民族與少數民族關系的嘗試,作為主體民族的漢民族在處理內部他者的同時,“五十六個民族”“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等話語模式正式在這個時期形成,而且還是在與之前完全不同的政治形勢之下的的結果。與西方列強和日本相比,這一時期的外部他者蘇聯以一種異常友好的姿態出現,并且來自外部的影響從直接的軍事和政治強勢干預變成了一種意識形態和知識體系的溫和滲入。
“想象的共同體”的建立需要有一個客觀的知識分類作為標準,而這個標準也并非始終如一,民族分類的方式首先是英國學者亨利·戴維斯(Henry Rodolph Davies)的種族語言學,其次是基于“四個共同”的斯大林民族分類學,第三則是本土學者林耀華有關“民族潛力”的闡釋。具有科學主義的理性“民族”劃分體系是由民族學者、語言學和國家共謀而成。亨利·戴維斯在他20世紀初期的作品里,以語言的差異作為觀察與判斷民族差異的窗口與工具,即通過語法與詞匯來分析不同民族間語言的聯系和差異②Henry Rodolph Davies. Yunnan :the link between India and the Yangtz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雖然來自斯大林的民族分類法作為民族識別的基礎并未改變,但是這種外部他者的理論在中國無法完全適用,如果完全按斯大林的方案,民族指的是處在資本主義及之上的生產階級,這樣的話中國西南偏遠落后的民族群體將會被排除在民族建設的框架之外。林耀華對此提出了“民族潛力”③Thomas S. Mullaney. Coming to terms with the nation: ethnic classification in modern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1) .p80.這一概念,在他看來民族并非是一個靜止的存在,而是一個具有發展潛力的概念,是否被認作是一個民族,應該依據各個群體的社會、經濟文化、語言各方面的發展潛力來判斷。在民族識別初期階段,充滿了不同力量在特定時代背景中的協商,林耀華也認為學術研究是為政治實踐服務的④Thomas S. Mullaney. Coming to terms with the nation: ethnic classification in modern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1) .p84.。因此,早期的民族分類除了是民族自身屬性的調查,同時也是國家的政治管理能力與容納能力。
羌族地區在最初進行民族調查和民族識別之時,統計人口為35,600人,主要分布在岷江上游的汶川、茂縣、理縣一帶,而當今羌族最為集中的北川則都為漢人①王明珂:當代中國民族政策下的羌族及其歷史─兼評中國少數民族研究中的《近代建構論》[J],中國大陸研究,2000年第7期,第14頁。,可見當時的羌族客觀范疇仍然模糊,或者說羌族的“主體意識”并未形成,如葛維漢在早期調查一樣,這個時候厘清羌族與其他非漢民族主要借助語言學分類法,但說“羌語”的并非都為羌族。如黑水東部說“羌語”的非漢族群被認定為“藏族”主要是由于他們皆為藏傳佛教信徒,且與嘉絨藏族和草地人聯系密切;另一方面,黑水下游村寨認為黑水人野蠻,都不愿意稱他們為本族人,而黑水人自身也認為他們與藏族更為密切,因此最終認定該地區人為“藏族”。此現象說明在民族識別當中客觀分類方式并不是主要因素②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
另一方面,有些村寨“羌語”使用率低或已全然消失,有些家族自稱祖先是外遷來此的漢人,此類情況在識別當中,如果當地歷史出現有關“羌”的記載或者老一代能說“羌語”,則被認定為羌族,如果有家族記憶為漢族但在此地長久居住,可以自行選擇稱為漢族或者羌族。北川地區的羌族則在1984年《民族區域自治法》頒布和“民族成分普查”推行之后,將自己認定為羌族的人大幅度增加。最關鍵的原因是現實利益,民族平等和消除民族歧視的民族政策,以及在政治、經濟、教育領域的民族優惠政策,使的越來越多的人想成為羌族,而外界學者和本地文化精英在現實利益的驅使下根據官方政策對民族的歷史重新修訂、挑選記憶、遺忘過去、鞏固現有的話語體系,從歷史人物、歷史傳記中找尋與“羌族”有關的英雄人物、神話傳說,并用這種祖先歷史來解釋當前文化傳統的起源。
歷史與民族志知識透過國家教育深入村寨之中,強化了民族識別與區分之下的族群體系,本地人的歷史與文化不僅受漢族知識分子的關懷,本地知識分子也發揮了作用。自從《民族區域自治法》頒布以后,共產黨建國以來培養的羌族知識份子成為新一代的本土文化精英,并開始涉身本民族事務,出身于偏遠山寨的知識份子在已經成型的民族認同框架內研究本民族歷史,而他們所熱衷學習的歷史,則是以漢族為主導形成的“典范羌族史”,以及20世紀上半葉以陶倫士和葛維漢為代表的民族調查者帶來的有關“羌民”和“羌族”的新知,這些知識都隨著調查活動和“羌族知識分子”傳遞到“羌民”之中。
這些“典范羌族史”因接受者教育背景的不同而有所差別,羌族知識分子將本土記憶中的端公經文與地方傳說與典范歷史接軌,在文字上,思想上表達本民族的歷史看法。③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69頁。在村民間流傳的有關中國歷史和傳說人物,以及相關時間、空間與事件混雜著“典范羌族史”的一些片段成為解釋這些山里的人的“羌族”本質以及族群的狀態與地位。由此,羌族在政治和文化的雙重作用下被書寫出來,在作為主體漢民族建構自身的過程中,羌族也逐漸形成了一套有關本民族的系統知識,作為羌族的主體產生了。
民族政策實施下產生的“五十六個民族”、“統一多民族國家”這套分類與秩序概念是通過墨磊寧(Thomas S. Mullaney)所謂的“植入”和“衍化”策略形成,并成為人們所共知的常識。“植入”即通過民族自治區的選擇與命名,以及少數民族的身份選擇。“衍化”策略則是通過民族知識的建構與宣傳,民族志調查與書寫以及各種機構的設置與表征得以實現。博物館學家馬秀雅(Marzia Varutti)看來,博物館是一個政治記憶和想象訴求積聚的天然場合,而且博物館的想象與敘事在一定程度上支撐著民族認同的集體觀念④Marzia Varutti. The Politics of Imagining and Forgetting in Chinese Ethnic Minority Museums. Outlines-Critical Practice Studies. No.2, 2010.p.69-82.。博物館表征并非僅僅是民族關系與民族認同的宣傳工具,其自身對意義、關系、情感的能動性生產也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這種“民族觀念”的意識,“想象的共同體”的建立通過博物館以及其他展演方式創造、詮釋和爭論意義,體現一種社會情境和認同區分體系,同時也反映、強化與改變了相關歷史記憶。
1984年在茂縣成立了中國唯一的“羌族博物館”,館藏文物7519件,主要以介紹羌族歷史和民俗風情為主,分別以“岷江上游歷史文物陳列”“羌族民俗文物陳列”“紅軍長征過羌寨文物展覽”“羌族文物精品展覽”四個部分①安琪:遺址·羌族·博物館——以汶川地震災后重建為例的分析[J],重慶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第21頁。。民族博物館在表征少數民族時,通常使用如下幾個策略:首先是通過民族與地域之間的關系,將少數民族固態化與具體化,并且借助中國地圖提供一種全景式的視野,用不同顏色標示出象征差異的行政邊界。這種展覽手段通常出現在一個民族博物館的序廳,表明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地理學上對于中華民族的整體想象。有關各個民族地理分布、人口、生計方式等方面的文字介紹和圖片則將不可見的少數民族他者具體化與數據化,使其成為一種可以辨識與掌握的對象。其次,博物館空間內少數民族展品的陳列,往往具有一種無歷史性和落后性,即博物館空間內的少數民族想象與現有的少數民族實際生活具有很大的差距。這種看似“無意識”的懷舊與想象其實有深層次的知識背景,即所謂的馬克思-斯大林-摩爾根的進化范式。第三,作為輔助材料(雕像、立體模型、模特等),博物館展覽中微縮模型同樣傳遞著主流的國家認同與民族想象,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以視覺的方式將其具體化與簡單化。輔助工具的匿名性與普遍性表征了少數民族內在的同質性②Marzia Varutti. Miniatures of the Nation: Ethnic Minority Figurines, Mannequins and Dioramas in Chinese Museums.Museum and Society.No.1, 2011,而且一些微縮模型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民族的象征,博物館在此采取一種轉喻的修辭手法來應對少數民族內部的異質性與模糊性。這種政治修辭手法的使用讓博物館展覽充滿了可塑性,民族博物館空間將少數民族人為地聚合在一起,并且在此空間中將少數民族過去建構成為中國歷史,甚至是漢民族傳統的一部分。羌族博物館的展覽方式依舊按照此類宏大敘事體系,羌族的服飾、飲食、鍋莊舞蹈、山神、天神與白石崇拜等在此通過文字與圖像展演出來,借此展現羌族認同,以及羌族與其他民族的區分。與之前華夏曾以奇風異俗、奇山異水、人之兇惡來刻畫“華夏邊緣”不同,今天的漢族以古老的、迷信的、有特色的、善于歌舞的“少數民族“來描述國族一體性下新的“華夏邊緣”。主觀的認同與區分化為客觀的文化符號,成為提醒、強化或修正人們的認同與區分體系的現實經驗,指導“羌族”透過日常生活言行實踐這種展演。
縱觀羌族歷史,可以看到漢族對于傳統西方邊緣異族的歷史文化記憶,漢族意識為主的國家權威、歐美與日本所代表的資本主義文明,都是生產羌族的動力之源。在《羌在漢藏之間》一書的結尾,王明珂先生對華夏邊緣的種種反思,也引發我們對漢族為主體的華夏中心的反思,這種反思過程中“自我“與“他者”成為了兩個關鍵詞。
作為華夏主體民族,漢民族的生成與建構是在面對不同他者的復雜局勢下確立起來的。當西方基督教世界打破儒教中國的普世主義美夢時,中國即開始了自我制造的道路,漢民族作為一個概念出現是激進革命派的種族主義建構,隨著不同他者的變化,如何在集團內部重組一個統一的“民族體”成為關鍵。從“五族共和”、同化融合到民族平等自治,建國前后,共產黨確立了以漢民族為主體,多民族平等自治的民族國家建構思路。這一時期,作為民族國家的現代化西方一直是中國的他者,同時也是未來的自我想象,披著現代化外衣,并掌控國際話語權的西方無疑成為中華民族又愛又恨的對象。作為他者的西方成為中華民族自我建構過程中的“老師”與“敵人”,在反思他者的過程中,自我的制造同時進行,即如何處理集團內部的各種關系,經過多方的競爭、協商與探索,以漢民族為領導的民族國家構想得以實現。從近代民族國家的國際思潮與格局來看,自我在經過一系列的挫折后,終于成為了想象中的他者,加入到20世紀的戰國時代。這一時期的自我主要指的是包含漢民族在內的中華民族或“中國何為”的整體性概念,他者則經歷了一系列的變化,但是對自我制造啟發較大的則是西方和日本。
當作為自我的中華民族在形式上成為作為他者的西方后,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整體概念,其內部開始了自我與他者的細化,即主體漢民族作為自我,而中國各少數民族則成為他者。與前一時期自我與他者、中國與西方的關系不同,建國后的自我與他者的權力關系發生了反轉,即作為自我的漢民族成為“老師”,各少數民族成為“學生”。漢民族作為主體民族的內在特性并不容易直接觀察與研究,因此,有關漢民族的內涵與特質是通過少數民族的想象與重塑來定義與制造的。也就是說,新中國成立之初的民族識別、社會歷史大調查以及后期的宣傳與教育具有雙重性效力——不僅是將集團內部的各種群體納入到中華民族的共同體想象中,還是一種漢民族與少數民族之間等級關系的建構。
雖然在上述兩個時期中,作為他者的西方和少數民族都不同程度的影響著漢民族的建構,但是卻有所區別。改革開放以前,集團內部有關主體漢民族與少數民族之間關系的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建構基本完成,這一內向型的話語體系與建國后完成的外向型的現代性的國家體制相匯合,作為主體民族的漢民族同時遭遇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內憂外患”,來自西方與少數民族的多重聲音開始質疑漢民族領導的國家策略。
世紀之交,如何書寫中國性以及中國少數民族成為這一時期的中心問題,費孝通的“文化自覺”①費孝通:反思·對話·文化自覺[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3期,第15-22頁。與“多元一體格局”②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年概念很好地回應了這一學術難題。費孝通在思考中國所面臨的困境時曾說:“我在提出‘文化自覺’時,并非從東西文化比較中看到了中國文化有什么危機,而是對少數民族的實地研究中首先接觸到了這個問題。”③費孝通:關于 “文化自覺” 的一些自白[J].學術研究,2003第7期,第7頁。從這句話中我們可以看出,費孝通已經注意到了漢民族的自我制造實際上是在不斷重塑他者的基礎上形成的,“多元一體格局”的理論架構則試圖為這一困境尋找出路,在他看來,當漢民族面對西方時,漢民族與各少數民族在政治認同與政治歸屬上是一體的,當漢民族面對少數民族時,則強調各個民族文化本身的多樣性與合理性,在這一過程中注意民族文化的復合性則是關鍵。在費孝通為民族問題開出的藥方中,作為主體民族和領導者的漢民族地位非常微妙,需要根據不同的他者來變換自身的認同,這絕非是一種本質主義的中國性格,而是近代民族國家建構過程中的歷史產物。
延續著費孝通的思路,王銘銘從另一條路徑來消解中華民族所面臨的歷史與民族困境,主張用“文明”“超體系”與“由不同文化構成的文化”三個概念來處理中國性以及中國少數民族問題,以此來消解“民族體”轉型所帶來的一系列困擾。在他看來,中國現代性的失落在于沒有清楚認識中國的傳統與價值,當我們在進化觀念與民族主義的話語下向西方看齊時,我們忘卻了作為自我和他者的“過去”。“超體系”概念意味著中國幾千年來超越國家、王權、地區性、民族性這些現實機制的一種心態。④王銘銘:人類學講義稿[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1年,第509-536頁。這種基于傳統與文明而得出的觀念拋棄了作為他者的西方,或者是在作為他者西方刺激下的一種徹底的自我覺醒。在費孝通看來,“文化自覺”主要來自于少數民族所帶來的啟發,而在王銘銘看來,這一“自知之明”來自于西方的刺激。作為文明體的中華民族只有在清楚地定位自我基礎上才能夠以合適的方式處理集團內部的各種民族性、地區性的關系。在他看來,各個民族的文化并非是單一的,而是“由不同文化構成的文化”的復合體①王銘銘:人類學講義稿[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1年,第595頁。,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狀態,甚至是一種文明姿態。
《羌在漢藏之間》自出版至今,在學界引發的學術爭論與共鳴從未停止過,王明珂先生在本書中采用的“邊緣研究”視角和對“歷史心性”“文化展演”等理論的闡釋都讓我們重新對中國的族群關系有了新的理解,在中國歷史發展過程中,無論是漢文化還是非漢文化其邊緣在很長的歷史時段內都是模糊和流動的。無論是羌族,還是漢族或者中華民族都是歷史創造物,同樣也是“歷史”的創造者,當我們重新審視羌族建構或是反思漢族形成的過程,都可以看到書寫權力留下的痕跡,而這種書寫的文化需要用一種知識社會學的視角來進行詮釋,到底什么樣的文化才是民族的傳統文化?到底是誰才具有書寫民族文化的權力?這種對研究對象身份建構和身份表述上的主體性都需要更多的關注,而回答這些問題或許需要超出中國和現代民族國家的框架才能夠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