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云堂散論（一）

言恭達

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這個時代豐富且復雜、粗糙又生動，早已超越了我們的一切想象。東方與西方，歷史與當下，保守與革新……各種理念相互交匯、沖撞，這是人類歷史上最為波瀾壯闊的圖景之一，也是一個激越的精神較力場。在這個審美轉型的盛世時代，不可避免的浮躁與淺薄讓人在多元文化交織的環境中感到無奈。時代太需要被純化與升華，人們太需要獲得淡泊與寧靜，社會太需要沐浴在和諧的陽光之中。君子和而不同，散淡人生，鄙薄功利，期冀清新與關愛，感恩與善待……否定物質主義是當代知識精英的義舉與慷慨演說。

文化是靈魂的交流，而文字是傳播文化的重要工具。文字的交流、書法的交流則是思想的交流。我想，藝術的唯美必須建立在時代的內涵與思想的大廈上。中國書法是線條的藝術，是作者的情感與精神的抒發，也是時代脈象的彰顯。不難想象，僅“玩”形式的書法不能留下歷史印記，也不能成為一個時代的經典。

我們已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紀。站在時代的交匯點上，我想起了孔老夫子的呼吁－“君子憂道不憂貧”。環顧四周，當物欲得到廣泛的解放與倡揚，人往往會開始蔑視崇高，精神的高原就會沉寂、陷落。面對撲面而來的知識經濟和以網絡為基礎的信息技術的廣泛應用，心理危機已悄悄逼近現代人。21世紀，社會將會更加快速地進入高負荷運轉的軌道，文化與商業相融并相互滲透。商業處處蒙上文化的色彩，接受文化的浸潤。大眾文化被裹挾在資本的運作之中，銷蝕在強大的商品經濟中，與商共舞。娛樂天地作為商業社會的副產品被回饋給民眾。它不屬于傳統意義上的中華文化，卻占領了中國社會的每個角落。在這里，精英文化已是“幾多憂愁，幾多悲壯”……一個有良知的、成熟的書畫藝術家的社會責任便無須贅言了。

不能否認，這些年來中國文化生態危機與人文精神的失落造成了一個感性欲望泛濫、非常世俗的社會現象。時尚的鼓噪、精神的平庸已反映在信仰生活的失落、情感生活的縮減與文化生活的粗鄙上。訴諸感官的大眾消費文化泛濫，訴諸心靈的嚴肅文化漸入困境……面對一個浮躁不安的時代，尤其需要思想的滋潤和審美的純化。時代需要文化人，需要藝術家－他們不能急功近利，而要耐得住寂寞，思考社會文化與審美的深層課題。他們應是思考現代藝術基本精神的智者。他們需要智商，亦需要情商！環顧書壇，乃至整個社會，我們在改革開放勝利果實的滋養下，正是缺少文化的反省和批判，也缺少自我的文化保護、把握與升華。因為，文化既是一種深刻生活的體現，也是一種深刻的社會責任。

當“草根”這一概念被引入當下社會學領域，被賦予“民眾”的內涵時，“草根精神”的詮釋便是－真實、簡單、質樸。在全球化語境下，這就是求真、向善、尋美。耕云種月，厚德載道，生命不因其外在而寶貴。

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迅速發展將從一個新的起點，以一種新的動力激發民族的生機。在當前這種世俗的、消費性的文化發展的背面，一種對高品位文化藝術的精神饑渴也在憤激地生長著。這種需求將推動文化藝術品位的提高，而這種提高，卻不是簡單地借助經濟這一杠桿可實現的。在“高雅文化”(嚴肅文化)與“通俗文化”(娛樂文化)兩種文化的品位和文化層次的把握上，文化藝術工作者無疑要首先執著于“以藝術的方式把握世界”和“顯現情感”的文藝創造和審美追求，以嚴肅認真的態度通過豐富的藝術思維來探索人生的真諦和社會的內核。這就是我們始終要保持高雅文化的品位，反對媚俗文化，主動擔負起提高全社會審美層次的職責。

我環顧華夏大地，欣喜之余亦涌憂患之思－物質的豐富與精神的貧乏，生存的闊裕與追求的單一已形成極大的反差與驚人的對抗……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我們得到了很多，為何隨之又失去了很多？我們這個民族奇跡般地創造了“世界大國”的形象，卻在某一方面又令人心寒地出現了“倒退”的危機？沉重的社會反思給每一位治政、理財、經管或從文者都帶來這樣一個新的嚴肅課題：如何振興我們的民族文化？

我們今天的創造是讓百年后的人們發現這個時代的經典。鑒于此，我們現在要努力營造創作經典的氛圍與語境，即時代精神的提純和鍛鑄。毋庸諱言，三十多年來當代中國書壇藝術思潮的變遷，從藝術泛政治化的傾向到個性宣泄的無度張揚與審美導向的偽科學，社會需要當代書法家首先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當代藝術理想定位何方?對書法本體的開掘和對崇高審美的呼喚，正是當今藝術運動中所缺少的！

對文化理想的追求，對民族立場的堅守和對審美品質的選擇是當下文化大發展大繁榮中必須認真深思的課題。在當下全民熱愛書法，享受書法的熱潮中，我們必須遵循藝術發展的本體規律，呼喚全社會敬畏傳統、仰視經典、感恩時代、感悟生活、感知民生，努力創造出屬于我們的時代文化價值！

我經常在思考，一個民族要興旺發達，就不僅要有人腳踏實地、埋頭苦干，更要有人仰望星空，堅守精神家園。這樣的民族才有希望，才能克服前進道路上的艱難險阻，才能有光明的未來。我想，當前要守望精神家園，自覺承擔文化的責任，最重要的就是消費主義對文化的“銷蝕”。當下嚴重的問題是：表面上看起來人們越來越追求多元化和個性化，但實際上在生存方式和處世哲學上卻越來越世俗化、單一化、同質化。這些現象表現在受眾趨同的功利性上。時尚的鼓吹、精神的平庸已是一個很普通的現實，價值觀念趨于多元，物質求富的社會心理必然導致對休閑娛樂和對消費文化的需求。缺乏文化責任，就會出現三聚氰胺式的藝術。歸其原因：創作者失責，批評家失語，文化市場監管環節失察。仰望星空，我們尋找令我們景仰與敬畏的那道天際線。我們叩問：時代的文化人、藝術工作者如何接受社會人文的檢驗，又如何在當下的文化實踐、文化反省與文化創造中實現文化自覺？

中華民族傳統是以人文理念為根本支點的家國情懷。核心理念是“敬天愛人”。古人說“天道無親，唯德是授”，歷來將“人格”評判作為藝術作品的首選標準。在當前的社會轉型期，作為一名新中國的文藝工作者，在他修為的品格中首要應具備的是家國情懷。我想，這種情懷就是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基礎，通過一點一滴的自覺行動來凈化靈魂，提升境界，引導社會創建集體人格價值和生活方式的精神訴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