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輝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毛遠明的《碑刻文獻學通論》將石刻分為碑碣、石闕、摩崖、墓志、畫像題字、造像記、經幢(包括石柱)、器物附刻銘刻等八類。潮汕①全國政協常委、潮汕籍著名經濟學家蕭灼基曾表示:“狹義潮汕是指分治后的汕頭、潮州和揭陽三地;廣義潮汕還包括汕尾等韓江流域地區。”本文所取“潮汕”地域范圍以廣義論之。地處粵東,迄唐至今,在風光旖旎、奇石聳立的濱海地區,洞谷深邃、奇峰兀立的風景區,亦或歷史悠久、文風蔚然的書院學社、寺觀廟堂,存留了數量眾多,體裁豐富的石刻作品,以鐫于天然山石的摩崖與人工制石的碑碣為主,極具文學價值、史料價值和書法價值。潮汕石刻較為集中分布的地點是潮州市金山、葫蘆山、韓文公祠、開元寺,饒平縣柘林鎮風吹嶺,潮陽東巖及東山、海門鎮蓮花峰等地;汕頭鮀浦鎮靈泉巖,達濠區大了望山,澄海虎丘山、南峙山,南澳縣等地;揭陽崇光巖、雙峰寺、地都鎮等地,陸豐碣石鎮、甲子鎮、觀音嶺等地。潮汕石刻現存最早為唐刻,如開元寺經幢②參見[清]吳道镕纂(光緒)《海陽縣志》:“據隴州開元寺經幢末系開元十六年而經文同此,益足證為唐物。粵中經幢廣州光孝寺有唐寶歷石幢、羅浮寶積寺有南漢石幢,并在此后,則此為最古可貴也。”開元十六年為公元728年,石幢應離此年份相近。、潮陽棉城鎮東山大顛題詞③大顛(732-824),唐代名僧,俗姓陳(一說姓楊),諱寶通,先世潁川人,生于潮州。出家為僧后,曾出游衡山南岳寺。后為佛教禪宗六祖高徒石頭希遷之法裔。唐貞元五年(789年)移居潮陽,創建靈山寺。故此刻應于789-824年間。題詞為“一柱擎天千古壯,獨瓶掛壁萬年春。長工巧。”等,數量不多;韓愈謫潮對潮汕文化起開化之功,隨著政治、經濟、文化發展,交通改善,宋代石刻數量、內容、文體等方面均大有發展,在佛、儒、建造、軍事等內容之外,形成了獨特的“景韓”主題,對地方文化與后世社會產生深遠影響;元代潮汕石刻內容依然以儒、佛為主,因歷時較短,故數量不及宋;明清潮汕石刻內容更為全面,抗倭、海禁等軍事類石刻數量增長,民間信仰、經濟、藝術類豐富了石刻內容,數量龐大的禁令、告示、鄉規民約等應用類石刻使其實用功能得以突現,是潮汕石刻的繁榮時期。
歐陽修《集古錄》是中國現存最早的金石學著作,記載有潮汕石刻“唐韓愈元和四年題名在濟源井大顛壁,記附。”[1]92潮汕石刻見于金石文獻中之最早者乃《輿地紀勝》載“潮州李公亭記,唐貞元三年(787年)立。”潮汕金石著錄專章之作的始于明嘉靖間郭子章著《潮中雜記》,其卷8為《碑目》。爾后清翁方綱《粵東金石略》卷第九中列“潮州府金石”,錄潮州城內韓文公祠、金山、西湖山、城內石坊,汕頭潮陽棉城鎮東巖、東山、高明亭、海門、澄海獅子山,揭陽侶云庵等地自唐至清石刻共33種。阮元修《廣東通志·金石略》,錄唐至元石刻十余種。另有方志如光緒《海陽縣志》《三陽志》均辟有“碑刻”專章,饒鍔《西湖山志》收錄宋明摩崖石刻80多處,饒宗頤《廣濟橋志》辟《石刻》一章錄明清石刻11種。古人對潮汕石刻文獻的重視與整理,為后人的研究打下了堅實的文獻基礎,從潮汕石刻文獻的數量、作者、內容、文史價值等方面來看,其在廣東石刻中占據重要的地位與價值,集中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潮汕石刻內容的全面性,二是潮汕石刻記錄的系統性,三是潮汕石刻文獻的珍稀性,而學界對潮汕石刻文獻的研究和整理還大有可為。①參見杜海軍《論桂林石刻的文獻特點與價值》,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3期。
潮汕石刻內容的全面性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作者類型與身份多樣,二是石刻文章體裁豐富,三是石刻文字內容涵蓋社會各個方面。我們對石刻作者、文體與內容的全面性進行深入研究,有助于我們更完整、細致地認識歷史時代背景與學術淵源特征。
從作者方面來說,潮汕石刻的作者數量眾多,身份各異,遍及社會各個階層,類型非常全面:有名僧禪師,如唐代大顛;有因貶謫至潮的官員如韓愈、李宿、陳堯佐、陸秀夫等;有知名的文人學者如米芾、俞獻卿、余靖、朱熹、周敦頤、陳淳、劉克莊、吳澄、湛若水、黎民表等;有名宦宿將,如文天祥、陸秀夫、戚繼光、俞大猷、王漢、林、趙清卿、王滌、王翰、鄧萬林等;有鄉賢士紳,如許申、許聞晦、許騫、王大寶、黃景祥等;甚至有少數民族官員,如色目人迷失彌邇;亦有文名不顯,史無記載的僚屬、隨從,甚至還有因一方石刻而傳名的黎民百姓,如舍井的歐七娘、舍石槽的王十娘一家等。這些石刻作者大部分都曾親臨或屬居于潮汕,其他是位高權重、文名顯赫赫而被遠途請文者,如蘇軾、蔡襄、胡銓、真德秀等。可見,潮汕石刻的作者從達官顯貴到方外之人,從文豪名家到普通士人,從五湖四海到本籍鄉紳,遍涉各階層、民族、地域,可以說是雅俗兼有,群生畢具。
從文學體裁方面說,潮汕石刻文體十分豐富全面:純文學體裁諸如詩、詞、賦、銘、贊、散文、小說等數見不鮮。如王漢金山《獨秀峰詩》、許彥先《題金山見遠亭詩》、涂相《謁詞詩》,文天祥《沁園春詞》,韓愈書王維《白鸚鵡賦》,周敦頤《拙賦》,蘇軾《潮州昌黎伯韓文公廟碑》《遠游庵銘》《北海十二石記》,陳堯佐《獨游亭記》,真德秀《潮州貢院記》,陳堯佐《鱷魚圖贊》、王大寶《韓木贊》等,不勝枚舉。其中宋景佑元年(1034)潮陽人許申《敕賜靈山開善禪院記》碑,立于靈山寺西廊前壁,大青石精刻,高1.7米,寬1米,所撰大顛遇張遠凡及大顛執使漳南三平山開巖之僧二事,頗具傳奇色彩:“暴客張遠凡者,游于其問,謂師傲人,不將不迎,揮刃將斬之,師神色目若,引頸當其鋒。客擬之于再。師語之曰:‘若必及我,是夙負命;如不負公,殘惡在汝!’客慚愧悔謝,伏拜于前。”[2]18行文栩栩如生,描繪出大顛大無畏法師之形象,深得唐人傳奇之精髓。
另有非純文學的應用文體如墓志、告示、法令、規約、對聯等亦為數不少,如海陽縣社壇禁示碑(元豐六年,1083):“海陽縣社壇曉示人知稟:一不得狼藉損壞屋宇壇墻,一不得四畔掘打山石及作墳穴焚化尸首,一不得放縱牛馬踏踐道路。元豐六年二月二十日”[2]51-52。該碑出土于《西湖山志》寫成之前一年,饒鍔先生《潮州西湖山志》云:“石刻雜體見于前人著錄者甚伙,惟禁約一類,其拓本絕少概見。長洲葉昌熾著《語石》一書,搜羅考訂頗為宏博,而以宋慶元吳學義廬規約(小字夾注:在江蘇吳縣)、金大安三年禁約(小字夾注:在山東臨胸)及經略范公勸喻(小字夾注:在廣西臨桂)三種,為今告示勒石之濫觴,而不知潮州西湖尚有元豐《社稷禁示》一碑也。”[3]83實以此《海陽縣社壇禁示》碑,為世人所見告示禁約勒石之最早者。南澳縣深澳鎮東門外溪仔頭路側的清代摩崖《溪仔頭輪流放水公議》,表現了在缺乏淡水的海島,村民自我管理、約束、懲罰的具體時間、方式,于地方史研究具有很高的價值。
從文字內容方面來說,潮汕石刻幾乎包括了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涉及文化、教育、經濟、交通建設、文學、藝術、政治、軍事、哲學、宗教等內容,見證社會文明的發展、經濟的繁榮、文化的演進等,其中有些作品的內容極其罕見,文史價值高。極具文學價值的石刻如蘇軾的《潮州昌黎伯韓文公廟碑》,此碑一出,“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遂成韓公生平最佳寫照。極具文化教育價值的石刻如葫蘆山現存明代洪武甲子科、嘉靖庚子科、嘉靖乙卯科、嘉靖辛酉科、萬歷壬午科、潮州衛歷科武舉題名與金山皇明嘉靖己酉科題名,共計有7科83人,是明代潮州文教興盛、人才輩出的見證。還有社會民俗方面的如葫蘆山的宋代摩崖《俞獻卿葬妻記》,述其妻不愿火葬一事,文中記載隨葬衣物“俾燃鐵筋回環以烙之”“首飾之具,悉以錫蠟為”[4]43,可資研究宋天禧年間潮州火葬民俗的和當時潮州手工工藝情況。交通建設方面的如林安宅《潮惠下路修驛植木記》云:“直北而西,由梅及循,謂之上路。南自潮陽,歷惠之海豐,謂之下路。綿亙俱八百余里。”記錄紹興年間潮、梅、惠之間的路線與里程,整治前潮惠下路諸種不便,驛路整治及鋪兵增設之經過,是研究宋代潮州交通重要史料。《熙寧修井題記》《大潭舍井題記二則》《建石塔題記二則》既是宋代潮汕佛教福報觀念影響的寫照,也是民眾助力地方發展建設的見證。傅自修《鳳水驛記》記鳳水驛規模及配備情況,遠詳于舊志,于潮州宋代廣、閩交通研究極富價值。軍事歷史方面的如摩崖在陸豐市碣石鎮明衛城遺址的“萬世太平”,乃公元1564年俞大猷率軍在海豐大德嶺大敗倭寇后,凱旋回師碣石衛時題鐫。據《明史·列傳第一百俞大猷傳》載:“四十二年十月徙鎮南贛。明年改廣東。……大猷使先驅,官軍繼之,圍倭鄒塘,一日夜克三巢,焚斬四百有奇,又大破之海豐。”[5]506即為摩崖所載大破倭寇事。藝術類石刻如宋寶祐六年(1258)潮州知州林光世洞曉音律,謂“典樂乃胄子之教,用伶人非所以祀先人”,出家藏刪定手澤本樂章,刻《大成樂譜》于祠堂,“命郡博趙崇郛與諸生讀習”[6];清代光緒年間《外江戲梨園公所碑刻》(存六碑),載外江戲班如榮天彩、雙福順、老福順、老三多、新天彩及潮音老正興班等戲班藝人捐資興建修葺時間、芳名,是研究潮州地區外江各班和潮音藝人的重要史料。這些石刻從不同側面記載了地方社會與文明的發展,為后人研究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發展狀況提供了不可多得、真實性強的資料。而且就某一類內容而言,其石刻數量之多,甚至豐富到可以基本反映其在當地的大致發展情況,如關于宗教信仰與民間習俗。
國學大師饒宗頤認為,從文化發展史之角來看,潮州先有佛學,后有儒家,“唐世先得禪學之薪傳,繼起乃為佛學。……潮人文化傳統之源頭,儒佛交輝,尤為不爭之史實。”[7]以靈山寺、開元寺佛教類石刻為例,大顛創靈山寺后,宋景佑元年潮郡許申作《敕賜靈山開善禪院記》(景佑元年,1034)記載了韓愈會大顛一事:“韓吏部刺郡日,自城越海造其廬而謁之。自是五七日聚會,而疏去袁州,留衣物為別。且曰:‘顛師頗聰明,識道理’。”[2]19楊國安先生曾論及韓愈與大顛:“韓愈不僅與浮屠形親,而且與禪師大顛心契,并因此而崇信佛法。”[14]80盡管韓愈與大顛交往的具體內容、韓愈是否因大顛而崇信佛法還存在爭議,但韓愈在潮州與大顛多有來往,因此對佛教有了新的認識是無疑的。到“祥符五年,圣恩賜新譯成經二百八十卷。天圣七年,詔改舊護國禪院為開善釋院。又平其束塹五十丈,速徙惠陽之松數百,植于山門”,從其賜經、改名、整地、植樹的不斷發展壯大的歷史記載中,可見佛教之地位日益尊隆;從“改護國禪院為開善釋院”,我們能體察到佛教思想從廟堂之上潛化入江湖之深,從一種政治意識形態慢慢轉變為民間信仰習俗。葫蘆山《買石座題記》(天圣元年,1023)載“召眾買石座三十個,與往來集善坐起”,可見信徒日眾,原來的石座已不夠用。宋慶歷三年(1043)余靖《開元寺重修大殿記》載“寺之制……凡五百楹,為一郡之表”[2]30,建新殿、飾羅漢像、儲圣旨、筑洪鐘之盛事,并明言希望開元寺“為一郡之表”。在漫長的歷史上,開元寺多次重修、擴建,大多都有石刻文獻留存記載。咸淳五年(1269)林希逸撰《潮州開元寺法堂記》記時林式之通判潮州,重建開元寺法堂,追“寺始甚雄,中有子院三十六,紹興毀于虔寇”之惜,再召眾“捐俸金百萬……為屋九間,其深丈有六,廣三之攀前后諸棟,皆易以石。”可見建炎以前寺院之整體規模大于現在。萬歷三十二年重修,有《潮州府重修鎮國開元禪寺記》除了照常記載寺院重修情況外,更云“嘉靖末,倭夷入寇,村無完宇,纖民攜家計安者,藉于寺中伙甚”[4]220,佛寺不但成為當地人的精神信仰和支柱,亦在事實上庇護百姓、造福萬民。《潮汕金石文征》共收宋元潮汕金石215例,其中佛教碑刻46通,其他如韓祠(廟)、靈威廟(張巡、許遠)、甘露寺、八賢祠、明貺(三山國王)廟等碑記在70通以上,均可見證佛教及多種民間信仰在潮汕的發展與影響。而道教在潮汕的宗教文化發展中處于弱勢地位,“就數量而論,潮州城的道觀自宋政和年間所建玄妙觀到明天啟年間所建三官堂,共有11座,皆已湮沒,民國以來也再無道士蹤跡,而從唐代到民國,潮州地區共創建大小佛寺182座,潮州城中就有98座之多,其中有53座創建時間未詳。”①參見陳懌生《潮州古城信仰場所空間衍變研究》,廣東工業大學碩士論文,2013年.
潮州石刻記錄的系統性體現在它本身整體發展的持續性上,“每一件石刻的文字常常標明撰寫或刊刻(撰寫或刊刻時間或有差異,有小有大)的具體時間,持續不斷的石刻文獻通常能反映出某一共同的學科現象或事物的發展過程,體現了一種歷史的軌跡,呈現出一個完整的演變過程。”[9]每一個石刻群,自首次刻石,即化天文、地文與人文為一體,使自然之山水成為人文之山水,在自然與人文的雙重感召下,后人必前赴后繼,宋元明清踵相題刻,逐漸累積此石刻群、乃至該區域的石刻、乃至全國的石刻的文化內涵,完整的、血脈貫通的內涵積累使石刻文獻表現出縱向發展的有序性與關聯性。“由自然開出人文為文化,擴而充之為文明,承而傳之為教化。”[10]229通過石刻文獻彼此間的呼應,我們不但可以看到時間的前后相繼,還可以看到事件的發展及整個社會進步的軌跡。例如今“韓文公祠”的建筑、移址、演變、發展,是潮汕“景韓”文化的集中體現。
韓文公祠是中國現存最早紀念韓愈的祠廟,始建于北宋咸平二年。宋王象之《輿地紀勝》載:“陳文惠公為韓公祠,為文以招之。”[12]172所云乃陳堯佐于州治金山南麓修“韓吏部祠”并撰《招韓辭碑》一事。而《永樂大典》卷5343《潮州府.祠廟》引《三陽志》云:“州之有祠堂,自昌黎韓公始也。……宋咸平二年,陳文惠公倅潮,立公祠于州治之后。……元佑五年,王侯滌乃立廟于州城之南,榜曰昌黎伯廟,則以廟易祠矣。”歷代石刻文獻真實、系統地反映了這一歷史變遷。元佑五年(1090),太守王滌假守于潮,其《拙亭記》碑文載“建韓廟以尊先賢”,此韓廟即后來蘇軾撰《潮州昌黎伯韓文公廟碑》并手書上石之處。碑中記載:“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愿新公廟……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廟成。”[12]223此則史載“以廟易祠”,也是韓文公祠第一次整體搬遷。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知軍州事丁允元認為韓公常游于筆架山并手植橡木,韓公之祠應建于此,遂將城南七里的韓文公祠遷至今址,這是韓文公祠第二次整體搬遷,此后雖代有興廢,但再也沒有移址,而韓文公祠歷代屢經修營,總數不下20次,大多都能在相關的石刻文獻中找到記載。如元初姚然《重建元公書院記》碑文載“戊寅兵火,郡泮與昌黎伯妥靈之地悉皆瓦礫”指南宋末年(1278)元兵南下,韓文公廟毀于戰亂。元至正二十六年丙午(1366),潮州路總管王翰重建城南韓公廟,二十七年丁未(1367)春天,重刻此碑。后明成化二十年江朝宗撰記重刻,清惠潮道梁瑤峰國治又手書刻之。[13]333正統八年(1443)王源《增修韓祠之記》“正統六年,巨颶作撓,韓祠堂庶亭榭瓦木盡拔,幾成荒墟。源廊新規制,岑緝宮圍,夷置街戶。海陽丞江儀鳳又益泰山北斗之亭于當途……”[14]246記載了該祠因自然災害損毀并重修的歷史;天順五年(1461)劉煒撰《重修韓文公廟之記》載“惜堂宇肖頹,門庭荒落”,故集鄉紳、耆彥捐資易之一新的歷史;康熙二十年(1681)葉曾華《重修韓公祠及廣濟橋碑記》載“邇年以來,鱷海翻波,狼煙頻熾”“祠亦輿之俱荒。向之鳥革翚飛,俱變為竄狐牧馬之所矣”,故刺史林公祖主持修復的功績。康熙四十六年(1707)知府許錫齡《韓文公祠堂記》云自丁允元遷祠于韓山“增修者不一其人”。石刻文獻以極強的時間延續性反映了韓文公祠因時間、戰爭或自然災害等原因產生的興衰變遷,其位置、名稱、規模的變化清楚可知,表現出了石刻記載歷史的系統性、全面性。更難能可貴的是,由于石刻載體的穩定、歷久特征,這種抽象的、縱深的時間屬性轉化成具體的、平面的空間排列方式,將千余年的歷史滄桑以極具視覺沖擊力的方式展示在后人面前。
如元代范梈(字亨父,又字德機)《總管府遺愛堂記》,《元史》本傳稱范梈“所著詩文多傳于世”。顧嗣立稱他有《燕然稿》、《東方稿》等,總十二卷。《仟頃堂書目》著錄有他的《批選李白詩》4卷、《批選杜子美詩》6卷、《詩林要語》1卷等。但現在只有《范德機詩》七卷存世,其他均已不傳。他的文章存世者不多,見于《永樂大典·潮州府》者,包括此文共兩篇,另阮元《廣東通志》卷214《金石略》還有《海角亭記》等,都是范梈的佚文,對研究范梈很有價值。除了佚文,潮汕石刻中還有許多尚未錄入《全宋詩》的佚詩,如宋代王漢《金山詩》。《全宋詩》中錄其此類專屬以石為載體的文獻為數甚多,除了名家不見于史冊、文集的佚文,還給許多名不見經傳的文人、官員、幕僚留下文名,對于全面地、細致地研究歷史,確有極高的參考價值。
如蘇軾《潮州昌黎伯韓文公廟碑》(元佑七年,1092),翁方綱《粵東金石錄》著錄云:“有言蘇公原碑在道廨旁韓祠者,戊子春始訪得之。拂拭積苔,稍辨字劃,乃亦非原石也,字摩蘇而不工。末具書‘至正丁末春,江西省左右司郎中、兼潮州路總管、兼管內勸農防御事,靈武王那……’,以下不可辨,按潮志是王那木罕,碑陰作翰。”翁方綱厘正了一個重大史實:此碑非蘇氏原碑,而是王那木罕重刻,可惜王刻蘇碑亦毀于“文革”。《潮州市文物志》載:(此碑)原豎于城南韓山書院內,后書院毀,碑遷于西湖(現高級中學禮堂門口)建一“蘇亭”保護,抗戰時期日軍占潮,將碑挖取,因侵華失敗而未遂,碑置于地下。解放后,于葫蘆山麓建“新蘇亭”豎立保護。十年動亂期間又被砸碎僅存殘骸。除王氏重刻外,據《粵東金石錄》又載明成化二十年(1484)、乾隆二十四年(1759)重刻蘇碑。此兩碑今仍存潮州韓山文公祠內,然明刻亦殘泐甚矣。碑文載東坡《文集》《永樂大典》,歷代古文選本及潮州方志亦多著錄,間有異文。這是蘇軾于元佑七年六月,接受了潮州知州王滌的請求,替潮州重新修建的韓愈廟所撰寫的碑文。碑文高度頌揚了韓愈的道德、文章和政績,并具體描述了潮州人民對韓愈的崇敬懷念之情。其中“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之碑文,感情充沛,運筆氣勢萬鈞,奠定韓愈在中國歷史、文學史及文學批評史上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碑文融議論、記述、抒情等表達方式于一體,既有“百世”與“天下”之大開大合的磅礴氣勢,又以引征、對話細致地描摹人物形象與心理,行文駢散結合,錯落有致。王世貞評:“此碑自始至末,無一字懈怠,佳言格論,層見疊出,太牢悅口,夜明奪目,蘇文古今所推,此尤其最得意者,其關系世道亦大矣。”15[11]而宋代洪邁認為此碑是唐人寫韓愈的碑、傳、墓志等文中最卓絕者:“劉夢得、李習之、皇甫持正、李漢皆稱頌韓公之文,各極其摯……及東坡之碑一出,而后眾說盡廢……騎龍白云之詩,蹈厲發越,直到《雅》《頌》,所謂若捕龍蛇、搏虎豹者,大哉言乎!”16[109]
關于東南沿海戰爭的記述,是潮汕石刻文獻當中十分有意義的一部分。它完整系統的記載自宋至清潮汕地區在北宋鎮壓儂智高、南宋抗元、元末抗明、明代抗倭等歷史轉折的關鍵時期地方政府與民眾所采取的行動、策略,所表現出來的精神、氣節與智慧,具有獨特價值的珍稀史料。如北宋刻于金山的《鄭伸筑城碑》(至和二年,1055)載“皇佑壬辰歲夏五月,蠻賊儂智高破邕管,乘流而下,攻五羊”,而潮州堅固壁壘、筑城自護的歷史;《摧鋒軍記事石刻》(景定四年,1263)記載了紹興二年(1132)黎盛之亂平定以后,粵東山區叛亂蜂起,朝廷調用大兵鎮壓。平亂之后,留統制韓京一支軍隊駐守循州,在相鄰各州都分派精兵守衛,名號為“摧鋒軍”的相關歷史,摩崖在汕頭市達濠區磊口村瀕海石上,此處扼三陽之咽喉,自古為兵家要地。摧鋒軍駐地在州治北金山,當時殆有警報,故摧鋒軍將領率所部云州治數十里抵此,而摩崖為紀。海豐后門南山石刻“壯帝居”,南宋景炎三年(1278)宋端宗兵敗南逃于此偶住一宿,“圣井古跡”是后人于趙昰飲水井邊所題,見證了南宋王朝于窮途末路之際輾轉流徙于泉州、潮州、惠州的悲哀。南宋景炎年間(1276-1278),文天祥勤王抗元至潮陽市海門,于蓮花峰以劍鐫“終南”二字,相傳文天祥到達蓮花峰時是中午造飯時間,故“南”內是個“午”字。其詞《沁園春.題潮陽張許二公廟》乃南宋帝昺祥興元年(1278年),文天祥以少保右丞相兼樞密使駐兵潮陽,特意前往縣城東郊進謁后人為紀念張、許二公而修建的雙忠廟,并賦此詞抒發其為國獻身的雄心壯志。元末潮州總管王翰將文天祥的《沁園春——謁張巡許遠廟》詞鐫刻于《韓山書院記》碑陰,還親自寫下了一段慷慨的《跋》。又葫蘆山《三陽兵亂》摩崖石刻(亦名為《林仕猷記事》):“三陽兵亂十有三載,乙巳歲夏五月,省左丞陳公以師克平之摹明冬十一月;江西省郎中王公甩文來攝郡守事,暇日偕佐賓辮、陳伯安、逯時中、周德源、陳子賢、董世清、趙吉延、劉子中、戴希文吟嘯于此。時至正戊申正日,教授林仕猷謹志,四明李子寧刻。”[2]161碑文中的“三陽兵亂”指的是陳遂在潮汕抗元稱王、堅持戰斗的史事,在潮安歸湖、揭陽黃歧山,澄海臨江寨,饒平石壁嶺等地,存下十多處“陳遂寨”,這些文物古跡是當時潮州人民反抗元朝暴政的縮影。當年元將唆都攻占潮州城后,下令屠城3天,居民死之大半。如太平街東門處一向東小巷,只有3戶人家隱蔽在廢墟之中而幸存,這條小巷后被稱為“三家巷”,成為元兵殘酷屠城的標志。《補讀書廬詩集》云:“不見唆都陷城日,溫溫潭桿血流紅。三家巷口留遺念,記取胡元一劫中。”此碑立于至正二十八年正月三日,約一個月后,潮州全境向明朝大軍納投,這是潮州最后一通元代石刻。明代東南沿海倭寇入亂,留下眾多抗倭石刻,在揭陽地都鎮桑浦山避倭洞有“種先途”“避倭”“長寧巖”題字。其中“長寧巖”鐫于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據《潮陽縣志》:“嘉靖三十七年倭寇逼境……四十二年,倭寇圍解。”倭寇在潮陽沿海登陸,深入到揭陽之鮀浦、炮臺、海陽之龍湖等地騷擾。有人稱避倭洞之第三洞為“長寧巖”,以表示長此安寧之意。潮陽林大春《重建東山靈威廟碑》《平蠻碑》《翁別駕平寇碑》《新建海門蓮共營碑》等碑文以生動、詳細地筆觸記錄了地方官兵與夏嶺亂賊、漳寇、倭寇及海上逋寇在揭陽、澄海、海豐一線所進行的艱苦斗爭。饒平、陸豐市碣石鎮、南澳等地留有明清歷代總兵的題刻,如明代俞大猷摩崖在陸豐市碣石鎮明衛城遺址的“萬世太平”,胡時化題“鎮海石”,曹都司題“緝獲盜賊”;清鄧萬林題“海闊心雄”“永鎮安瀾”等。
潮汕石刻本應得到系統的整理與深入研究,但實際情況是人們對它的研究遠遠不夠,現有的研究只是零散的研究,甚至只能算是普及性的研究,成果也極其有限。當代對潮汕石刻的整理,統計有如下幾種:陳維賢先生于1965年抄錄西湖山碑刻收入《潮州石湖山志·石刻》四十七處,其中許多石刻已毀于文革,幸得已存其1989年論文《潮州西湖山志·石刻·補遺》,另有《潮州西湖山志·石刻·校正》從姓名、職官、題款缺錄、文字錯漏等方面考《潮州西湖山志》之誤;廣東省文物管理委員會1998年出版《廣東摩崖石刻》,在全省2400余種唐至當代摩崖石刻中遴選263種錄入,其中潮汕共60種,該書圖文并存,并附有簡單的作者考辨,利于石刻文獻普及,惜地域甚廣,所收潮汕石刻不多,另部分圖片為拓片翻印,模糊不清。譚棣華、曹騰騑、冼劍民等2001年出版《廣東碑刻集》,其中“汕頭地區”部分收錄潮州、澄海、饒平、南澳、潮陽、惠來、普寧、揭陽、揭西等地碑刻共118種,然多為明清碑刻;2008年黃迎濤《南澳縣金石考略》收錄金石文獻共131種,后陳嘉順、黃曉丹《〈南海縣金石考略〉未收金石輯目》緝得23種,全面網羅南澳縣金石碑刻,是解讀南澳縣地方史的重要資料。1999年黃挺、馬明達著《潮汕金石文征》(宋元卷),結合地方文獻與實地考察,收錄金石216種,為潮汕金石斷代整理較完整的版本,且考證精詳,極有價值,惜明清卷尚未付梓。綜觀古今潮汕石刻整理,目前尚未有完全整理本面世,且石刻文獻錄入錯漏甚多。
1.存佚錯定。如金山“拙窩”題字,翁方綱《粵東金石略》云“今皆不可見矣”[13]336,蓋當時沒入僧房土中,實存(見圖1)。翁氏言“惟有題‘拙窩’七言絕句二首,八分書。末云‘嘉定丁丑重陽日,處庵趙清卿”,指趙氏《題拙窩》二首時存。光緒《海陽縣志·金石略》:“刻在金山拙窩上,八分書。近建金山書院,埋沒土中,僅存三四字可見耳。”《潮汕金石文征》(1999)言“親往勘踏……然未見此刻,恐已全埋于土中矣”[2]160。歐廣勇、伍慶祿《粵東金石略補注》(2012)云“趙清卿詩……今已不存”[13]337,筆者2017年4月訪碑,得見此詩現存潮州金山中學朱熹“拙窩”字下,乃整刻切割砌于階中,或為后時出土(見圖2)。

圖1 朱熹“拙窩”題字

圖2 趙清卿《題拙窩》詩

圖3 宋至和《鄭伸筑城碑》
2.文題錯屬。如宋至和筑城碑,翁方綱《粵東金石略》云“在山椒,工人憚于摹拓,未得榻本”,并引王象之《碑目》云:“金山有《始開金城山》及《韓山祠記》,郡中題名并刊于石。”[13]337歐廣勇、伍慶祿補注《粵東金石略》云:“《始開金城山》在金山南麓,石刻高三點九米,寬三點三米,楷書。記云:‘皇佑壬辰歲夏五月,蠻賊儂智高破邕管,乘流而下攻五羊……’”,將《鄭伸筑城碑》碑文錄為《始開金城山記》[13]337,并于后另增補《宋王漢金城山記》云:“王漢金城山記,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太常博士知軍州事王漢撰。在金山南麓偏西部山坡,楷書,高二點三米,寬二點三五米,少泐”[13]340。先賢與《粵東金石略補注》將二碑混淆了(見圖3)。
3.文字誤錄:后人在整理出版碑刻時,因未到現場訪碑,或是碑文磨滅不清,或是古籍記錄有誤,以至種種誤錄,具體來說有添字、漏字、改字、錯字、未辨識出等幾種情形。如《俞獻卿葬妻文》“即以其月十二日堘于此”,《粵東金石略補注》與《潮汕金石文征》均錄作“即以其月十二日葬于此”,宋許騫《重辟西湖記》“異崖層出,輕波紋出”,《廣東摩崖石刻》錄作“異巖層出,輊波紋出”。
可見碑文誤錄之普遍。除當代石刻文獻整理本中各種文字誤錄之外,后人為石刻涂朱亦多有謬誤,錯訛版本公諸于世,必將給石刻文獻的傳播帶來不利影響。尤其在石刻因各種原因陸續損毀的情況之下,錄文、照片版本愈多,愈不利于文化傳承。姑以湖山宋黃景祥《湖山記》為例見圖4,誤錄見表1。

圖4 《湖山記》石刻
4.正文漏錄:如《潮州府志》錄宋許騫《重辟西湖記》缺錄文末“從事郎新簽南恩州軍事判官廳公事許騫謹記,門生迪生郎潮州錄事參軍林克忠謹書”[17]44一句,作者朝代署為“元南恩州軍事判官”。阮元道光《廣東通志·金石略》載許騫《惠州重建西新橋記》,案云:“許騫,潮陽人,申之八世孫,登紹熙四年進士。”[12]321可知許騫乃宋紹熙間人,非為元代。光緒《海陽縣志》《西湖山志》;《潮汕金石文征》朱熹拙窩題字,僅錄“拙窩”二字,署名“晦翁為子晦書”缺錄。子晦乃朱子在潮弟子廖德明。
5.地點誤錄:廣東碑刻集于“汕頭地區”中“一、潮州石刻”條目下有“(四)葫蘆山石刻”11種,又有“(七)南巖石刻”2種,實則南巖位于葫蘆山西側,乃其屬地之一。南巖修有南巖寺,寺內又有天然巖洞,怪石嶙峋的南巖及摩崖石刻渾然一體,歷代題詠亦多。

表1 《湖山記》碑文誤錄情況
6.人名誤錄:如《廣東碑刻集》載《皇明嘉靖乙卯科題名》,錄“馬有冀:潮陽人”,原碑為“馬有翼:潮陽人”,《大明萬歷壬午科題名》錄“黃士鳳:揭陽人”,原碑為:黃仕鳳:揭陽人。
做石刻研究離不開田野考察,前輩付出了艱辛的努力,多方走訪,四處勘踏,研讀碑文,取得了寶貴的成果,為后學奠定了良好的基礎。石刻文獻包羅萬象,在整理中存在錯漏,并不一定是整理者不負責任或學術素養不夠。如何進一步完善潮汕石刻文獻的搜集、整理與研究,挖掘潮汕石刻文獻的特點與價值,是研究潮汕文化、嶺南文化中極有意義的一筆,值得學界同仁共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