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

卡夫卡肖像,攝于約1910年
卡夫卡只活了短短的41歲,但這未必不是一種幸運。如果長壽,他的命運其實是一目了然的。
一個中歐或者東歐的猶太人,無論他像卡夫卡那樣生活在布拉格,像茨威格那樣是一個體面的維也納人,還是像穆齊爾那樣跑到了柏林,哪怕他生活在羅馬尼亞或者烏克蘭的草原上那些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莊里,無論他是出生在1880、1890還是1900或者1910年代,只要他活過了1930年代,他們基本上都會在1939—1945年死亡。他能做的選擇其實只有兩條,一個是留在布拉格等死,一個是流亡。
其實,中歐對猶太人的迫害并不始自1939年,甚至也不是從1933年希特勒上臺開始的。對卡夫卡這樣的布拉格猶太人來說,他們的黑暗歲月從1918年奧匈帝國滅亡就開始了。
奧匈帝國是兩部分拼湊起來的國家,其匈牙利部分是馬扎爾人的民族國家,而在它的奧地利部分,哈布斯堡王朝追求實現(xiàn)各民族的平等和共處,塑造一個共同的帝國民族。
但帝國的這種努力,卻并沒有滿足所有人。馬扎爾人的成功,給了帝國內的各民族一個參照物,那就是,如果我不是滿足于成為一個共同體里的平等成員,相反我成為一個“民族國家”的“主體民族”,雖然這個國家會小一些,但我自己的地位會好很多。
奧地利部分的各民族里,都有這么一伙野心勃勃的民族主義者,他們要的不是為本民族爭取公平的待遇,而是想讓本民族爬到其他民族的頭上。馬薩里克也好,貝奈斯也好,莫不如此。
當?shù)蹏€在前進的時候,這些人爭取的是各民族的公平。一旦帝國崩潰,他們馬上要求本民族的特殊地位。捷克斯洛伐克就是這種野心的產物。700萬捷克人為了對付300萬德意志人和猶太人,與面對著70萬匈牙利人和羅馬尼亞人的200萬斯洛伐克人聯(lián)合起來,建立了捷克斯洛伐克這個神奇的國家。
馬薩里克也好,貝奈斯也好,他們會用一種詠嘆調的方式去喊口號,但他們對政治的理解卻純然是帝國主義的。而且,這種帝國主義還是從自認為被壓迫被虧待的那種捷克小市民的角度理解的帝國主義。他們對統(tǒng)治的唯一理解就是警察和棍棒,當他們自己掌握了權力的時候,他們又加上了刺刀和步槍。于是,昔日奧地利-匈牙利君主國的東北部分,在他們的努力之下變成了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奧匈帝國模式拋棄了它全部公正和普世的色彩,以最丑陋的方式在這個所謂的民族國家里借尸還魂了。
對這個國家的統(tǒng)治者來說,他們要做的就是在捷克復制馬扎爾人在匈牙利的所作所為。少數(shù)民族必須被抹掉,要么被同化成捷克人,要么被趕走。他們在新生的捷克斯洛伐克國家里,拋棄了哈布斯堡人所有的公平和普世性,但卻保留了舊帝國在經濟上的所有不平等和壓迫。
這個布拉格是民族紛爭之地,是人們因為語言而互相仇恨之地。

啤酒館暴動期間,慕尼黑瑪利亞廣場發(fā)生動亂

1939年3月,來自捷克斯洛伐克的猶太難民在英國克羅伊登機場被警察送走,他們將乘上飛往華沙的飛機
那些沒有廉恥的舊貴族,只要愿意宣布自己是捷克人,就可以保留自己的廣闊地產和城堡,比如施瓦岑貝格大公就從此成了捷克人。而有尊嚴的捷克貴族,比如切爾寧伯爵則放棄了自己的地產成為一個奧地利人。在巴黎和會上,捷克代表團有好幾個像施瓦岑貝格這樣的“捷克政治精英”。而奧地利代表團里,也有好幾個像切爾寧那樣的奧地利官僚。
在這個國家里,像卡夫卡這樣一個講德語的猶太人,他怎么會感到愉快?卡夫卡的一生剛好處在中歐猶太人走向滅亡的最后時刻。他的生命太短,所以他躲過了災難的降臨,但他有限的生命也足以讓他體驗到災難形成的全過程。
卡夫卡出生在1883年,他和他的家庭是奧匈帝國城市化和工業(yè)化的受益者。他們在這個黃金時代里,得以成為布拉格市民。
但這個時代的布拉格,剛好也處在工業(yè)化撕裂城市的階段。在卡夫卡的童年,波希米亞、摩拉維亞和西里西亞的德意志人、猶太人,甚至上層和中層捷克人,都在逃離布拉格。卡夫卡這樣的家庭填補了他們離去留下的空白,然后就成為逐漸沸騰的捷克民族主義所針對的對象。
卡夫卡的童年,就是在走不成的德意志人和猶太人,與剛剛取得優(yōu)勢的新布拉格捷克人之間持續(xù)的械斗中度過的。這個時期,布拉格古老的大學根據(jù)塔菲伯爵的命令,采用了德語和捷克語分開教學,但依然無法阻止大學生之間的斗毆。
巴德尼伯爵試圖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所以他頒布法令,宣布捷克的所有政府機關都必須提供雙語服務,因此所有在職的公務員必須在限定時間內掌握捷克語,新的公務員考試也必須考捷克語。這項法令激怒了德意志人,因為捷克人過去為了考公務員都學了德語,可德意志人從來沒學過捷克語。

1943年,華沙猶太區(qū)起義行動失敗,德軍將猶太人趕出防空洞
而且在南波希米亞和奧屬西里西亞,德意志人是占多數(shù)的,在這些地方強制推行雙語服務并沒有太多的必要性。于是,原本就存在的學生斗毆變成械斗。雖然學生沒有什么先進的裝備,但僅憑桌椅械斗都造成了驚人的死傷。這就是卡夫卡長大的那個布拉格。
這個布拉格是民族紛爭之地,是人們因為語言而互相仇恨之地,是20世紀的巴別塔。卡夫卡的所有焦灼、恐懼和痛苦,都形成于這個舞臺。從哲學和文學審美上去解讀卡夫卡的作品是必要的,但如果拋開了這個背景,一切解釋都是蒼白的。
舊帝國之下民族的紛爭讓卡夫卡感到痛苦,但在帝國滅亡之后的新國家里,卡夫卡感到的是絕望。他所謂“布拉格這個母親不會放過我們”就是這種絕望的最好體現(xiàn)。如果不聯(lián)系到這個時期捷克人的排猶呼聲,還有針對德意志人和猶太人的迫害,就無法理解卡夫卡在20世紀20年代留下的作品。
他在著名的微型小說《城徽》里,描述原本要修筑通天塔的人卻更熱衷于給自己營造城市,為了爭奪更好的位置而大打出手,甚至在互相傷害、也放棄了通天塔之后,卻離不開他們的城市。這就是卡夫卡自身處境的最好寫照。為了防止人們弄錯他說的是什么地方,卡夫卡甚至特地寫明了,這座城市的城徽就是拳頭。
新生的捷克國家并不喜歡卡夫卡。

卡夫卡故居
既無意義又無法離開,是卡夫卡和布拉格關系的最好寫照,其實也是一戰(zhàn)后中歐猶太人和他們的世界的最好寫照。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他們只會這個國家的語言,他們的財富急劇縮水,他們的技能也無法在另一個國家給他們帶來穩(wěn)定的生活。他們無路可走,但卡夫卡真的嘗試過離開。他想去柏林,這一點他和穆齊爾差不多,可是這時候的柏林雖然不迫害德意志人,但對猶太人和捷克人沒什么兩樣。穆齊爾已經準備從柏林逃去瑞士了。
1923年發(fā)生了啤酒館暴動,歐洲開始大踏步走向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卡夫卡在這一年意識到去柏林也于事無補。他死在1924年,死亡把他從日后將要降臨的災難里解脫出來。
而假如卡夫卡活到1939年,他十有八九是會逃走的,因為他的兩個好朋友都逃走了。一個是馬克斯·布羅德,他是第一個承認卡夫卡文學天賦的人,也是卡夫卡最堅定的支持者。另一個跟卡夫卡的關系不那么緊密,但其實在氣質上和卡夫卡更接近,那就是阿爾馬·申德勒的第三任丈夫—弗朗茨·魏菲爾。他們兩人都逃離了捷克,而如果卡夫卡還活著,他們恐怕無論如何也會帶著卡夫卡一起逃走。
但這兩個人的去向并不一樣。布羅德是一個堅定的猶太復國主義者,所以他幾經流轉最終去了以色列。而魏菲爾和卡夫卡一樣對猶太民族國家并不感興趣,所以他留在美國,成為美國的眾多中歐流亡者之一。
卡夫卡愛布拉格但又被布拉格傷害,他在布拉格長大但又被布拉格的現(xiàn)實推向絕望。他所深愛的那個寧靜的布拉格老城,也隨著他的死而走入歷史。
新生的捷克國家并不喜歡卡夫卡。雖然卡夫卡可能是很多外國旅游者去布拉格的理由,但捷克國家并不在乎卡夫卡。對捷克國家來說,1919—1939年之間的那個捷克和1945年以后的那個捷克,推崇的作家都是哈謝克。
哈謝克同樣死在1924年,他的死讓他得以被貝奈斯利用。捷克官方只要把他身上所有布爾什維克和國際主義的色彩都抹殺掉,就可以讓他成為捷克文學的象征,還可以拿他的《好兵帥克》作為捷克反對奧匈帝國的證據(jù)。
而二戰(zhàn)后的那個捷克國家,則繼承了舊捷克斯洛伐克的立場,通過一種魔幻的手段把民族主義和國際主義調和起來。哈謝克繼續(xù)充當捷克民族文學的象征。
卡夫卡不屬于捷克,他的朋友布羅德和魏菲爾也不屬于捷克。當魏菲爾死在美國以后,最終接納他的是奧地利維也納。卡夫卡和他用來寫作的那種布拉格德語一樣,已經被捷克人徹底抹掉了。他對20世紀20年代捷克的看法,也是他那一代猶太人對中歐和東歐的普遍看法。
最后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卡夫卡活上100歲,一直活到中歐的災難最終結束,甚至活到21世紀,他對他的整個人生會是什么印象?我想大概就是《我曾經伺候過英國國王》或者《布達佩斯大飯店》。那樣的卡夫卡,一生的最好時光是在舊帝國之下度過的,他可能會對奧匈帝國有一個比《城堡》更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