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岐山
率賓縣財政局副局長李正翔那幾天著實很煩惱,尤其對苗德利,他有一肚子的火發不出來。
李正翔抓起離自己遠一點兒的紅色電話,撥通企業財務股長苗德利的辦公室:“老苗是吧?你現在到我辦公室來一趟?!?/p>
李正翔記得他上個禮拜就在辦公室交代過苗德利,一定要全程參與水泥廠的股份制改造工作。他說我們財政局是代表政府行使職能的,我們既不能阻礙企業改革,當絆腳石,也絕不能讓國家吃虧,把國有資產白白地流失掉。正好那天國資局長費聿春也在李正翔辦公室,他又叮囑費聿春說:“老費,你們國資局也要把好關,不能讓國家資產從我們手里流失掉,不然我們對不起工資,更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費聿春連忙說:“那當然。我們就是代表國家行使管理職能的嗎?而且水泥廠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他們要想趁企業改制渾水摸魚,企圖把國有資產改到個人兜里,把我們當成擺設,那他們太拿豆包不當干糧了?!?/p>
可是苗德利卻顯得不那么積極,他陰陽怪氣地說:“依我看,水泥廠這次改制,咱們沒有什么可參與的,主要是申局長他們國資局的事?!?/p>
李正翔不高興了。他知道苗德利在企業財務股工作了三十多年,他是率賓縣從事企業財務管理時間最長年齡最大的人。他自從1963年參加工作后,就沒離開過企業財務股。他對全縣的所有企業了如指掌,跟企業的頭頭腦腦特別熟悉,就連司機門衛都很熟絡,屬于典型的老油條。因此李正翔就怕他在這關鍵時刻屁股坐歪,或者干些吃里扒外的事情。
其實李正翔不是瞎子,他知道企業的不少事都是苗德利答應的,他憑此幫企業出了不少合法不合理的餿主意。比如合理避稅,比如在固定資產折舊計提上搞文章。這些做法雖然在上世紀90年代私底下顯得比較時髦,甚至成為衡量一個企業財務人員業務是否過硬的“象征”,但李正翔心里卻很不感冒,甚至他對這種行為不齒。哪跟哪???明明挖國家墻腳,明明鉆法律空子幫助企業偷稅漏稅,卻給自己貼了個冠冕堂皇的標簽:合理避稅。你咋不說你偷漏稅呢?于是李正翔總想敲打敲打苗德利,警告他別總干些與自己工作職責相悖的事。可苗德利是老大徐福的同班同學,他倆又同年調進財政局,都是元老級的業務大拿,而且苗德利還是率賓縣唯一的一位高級會計師,是“香餑餑”。連縣領導都“苗老苗老”地叫他,而李正翔剛提拔副局長不到一年,資歷尚淺的他不好隨便拿這個“香餑餑”開刀。因為李正翔知道,如果自己貿然對“香餑餑”下刀,搞不好還沒把“香餑餑”咋樣,他自己卻被刀子弄得傷痕累累。
接到電話的苗德利趿拉著鞋推開了李正翔的門。李正翔看他那邋遢樣子,明顯地皺了皺眉頭。誰都知道苗德利不太修邊幅,他患有腳氣病,辦公室總是備著一雙拖鞋,他一到辦公室就把皮鞋脫掉,換上拖鞋。他一年四季基本不穿襪子,弄得一屋子的腳臭味,誰也不愿意和他一個辦公室。還有他抽煙時,總是忘記把煙灰撣到煙灰缸里,時常弄得衣服褲子整天灰蒙蒙的,像篩子底兒一樣,燒滿了小洞。
李正翔尤其討厭一身煙味的人,他也在辦公室門上貼了一張“無煙辦公室”的紙條,其實主要針對的就是苗德利,因為其他人見年輕的副局長不喜歡別人在他辦公室抽煙,誰還敢往槍口上撞?可偏偏苗德利就是那往槍口上撞的人。也不知是苗德利根本不在乎李正翔,還是他煙癮太大實在控制不住,反正每次他都弄得李正翔辦公室煙霧彌漫像劫后的戰場。沒有辦法,誰讓自己是他的主管副局長呢?自覺資歷尚淺的李正翔告誡自己必須忍耐,于是他養了一屋子花卉,把辦公室整的像熱帶植物園似的。尤其他養了許多花期長、花朵大且多的花卉,因為苗德利花粉過敏,每次他在李正翔辦公室超過幾分鐘就開始流鼻涕淌眼淚打噴嚏,然后他就草草收兵落荒而逃。正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微皺眉頭的李正翔扇了扇面前的煙霧,說:“苗股長,剛才水泥廠廠長許茹蕓把他們改制財產清查和重組方案報來了。我看了一下,發現他們財產清查和剝離部分不太清楚,有點葫蘆攪茄子?!?/p>
“不會吧?”苗德利接上了一支煙??粗褵熎ü蓴Q進三角梅花盆里,李正翔想這家伙之所以一根接一根地鼓搗煙,是因為他抽的煙從來不花錢。煙廠正好歸他管,每隔一段時間,煙廠就給他送一箱子來。對于上世紀權勢部門的這種特權,我也比較清楚,我記得有一次李正翔就憤憤地跟我說起過,他說苗德利抽煙喝酒從來不花錢,都是企業特供,他說這樣的結果就是他總把屁股坐歪,吃里扒外,最終縣里和國家吃虧。我記得我用了一句俗話答復李正翔: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
大概覺得苗德利不分青紅皂白就偏袒水泥廠,李正翔心中不爽,他態度生硬地說,“怎么不會?剝離后新組建的股份公司占國家便宜太多了。他們把能收回的債權都劃給新公司,把債務窟窿劃給老廠子,這哪行呢?而且退休職工都劃給老廠子,讓他們守著一大堆不能用的破銅爛鐵和債務怎么生活?他們不還是照樣發不出工資嗎?要是這樣,水泥廠改制有什么用?”
“噢,這……”苗德利開始裝傻。
李正翔打斷他說:“老苗,你到底參與了沒有?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開始我不知道,我是后來才聽說的。我聽說這是縣里定的。是水泥廠和體改委拿的方案,縣體制改革領導小組開會定的,馬縣長最終拍的板?!泵绲吕f。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審計清算和重組期間,咱們一定要參與進去。我聽說你不常去,當甩手掌柜可不行啊,老苗?!崩钫枵f。
“他們也不通知我們。咱上哪兒知道呀?那幾天我高血壓病犯了,小孫又不熟悉業務,哪能參與進去呢?”苗德利說。
李正翔不耐煩了。他想你老苗什么事都大權獨攬,孫虎林大學畢業兩年多了,你啥事讓他知道過?想到這兒他說:“老苗,不管怎么說我們也要參與進去。否則我們的職責何在?另外,老苗你得好好培養培養孫虎林,他的業務長進了,你不也省心省力嘛?!?/p>
苗德利突然連續打了幾個噴嚏,接著眼淚鼻涕就嘩嘩淌了下來,他站起來把煙屁股擰進三角梅花盆里,說咋整的,又過敏了。心中壞笑的李正翔瞧見,才一會兒工夫,這家伙擰進三角梅花盆里的煙屁股就有十來只,儼然一片煙屁股的森林??粗绲吕翘檠蹨I的樣子,李正翔想也許把這盆盛開一二百朵花朵的三角梅擺在茶幾上,是他非常明智的選擇。
“我要向縣里匯報一下,你也去吧?”李正翔站起來說。
很響地打了個噴嚏的苗德利說:“我不去了,我這又過敏了,喘不上來氣,我得去買藥?!?/p>
李正翔和副縣長馬力是大學同學。在大學期間馬力就入了黨。畢業分配時他作為重點培養的梯隊干部,被分配到團縣委工作,結果他只在團縣委干了兩年就到鄉鎮當了書記。在李正翔作為縣里少有的年輕干部當副局長時,人家馬力已經當上了副縣長。成了李正翔領導的馬力分管財貿系統,這在那個年代是非常有權的。
在馬力辦公室遇見水泥廠副廠長許茹蕓多少讓李正翔有些意外。許茹蕓是個八面玲瓏的女人,長相一般,嘴丫子也稍大,胸脯平平,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缺乏性感。但老天卻給了許茹蕓一雙美麗的手。這是一雙尤其讓男人碰不得的手。是性感的手。李正翔第一次看到那雙手時,就想到了纖纖玉筍潔白無瑕柔滑如綢這幾個詞。許茹蕓就是憑著這雙手,溶化了水泥廠廠長亓德全的。她原來是廠里銷售科開票的,在一次陪客商的酒會上,許茹蕓讓亓德全不經意間握上了她把盞的玉手。此后亓德全就再也沒有鉆出她的繞指柔來。
李正翔記得去年夏天他剛當副局長時,到主管的各口熟悉工作。他和苗德利是在一個三伏天的午后來到水泥廠財務科的,那天天氣特別燠熱,像下了火似的空氣中一絲風沒有,水泥廠門口兩排大楊樹的葉子被太陽烤得打了卷,像垂暮者的嘆息。苗德利穿著背心還汗流浹背。財務科長許茹蕓接待了李正翔和苗德利。聽完匯報后,李正翔隨手翻了下桌上的賬本,眼睛就噴火了。他發現財務科長記的賬連“承前頁”和“過次頁”都不對,而且賬本是單頁記的,雙頁的那一面一片空白??床幌氯サ睦钫璋奄~本一拍,說:“哪個師娘教的你們?天底下還有這樣記賬的嗎?”
“怎么了,我的局長大人?”湊到跟前的許茹蕓從李正翔手里拿過賬本,不經意地碰了下李正翔的手。雖然三伏天身上出著汗,但他突然覺得有些冷。雖然年輕,他還是老到地察覺到了許茹蕓的套路,沒有被許茹蕓套路的李正翔那次沒給許茹蕓面子。他當著那么多的人尤其亓德全的面訓道:“你就這樣當的財務科長?連最起碼的財務規范都不懂,你怎么指導別人?”他注意到財務科的人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就打住了話頭。那一刻他還是給自己留了一條后路,雖然他十分特別想讓許茹蕓丟丑,但他突然想起水泥廠廠長亓德全在率賓縣的能耐,對于這個在率賓縣翻江倒海的“蛟龍”,雖然他心里一百個不服氣,但還是忌憚自己剛剛提拔為副局長,根基尚淺的小泥鰍得罪不起呼風喚雨的大“蛟龍”,而且弄不好會被這條惡龍一口咬死吞進肚子里,連骨頭渣子都不給你剩下。雖然過去了二十多年,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李正翔事后跟我說起這件事時,雖然帶著戲謔的口吻,但表情依然十分嚴肅。我當即贊同他的觀點,說幸虧你及時閉上了臭嘴,不然不等你第二天上班亓德全就能讓你從副局長辦公室滾蛋。
率賓縣的副縣長馬力見李正翔推門進來,推開桌上水泥廠的報告說:“剛才聽許廠長說,李大局長好像對這個報告意見挺大?”
“不是挺大,而是非、常、大?!崩钫杼匾獍淹Υ蠛头浅4蠓怕怂俣日f,并加重了語氣。
“是嗎?那你說說看,怎么個非常大?!瘪R力把身子靠在老板椅上,看著李正翔的眼睛笑說。
“馬縣長,對于水泥廠的股份制改革,我沒有意見。但是我認為,第一,作為國有資產管理部門和國家財經政策的職能部門,按國家文件規定,財政局有權自始至終參與企業改革過程;第二,水泥廠的方案里,把企業債權都劃給新企業,把債務都劃到老企業,還把退休職工放到老企業,這是不妥當的。國家規定,對于債權債務和退休職工一定要按資產比例劃分;第三,水泥廠的煙塵排放嚴重污染空氣,附近居民意見很大,最好讓新企業把煙塵治理作為一項重要內容,而不是還像以前一樣隨意排放煙塵污染環境?!崩钫璧淖彀拖駲C關炮似的,嗵嗵嗵一頓掃射。
“那可不行,”許茹蕓接過來說,“治理環境污染是政府的事情,讓我們企業背這個包袱,李局長你不是熊人嗎?”
馬力朝她擺擺手示意她安靜,說:“環境污染的問題可以往后放放,關鍵是要把剝離后的企業組建起來,而且越快越好。上面有時間要求,我們不能拖后腿?!?/p>
許茹蕓似乎還要說什么,馬力瞅了她一眼,沒有給她機會,說:“我看這樣吧,明天上午開個領導小組會議,具體事情會上定奪。許廠長,你回去跟亓德全說一下,退休職工的問題一定要慎重,要保穩定,這個原則不容置疑,其他問題會議上再定。正翔你留一下,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馬力給許茹蕓下了逐客令。他也打心里看不上許茹蕓。姿色平平業務能力很差,卻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心有不甘的許茹蕓怨憤地瞅了李正翔一眼,噔噔噔扭著水蛇腰走出去。
馬力讓他坐下,說:“老同學你別太較真了。水泥廠改制縣里一把手親自抓,那意思你還看不出來嗎?凡是對本縣有益的事情就得做?,F在不是講變通嘛,你可別當絆腳石啊。小心哪天把你自己絆個狗吃屎,鼻青臉腫?!?/p>
李正翔不服氣地“嘁”了一聲說:“我就不相信,難道我為縣里和國家把關避免國有資產流失,我還有罪了我?”
“李正翔,你別不服氣,我這么說是為了你好?!瘪R力慍怒道,“你要是再不識好歹,有你難看的!這叫死一塊,活一塊,別的市縣都這么搞,人家咋沒事呢?人家財政部門都是傻子???都是吃素的啊?”
李正翔,沒再說什么。他知道馬力是為了他好,他是為明天的會議做鋪墊,讓他別再出雜音起幺蛾子。但李正翔哪里料到,馬力對他的警告竟會是他日后的宿命。
傍晚回到家里吃過晚飯,李正翔剛要整理一下水泥廠的材料,準備明天開會用,院子外面突然響起敲門聲。
打開院門,發現敲門的是隔院的國資局長費聿春。略顯訝異的李正翔看見他手里端著一盆竹子,于是趕緊把他讓進屋里,他不知道從沒踏過他家門檻的費聿春為何突然給他送盆竹子。他記得好像前年在費聿春辦公室曾夸過他的盆竹長得好,一副喜歡的樣子。費聿春當時無動于衷,他也不想奪人所愛,就沒再提這個茬兒。李正翔沒想到老費是個有心人,兩年后竟給他端來了。李正翔客氣說:“嗨,老費,你這是干什么?我哪能奪人之愛呢?”
“一盆破竹子,有啥愛不愛的。”費聿春往腦后梳了下花白的頭發,在沙發上坐下。李正翔忙給他沏茶。費聿春說,你別忙活了,我晚上不喝茶,晚上喝茶睡不著覺。李正翔就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
“正翔,明天上午的會我們咋表態?”費聿春開門見山問。
恍然大悟的李正翔心想,這才是費聿春給他送竹子的本意,便說:“我的意思是按政策辦,不能按他們的方案去搞。不然要我們干啥?端誰的飯碗就得為誰賣力。我們不能吃著國家的飯,卻幫著那些蛀蟲挖國家墻腳。另外老費,以后凡是涉及企業改制的問題,咱們兩家一定要參與進去,一起給縣里把好關。”
李正翔好不容易找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給費聿春說:“這是春節職工來拜年時落下的,你湊合抽吧?!?/p>
費聿春記得李正翔門上禁止吸煙的紙條,笑笑推開李正翔遞煙的手說:“不抽了,最近嗓子不太好?!?/p>
“老費,你有什么看法?”李正翔問。
似乎早有準備的費聿春干咳了一聲,算是對他剛才說嗓子不好的回應:“按說,水泥廠的方案違反了規定,我們應該堅決抵制。但是據我所知,縣里的意思恐怕和水泥廠、體改委一致。而體改委的意見,可能就是縣里最高層的意見,這點你比我清楚?!?/p>
“那不行!不管他們怎么定,我們總得把政策講明白,不能葫蘆攪茄子,不然我們就是失職。”李正翔說。
“行,到時候主要由你發言,我敲邊鼓。”費聿春說。
那個時候時興企業改制,意在使企業卸下沉重的包袱輕裝上陣。率賓縣水泥廠的改制,就是把廠子利用率高比較先進的設備剝離出來,把大部分銀行債務扔給老廠子,新組建股份制企業。至于債權債務和退休職工,李正翔認為新企業多沾點光可以,但不能把能收回的債權都劃給新企業,把債務和不能收回的債權以及退休職工都劃給老企業,這就有點太過分了,而且與國家關于企業改革的規定嚴重相悖。因此第二天的領導小組會議,他是抱著這種態度參加的。領導小組成員有李正翔、費聿春、體改委主任陳書、經委主任衛強、水泥廠廠長亓德全、副廠長許茹蕓等一干大員驍將。
副縣長馬力作為副組長主持了那次會議。首先他強調了縣長的主要意圖,介紹了外縣的體改經驗。結束講話前,他加重語氣強調了與縣里保持一致的原則問題。因為前些時候縣里出臺了一些優惠政策,同時強調一切以發展本縣經濟為主,各職能部門不能拿條條塊塊文件規定卡壓擋車,要大膽更新觀念,有些政策可以變通去執行,有什么問題縣里負責。最后馬力態度嚴肅地提出,不能“小二管大王”。
費聿春朝李正翔這邊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李正翔心里明白,馬力加重語氣強調的“小二”,就是他這樣的中層領導干部。而費聿春瞥向他的那一眼,更使他確信馬力所指的小二就是他李正翔。
既然馬力定了調子,大家就沒有什么異議了。只不過對方案的雞毛蒜皮小事提了些使之更加完善的意見。在人們紛紛表態贊同的時候,費聿春拿眼睛瞟了李正翔幾次。
李正翔環顧了一下小組成員,清了清嗓子說:“我說兩句。水泥廠的改制,我們財政局是最早倡導者之一。我們是始終站在改革前列的。但是我認為企業改革的目的是為了盤活資產,優化組合,引進科學的經營方式和管理機制,引進競爭機制。搞個像樣的股份制企業,而且企業法人要經過股東代表大會選舉產生。要讓他承擔一定的風險,否則還是那套班子,還是那種經營方式和管理方法,我看即使改了也沒多大起色。只不過是把退休老頭兒們和因經營不善造成的債務甩出去了,讓國有資產白白流失掉?!?/p>
“你扯遠了。”馬力打斷他的話說,“那是以后的事,我們現在商量的是水泥廠的方案。”
水泥廠廠長亓德全接過來說:“還是馬縣長說得對,咱現在討論的是資產重組問題。至于企業組建后企業法人誰來任,那是組織部門和縣里決定的?!必恋氯表死钫枰谎?,他對自己發言的水準非常滿意,他認為自己在使用著外交辭令。同時他想,你一個嫩伢子,竟敢拿話點我?整急了老子找縣委書記先把你給拿下,看你還■瑟不?于是亓德全拍了一下身邊經委主任衛強說:“你說是不,衛主任?”
衛強笑了笑,算是回答了他的話。從桌前的煙盒里抽出一支三五煙遞給亓德全,啪的一聲為他點著火。亓德全悠然自得地吐出一個煙圈。
看在眼里的李正翔很不舒服。你衛強堂堂的一個經委主任,管著幾十戶縣里最大的工業企業,竟然連這些廠長的一根毫毛也不敢碰。還他媽給亓德全點煙,你不覺得太賤了嗎?李正翔清楚,經委這套機構形同虛設。一點權力也沒有。名義上是工業企業的主管部門,可不知怎么回事,這些企業的級別和經委一樣,而且像水泥廠這樣幾個廠子的級別竟然比經委還要高。廠子的頭頭們都手眼通天。他們根本就沒把主管部門和職能部門放在眼里,都是縣里的納稅大戶,他們跺一跺腳,縣城都要顫三顫。尤其到年末,財政稅務就像要小錢似的,求他們交點稅。他們大多是待答不理地不交,理由是沒錢。沒有辦法,縣里主要頭頭出面,協調銀行給他們貸款,讓他們交稅。李正翔清楚,這在學名上叫點貸入庫,然后還得以企業挖潛革新改造的名義,給他們吐出去。這算咋回事啊!李正翔對這種弄虛作假玩弄數字游戲的做法早就看不慣。這不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嗎?就為了追求所謂的增長速度?那也要貼點譜吧,冒古玄天地好像每年都在增長,但其實是在掩蓋一個越來越大的大窟窿??伤绞±镩_企業決算會議時,一打聽,不少地方都這么做,他也就見怪不怪了。但他認為這是在欺騙國家。他早就想就這個問題寫一篇專題文章,闡述一下自己的觀點,也許上面哪個重要人物看見了他的文章,能徹底改變這種假大空現狀。但他后來想自己芝麻大個公務員,人微言輕,弄不好文章沒寫完,自己就得玩兒完了。人家不是說嗎,法不責眾!唉,干好自己那攤活兒,只要在自己職權范圍內少出這些幺蛾子就得了。
李正翔收回思緒按馬力的意思書歸正傳,他說:“至于水泥廠的資產重組問題,我想諸位也都清楚我們財政和國資局的意見,這里我就不多說了。但我還想說的是水泥廠是率賓縣國企改革試點,我們不能太冒進,要盡量穩妥,尤其是退休職工的安置問題,一定要妥當妥善,否則他們會成為不穩定因素的。馬縣長到時候你就成天接待老頭兒老太太的上訪吧!”說完李正翔似笑非笑地盯了一眼正與陳書耳語的馬力。
李正翔最后那句話果然觸動了馬力敏感的神經,他把頭扭過來,提高嗓門說:“李局長說的這點很重要,這也是上級的硬性要求,我想我們應采納李局長的建議,不能把退休職工全甩到留守企業去,要按資產比例分配,新企業必須安排一部分。留守企業也要給一部分債權和能變現的資產,這是不能動搖的!”李正翔想,看來馬力不傻,他知道那些退休老職工如果安置不妥,他們會如影隨形地跟著他鬧訪,甚至集體到市里省里或者北京去集體上訪,那樣的話他馬力的麻煩就大了。李正翔也正是看準了馬力的這個軟肋,才最后不得不拿那些老職工鎮他。
李正翔突然想起早上局長徐福交代的話,他說我們只是提出部門的看法,擺明國家政策,最后怎么辦由縣里來定。李正翔想,既然馬力能在退休老職工的安置上讓步,保住了自己的最低底線,就接過馬力的話說:“不過,我們財政部門只是提出職能部門的意見和國家的有關政策,至于縣里怎么決定,我們決不擋車。你說是吧?費局長!”他朝正閉目養神的費聿春說。
費聿春連忙睜開眼睛,說:“是是是,對對對。我們按縣里的意圖執行,堅決執行!”
李正翔在小組會上的最后表態,使在場略顯緊張沉悶的氣氛空前活躍起來。神經放松下來的人們開始遞煙的遞煙,喝茶的喝茶,而且嘴里也放肆地冒出了滋滋的吸水聲。有的人身體也放松了下來,下半身的水龍頭突然憋得要爆炸,于是趕緊往廁所跑。
當然最放松的要數亓德全和陳書,臉上透出一絲冷笑的李正翔發現,亓德全和陳書臉上露出凱旋樣的笑容。李正翔趁大家松活的時機站起來,扭動了幾下腰身。他仍覺得疲乏無力,渾身沒勁兒。他雙手使勁掐住腰眼來到窗前,向政府大院望去。院子里有幾個保安正在打籃球,他們懶懶散散地扔著籃球,漫不經心的樣子像是在夢游。鐵柵欄外面懷古街上的老楊樹恐怕有六七十年了吧,聽說是三十年代日本人栽下的。昨夜的一場秋雨過后,掃下來不少樹葉,陣陣秋風正旋著拖泥帶水的枯葉,嘩嘩地轉來轉去。李正翔想,一場秋雨一場寒,天說冷就冷了。不知老爸家燒爐子了沒有?父母太會過日子,常常到深冬實在凍得不行了,全家人都鼻涕拉瞎的患了感冒,他們才不得不點上爐子取暖。李正翔記得他曾跟父母說過,你們為了省幾個煤錢不點爐子,可你們凍感冒了打針吃藥的錢,比你們省下來的煤錢還多!但他實在拿父母沒辦法。他就是把煤買好了給他們送到家門口,他們也舍不得點爐子。他記得上周回去時發現煤棚子里的煤不多了,他想明天得給他們送去一車煤。老媽的身體不好,風濕病關節炎老寒腿,今年可不能再讓他們像往年那樣挨凍,他想即使跟父母急眼也要讓他們早點燒爐子。
一只蚊子突然嗡嗡著落到李正翔的鼻尖上,咬痛了他。李正翔一激靈,啪的一下把蚊子拍死,手掌心里留下一小攤血。這天氣可真他媽奇怪,眼看就要下雪了,可蚊子還這么多,而且大白天竟然大搖大擺地到會議室里吸我的血,老子不拍死你那也太窩囊了。不知怎么李正翔突然想到亓德全和許茹蕓,這些家伙就像這惱人的深秋的蚊子一樣,貪婪而且無恥,他們想最大限度地吸干國家和職工的血液,都他媽的一路貨色。狗日的蚊子!
馬力拍拍手召集各路散仙們繼續開會,“大家各回各位,咱們最后定一下,形成材料報上去。待批準后我們好開展下步工作,上面要求很緊,咱們得緊鑼密鼓啊。”
有了李正翔的保留和執行的表態,會議很快形成最終意見:除安排退休工人按李正翔的意見辦外,其他的還照水泥廠和體改委提出的方案辦。
馬力有種如釋重負的得意感覺。他朝亓德全和許茹蕓說:“二位廠長,我們今天可都是為了你們水泥廠改制呀,中午咋辦?你們也得請請諸位諸侯,出點血吧?”
會議室的氣氛馬上熱絡起來,體改委主任陳書說:“馬縣長說得對,老亓你中午必須請我們喝點好酒,慰勞慰勞我們。”“必須的,”經委主任衛強說,“老亓,我們可是千里扛豬槽子喂(為)了你呀,尤其馬縣長,為了你們水泥廠改制都快成了你的秘書了,中午你必須敬馬縣長三杯酒?!?/p>
許茹蕓沒等亓德全說話,搶先合上筆記本,嬌音很重地說:“馬縣長,你說的可不在理。我們水泥廠是給誰干的?還不都是給你縣太爺干的?不過既然縣太爺發話了,我們也不能太摳門。想吃什么大家說,中午我們出血。不過,俺們就怕李局長不給面子呀!我們啥時候請動過他?就怕他又說我們改制過程突擊花錢了?!?/p>
企業財務股的孫虎林找李正翔的時候,他才知道苗德利住院了。這個老苗,早不住院晚不住院,偏偏這個節骨眼上住院?這不是明擺著撂挑子嗎?心里暗罵了一句的李正翔知道,苗德利是在躲避,他像一只鴕鳥似的把腦袋藏在了翅膀下。
“病的真他媽是時候?!?/p>
小伙子孫虎林第一次見李正翔爆粗口,小心翼翼站在李正翔辦公桌前不敢吱聲。
李正翔知道他也就是罵一句出口悶氣而已,因為苗德利有高血壓病誰都知道,誰能保證人家不犯病?可是他這一住院,水泥廠的事他就不能參與了。而李正翔作為主管局長不能直接去水泥廠看賬算賬,何況他還有好幾攤子事呢。李正翔瞄了一眼站在桌子前的孫虎林想,小伙子雖然不錯,但這兩年一直在科室悠蕩著,沒有實踐的機會,業務還差得很遠。即使這時讓他去水泥廠清算,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李正翔聽見心里很響地嘆息了一聲,這個苗德利,他這招兒可真夠絕的!這不是屁股明顯坐到企業那邊去了嗎?當然,李正翔明白,苗德利已經和那些企業拎不清了。
“老苗跟誰請的假?”李正翔問。
“跟徐福局長請的假。他還把診斷書給了徐局長,說醫生建議他打一個月點滴。”孫虎林說。
苗德利太熊人了!李正翔想,我是他的分管局長,他怎么能跨過鍋臺直接上炕?太熊人了!但李正翔很快就猜透了苗德利的小九九,徐福是一把手,苗德利直接跟他請假,量你李正翔也放不出個響屁來。想到這兒李正翔倒氣樂了。
李正翔想了好久還是決定給馬力打電話。他問馬力知不知道亓德全到歐洲旅游的事。馬力在電話那頭說我知道,他們明天就動身。李正翔一聽他們二字,猜到肯定是亓德全和許茹蕓兩個人?!八麄兪钦l?”問完后李正翔都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這你還猜不出來?黃金搭檔唄。”馬力笑說。
沒有心思笑的李正翔嚷道,現在是水泥廠改制的節骨眼,他倆哪能走呢?他倆走了水泥廠的改制還搞不搞了?
馬力說,我說李正翔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不怕長白頭發啊。他倆走了別的人就不能改制了?
沒再吱聲的李正翔默默放下電話。他知道老同學損他損得對,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何況亓德全和許茹蕓那對狗男女?唉,人家馬力作為副縣長都不當回事,廠子法人自己都不當回事,咱算老幾?后來李正翔在懷古街的朝鮮飯店找我喝悶酒,我也是這么損他的,說他咸吃蘿卜淡操心,我記得當時剛端上桌一石盆還滾沸的大醬湯,便指著大醬湯說,別以為離開你這塊臭醬,人家就做不成大醬湯了??晌胰f沒想到,我這臭嘴說出的話不久后就應驗了。
1996年那個東北的冬天還是急匆匆地在一個清晨偷襲了率賓縣。李正翔記得昨天夜里他從朝鮮飯店出來時,天上下著淋淋瀝瀝的秋雨,飯店老板借給他一把雨傘,他才踏上懷古街走上回家的路。秋雨的寒涼使得懷古街格外冷清,只有李正翔一個人踽踽獨行的腳步聲叩在雨夜的枯寂里。走著走著,一只白色的蝴蝶從李正翔眼前飛過去。接著又一只白蝴蝶翩躚而過。微醺的李正翔納悶道,奇了怪了,這都啥季節了,怎么還有蝴蝶呢?難道蝴蝶不怕冷雨?但很快隨著一只冰涼的白蝴蝶飄落在他嘴上,他才自笑道,原來那些白蝴蝶是一片片雪花。
就這樣在第一場雨夾雪吊打的暗夜里,濕潤而寒冷的懷古街上踉蹌著一個孤獨而落寞的身影。后來這個身影出現在懷古街最西邊,這是一座一百多米高的山頂。山頂坐落著烈士英雄紀念碑,碑后面的幾十座土墳里埋葬著不同時代的烈士英雄。記得后來我曾在一篇小說中專門講過懷古街,我說這里是懷古街的精神高地,是懷古街的魂兒,當然這里也一直是率賓縣的魂魄。
所以當第二天早晨懷古街的人們睜開眼睛,拉開窗簾意外發現今冬第一場大雪已在他們的睡夢中悄悄偷襲時,其實昨晚午夜時分微醉的李正翔早就知曉了。今早起來,他好像記得昨夜他還跟鵝毛大雪花說了半宿知心話。但他記不得的是,后來他總想與雪花親吻,但脾氣古怪的雪花總是不跟他配合。
第一場冬雪使得整個天地銀白一片,秋燥的天地一眨眼變得干凈而潮濕。李正翔的心情似乎一下子也純凈了許多。
這就是東北秋與冬之間的交接變換。這種突如其來的季變是一陣轉向的西北風所致,是一場不期而遇的鵝毛大雪所賜。但不管怎樣,懷古街上的人們似乎還沒從心理到身體上,做好迎接這突如其來的、硬邦邦的季變。
也許是先下雨后下雪的緣故,整個懷古街被西北風一吹,路面全都凍上了。路面滑得像鏡子一樣。李正翔沒敢騎自行車上班,好在走著上班也用不了多大一會兒。雖然路面很滑,但心情很好的李正翔還是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道路兩旁的樹掛。楊柳枝上毛茸茸亮閃閃白蒙蒙地掛滿了樹掛,像冬天的胡須,更像時令的思緒。上天突然就塞給懷古街人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晶般的童話世界。一些企圖與冰雪較真的人騎著自行車,偏偏就被鏡子般的冰雪路面連人帶車摔出去好幾米,于是一輛車撞一輛車,一滑倒就是一大片。
徐福比李正翔上班還早。他邁到李正翔的辦公室說:“正翔啊,現在離年末還有兩個來月,你也知道,稅收入庫進度很不理想。按形象進度差太多。另外企業年末決算期要到了,這個任務也很重要。我想了一下,到年末這段時間,你就集中精力抓稅收入庫和企業決算吧。至于水泥廠改制的事,我看讓費聿春代表吧?!?/p>
“這——”李正翔的腦袋嗡的一下大了。這事來得太突然了。
“正翔啊,扣除大禮拜還剩四十多天時間,就是說,你在這四十多天要把還沒完成的那一半稅給收上來,任務可不輕呀。”徐福怕李正翔推辭,又補充說,“這也是馬縣長的意思?!?/p>
李正翔停止了給三角梅澆水,無力地坐回到椅子上。從提兜里拿出關于水泥廠改制的下步思路說:“我沒說的,絕對服從。這是我草擬的水泥廠改制的下步思路,上次開領導小組會議時我已經談了。噢,當時費聿春也在場,他都清楚。”
徐福似乎不屑地看了眼材料袋沒動,說:“你放心吧,費聿春只是具體辦事,意見還要我拿總呢。你就好好抓稅收和決算吧?!?/p>
李正翔嘴角笑了一下。欠了欠身,算是送走了徐福。
不一會兒,他順著門縫看見費聿春衛強陳書苗德利路過他辦公室。接著,徐福的辦公室里傳出哈哈的笑聲和調侃聲。
李正翔起身扣上房門,將他熬夜準備的水泥廠的材料撇到地上,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發上。他明白了,一定是自己在上次領導小組會議上放炮的硝煙灼傷了某些人的神經。當時水泥廠和體改委拿出了最后方案。五千多萬元的國有資產,評估后只剩下兩千萬元。李正翔當時就按捺不住了,說這不胡扯嗎?按現在市場價值評估,這五千多萬元資產只能升值不能貶值,而且升值幅度不會低于百分之四十。就是說,評估后要達到七八千萬元才對呀!他又問費聿春,你們資產評估事務所怎么評估的?這不是扯淡嗎?
費聿春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他躲開李正翔犀利的錐子一樣的目光,吭哧了半天沒說出子午卯酉來。后來他被李正翔逼得實在過不去了,說,“這個數字是徐福局長首肯的,我們提前征求了他的意見?!?/p>
李正翔當時就要癱在椅子上了。他覺得被架空了,被莫名地扔了出來。但李正翔還是看見費聿春迅速地瞅了馬力一眼,于是李正翔徹底癱在了椅子上,因為他知道,費聿春既然會前征求徐福的意見,那他也一定會征求馬力的意見。
李正翔絕沒想到,接下來的事會更讓他氣憤和理解不了。他們把這僅剩的兩千萬元資產拿出一半給退休職工買了養老保險,這點符合李正翔的主張??墒橇硪话肭f元國有資產,國資局計劃十年收回,水泥廠租用,而且他們上交的國有資產占用費不到銀行利息的三分之一。水泥廠職工入股五百多萬,每個職工一萬元,亓德全和幾個廠領導參股五十萬元。而令人驚奇的是,副廠長許茹蕓一人就參股五百五十萬元。這是怎么回事?她哪來的那么多錢?這樣亓德全成了一般股東,許茹蕓豈不成大老板了嗎?
于是李正翔舉著方案對許茹蕓揶揄道,“許廠長啥時候撿的狗頭金?這下子你成了率賓縣的女首富了?!?/p>
許茹蕓的眉挑釁似的一翹,回敬道:“哪敢跟你這個財神爺比呀,你嘴巴一張筆頭子一歪,馬上就會讓首富變成首窮。”
李正翔記得他后來又說了不少話。大概意思就是,這個方案讓國有資產流失嚴重,水泥廠對一千萬元國有資產使用期限太長,占用費太低。他說這不等于明顯往大股東兜里揣嗎?他說方案硬性規定每個職工的股金只能是一萬元,不合理,這哪是什么股份制呢?憑什么廠領導們就可以入股五十萬甚至五百五十萬?這個不合理的條款明顯是霸王條款。
可想而知那次會議一定會不歡而散。
事后為了準備更加充分的論據,財政局副局長李正翔真就動手對水泥廠的賬表進行了清算核資。連續熬了幾個夜晚后,他終于給自己的槍膛里上滿了子彈。
這下可好了,他被委以更加重要的稅收和決算這兩攤事上去了。他的夜白熬了,滿滿的子彈也沒用了。癱倒在沙發上的李正翔突然覺得心灰意懶。他記起了那次會議結束后,許茹蕓走過他身邊扔下的那句話,“管的倒寬!自己吃幾碗干飯還不知道?小心吃多了撐死!”
后來費聿春走過來尷尬地拍拍他的肩膀,說:“走吧李局長,咱倆順路?!?/p>
走出政府大樓,一股冷風灌進李正翔的脖子,突然打個冷戰的他發現外面的天空陰沉著寡婦臉,而初冬肅殺的寒風像把刀子,一下一下剜取著他身上的熱量。兩個人沿著懷古街光禿禿的楊樹林往局里走時,李正翔記得費聿春嘆了口氣說:“李局長,你就別嫌我說話直,其實水泥廠和體改委拿出的數字,我們國資局也沒辦法啊。老大徐福都不說啥,馬力副縣長都不反對,你說咱能管得了嗎?我吃幾碗干飯心里有數,唉,胳膊擰不過大腿?。 ?/p>
想到這兒李正翔恍惚而茫然。他想是呀,我算干啥吃的?費聿春說的對,我他媽算干啥吃的?我吃幾兩干飯?我為了誰?。空l他媽的又為了我???我招誰惹誰了?造吧,都他媽造光了干我屁事?職工占多少股跟我有一毛錢關系?許茹蕓成為率賓縣女首富跟我有何相干?反正她侵占的也不是我李正翔的資產,愛誰誰吧!
但即使心里這樣寬慰自己,李正翔還是覺得胸口憋悶,像突然塞進一大塊冰溜子似的脹得他疼痛難忍,冰澈脊髓。于是氣極的李正翔找出一盒別人扔在茶幾上的紅塔山煙,抽出一支,點著猛吸了一口。于是他的眼淚被煙霧嗆了出來,他連聲不斷地咳嗽了好一陣子。他氣急敗壞地把煙掐死在三角梅花盆里,狠狠地說:“掐死你個狗日的!”
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后,李正翔心里反倒平靜了。只不過他突然有一種爬過高山,長途跋涉后的倦怠感。他好想躺下來大睡一覺。他想,都說人過三十天過午,這話一點不假,為了水泥廠的改制自己才熬了幾夜啊,感覺就像爬了雪山過了草地般疲憊不堪。
打算像苗德利那樣泡病號的李正翔回到鄉下的父母家。他想既然泡病號耍熊,就來個徹底的,干脆遠遠躲到鄉下父母家清靜。但當他推開那扇存留著他童年記憶的木門時,李正翔平生第一次跟父母發火了。因為一下子跌進冰窖里的李正翔發現,天都這么冷了,父母竟然還沒燒爐子取暖。而當李正翔負氣似的將火炕燒得燙屁股,將煤爐子燒得通紅的時候,他發現母親的老寒腿早就凍得幾乎走不了路了。那晚李正翔一邊給母親燙腳,一邊流著眼淚朝父親發火。第二天一大早李正翔就用村部電話向單位要了臺轎車,把母親直接拉到率賓縣火車站,大約半個小時后,李正翔攙著母親登上了去省醫院的火車。
一周后,從省城回到率賓縣的李正翔將一份辭職書托孫虎林交給徐福。臨去深圳的前一天晚上,李正翔非讓我請他喝酒,說讓我為他送行。于是,在1996年那個率賓縣的第二場冬雪之夜,我和李正翔坐在西山烈士紀念碑前的石階上,就著幾樣醬熟食和雪花喝掉了一瓶茅臺酒。喝醉酒的李正翔趴在蒙著一層雪衣的冰冷的石階上號啕大哭,他說他恨死這個破地方了,他說他今后再也不回來了。后來我想那晚他哭的也許不僅是自己被迫離鄉的凄慘遭際,他哭的可能更是這寒冷而滯塞的率賓縣。
李正翔離開率賓縣的那個早晨天空依然飄著大雪,灰蒙蒙的天空呈現出寥落的鐵灰色。我記得此后的二十多年間李正翔只是在他父母去世時回過率賓縣兩次,而且也是來去匆匆閉門謝客,看來率賓縣是真的傷透了他的心。
率賓縣官場的那場地震是李正翔離開半年多以后發生的,體改委主任陳書、經委主任衛強、財政局長徐福以及財政局企業財務股長苗德利等人,因水泥廠改制過程中導致國有資產大量流失并收受水泥廠改制后的法人許茹蕓巨額賄賂,而被撤職判刑。而分管改制工作的副縣長馬力因此受到牽連,被黨內嚴重警告一次,此后一蹶不振。而備受人們爭議的水泥廠改制方案也被推倒重來。
關于誘發這場地震的誘因懷古街流行著各種版本,二十多年來仍然眾說紛紜爭論不休,但人們普遍相信檢舉的人一定是“內鬼”,是十分熟悉水泥廠改制內情的人。而對于“內鬼”的猜測歸結起來主要有兩種意見:一種是財政局原副局長李正翔辭職后向有關部門檢舉所致;還有一種說法是水泥廠部分退休老職工向上級部門檢舉所致。但許多業內知情人士從副縣長馬力此后與李正翔恩斷義絕的表現推斷,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地震十有八九是李正翔一手策劃的。后來率賓縣許多人到深圳出差或者旅游,見到李正翔后第一件事就是向他求證那場地震的誘因,究竟是不是他干的?而李正翔總是答非所問地拋出那句曖昧的話,愛他媽誰干誰干的,反正率賓縣水泥廠的國有資產沒有遭受損失,就是萬幸!為此人們更加堅信,這件事準是李正翔干的,不是他干的還能是誰干的?
可作為李正翔的好友我卻不這么認為。我覺得,這件事也許真的不是李正翔這家伙干的!因為我知道,想干這種事的人也許不像想象的那么少,你,我,他,每個人都有可能。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