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玉柱
那年夏天,酷熱異常,百無聊賴,便約了兩個弟兄到頭道白河抓魚。抓魚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撒藥,一種是用自制的電機電魚。撒藥是絕戶計,我們弟兄雖然也不咋地,但對此做法仍然鄙視。我們采取的是用自制的捕魚器電魚,因為發電時需要手搖,我們管這種捕魚器叫“電搖子”,利用的是拖拉機上的電機。為了加大電量,需要重新把線圈纏一遍,所以有一定的技術含量,不懂電的只能求電工。我們雖然也學過物理,但學得不好,加上懶得費勁兒,想用的時候,就到別人那兒去借。
大衛老姨家的表弟是個電器愛好者,擅長做這個東西,大衛就騎了自行車馱著我去找他表弟。表弟說你借可以,隨便用,你們哥兒幾個用,那就不能白用。問怎么個不能白用呢?表弟就笑而不答,我們就明白這小子是不想借。
人家的東西,不想借是應該的。大衛說,行,你不借就直說,你等著。表弟翻翻眼皮,很不高興。
推著車子往回走,我對大衛說,你這表弟真摳門,案子上擺著仨捕魚器呢。
正說著,關小小從前面騎自行車過來。關小小他爹是林場場長,有次大衛介紹他爹的時候告訴人家,場長可是大大的官。關小小趕緊謙虛,小小的,小小的。打那時起他就叫關小小了。
關小小在我們面前還是比較牛性的,聽說沒借著捕魚器,說聲,倆笨蛋,在這兒等著!跳上自行車直奔大衛表弟家。
關小小帶回來的捕魚器是新型的,應該說,大衛表弟在這方面很有兩把刷子。我搖了搖,手感非常好,雖然沒接線,但肯定比老式的捕魚器輕快。
捕魚器的問題解決后,大衛就去游說四姑娘。四姑娘是他的準對象,有點像個爺們兒,整天叼個煙卷。我們扒著木板障子,看四姑娘朝他臉上噴一口煙,問他,都有誰?大衛說,還能有誰,我那倆死黨唄。
不去。四姑娘干脆地說。
去吧去吧,你只要去,我讓關小小給你偷他爹一盒大中華。
兩盒。四姑娘瞇著眼看他。
兩盒就兩盒。大衛回答得爽快。
我問關小小,能整出兩盒不?
整個屁?我爹的煙都鎖在柜子里,比鬼子的槍都難偷。
鬼子是另一個小子的外號,最會做火藥槍,但做出來的槍任誰都不讓碰。
四姑娘扔了煙頭,跨在大衛的自行車后座上。大衛緊推幾步,左腳踩上腳蹬子,右腿輕輕一抬就越過大梁,從院子里沖出來。
關小小背著捕魚器,把纏著電線的抄網和二齒刨鉤抱在懷里,坐上自行車后座,我也趕緊推著自行車,跑動,上車,卻遠不如大衛那般輕松。
我們并排沿公路向西,大衛說,還從21公里進,往上頂水走,抓到藥水那里咱就收工,今晚去我家吃。
大衛爹媽領著他弟回山東去了,這家伙自己在家很逍遙。
關小小問,四姑娘,你媽讓你在外過宿不?要是讓我們今晚就住大衛家吧。
四姑娘說,滾,住他家算咋回事兒?
我說,你不是愛玩撲克么,我們打一宿升級。
升你個頭,大衛,你敢讓我住你家嗎?
別別,饒了我吧,我爹知道我帶人回家住,非剝我皮不可。
關小小說,你爹那個老封建老有意思了,我爹說有天帶他去唱卡拉OK,半道就嚇跑了。
光顧說話了,騎過了。到23公里了。大衛突然說。
23公里就23公里,那不是也有條小道嘛。關小小眼尖。
還真是,以前怎么沒注意,確實是一條痕跡不清的小道,道上的草只是比別處稍矮,應該是沒有人經常走,若不細看還真一眼就掃過去了。
我們把自行車推進草棵子里鎖好,我背上捕魚器,大衛拿上抄網和刨鉤,關小小把魚簍和吃的挎上兩肩,順著毛糙糙的小道向河邊走去。
八月初,夏花凌亂,雨不勤,陽光充盈。臨近中午,樹林里的濕氣早已消退,二伏的熱浪落入林中,顯得溫和許多,清風也過來與它糾纏到一起,讓人感到十分舒暢。
四姑娘非要走前頭,關小小說,走前頭容易踩著長蟲,你不怕?大衛哈哈笑,四姑娘怕長蟲?長蟲見著她就跑。
四姑娘常揪著長蟲的尾巴,把它從樹洞里硬拽出來,這事兒男生都很少有人敢干。關小小沒見過,我可是見過一回。
四姑娘把兩根黃兮兮的辮子一甩,仰臉朝天沖到前面去了。我說,大衛,你真想娶她?仰臉的老婆低頭的漢,個個難纏。
大衛憤怒地看我一眼,你有病?沒吃藥?
隨你吧,老子已經掐指算過了,到時候有你好看。
突然四姑娘在前頭喊,看吶,這里有房子,還冒煙兒呢。
我們來到跟前,果然,陡坡下,好大一個河灣,水流聲像極了勁風掠過樹林,但更急而脆,傳入耳中,竟油然生出振奮。一塊高臺平地被河灣環繞,上有一棟土坯房,房子周邊用木樁圈起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房前屋后種著各式蔬菜,房東頭煙筒冒著絲絲青煙,應該是正在做飯。
順著小道來到土坯房前,四姑娘大聲問,有人嗎?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誰啊?
屋門是開著的,回聲過后,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屋里出來,花白的頭發,純白的胡子,不常修剪的樣子,臉上皺紋不深,紅撲撲的,兩眼掃過來,透著精神,張嘴一笑,卻沒有了上面的兩顆門牙,看著倒也慈祥。
稀客稀客,歡迎光臨寒舍。
哎呀,我們也是頭次到貴寶地,你老好像在這里住很多年了,怎么稱呼呢?關小小一本正經地問。
白胡子老頭兒爽聲道,我姓林,就叫我老林頭兒好了。
那怎么行,關小小打著哈哈說,我們就叫你老爺子吧。
關小小天生一副巧嘴兒,和他爹一樣能說會道。我們正是沒大沒小的年齡,看著這老頭子,覺得叫大爺有點不合適,叫爺爺又小虧,叫老爺子倒是挺好,但心里還是叫他老林頭兒了。
老爺子,這河灣挺好啊,水夠急,肯定有大魚。大衛咧著大嘴道。
我們公認,大衛抓魚是行家,他說有,九成錯不了。
老林頭兒說,這河灣叫傲骨灣,我起的名字,咋樣?氣派吧。
大衛說,氣派,杠杠地氣派。
我心說,起的啥破名,繞嘴,你一個孤老頭兒傲啥骨?有本事別窩在這山溝子里啊?
老林頭兒說,看這些家什,你們是準備來打魚。我這里不常有人來,待會兒你們往下走一二里,然后順河邊打邊往上走,再回到這兒的時候,就趕上中午飯時間,到我屋里吃,我給炒幾個小菜兒。
那敢情好!四姑娘第一個贊成。老爺子,用我給打下手不?
不用不用,不好帶的東西放這兒,你們去吧。
這老頭子渾身上下帶著股熱乎勁兒,和你爺爺差不多。大衛悄聲對關小小說。
我們打小就愛和關小小的爺爺玩,老爺子前年去世了,把我們好閃得慌。
頭道白河是松花江源頭五道主要大河的第一道,之前挺糾結幾道河、幾道溝的排列,后來才漸漸明白,河流排列的順序是按照流向自左向右,溝的排列是按照地勢高向低自右向左。頭道白河自然在二道白河左側,上游修了電站,水流也只在初春的時候比較大。
我們沿河右岸往下走了一段路,尋了個樹根下的深水窩開始動手,大衛把抄網放在下游,揮了揮二齒鉤,我立刻搖動捕魚器。二齒鉤不入水的時候是空載,搖起來輕松,一旦入水后形成短路,電機增加了負荷,搖起來就需用力。關小小和四姑娘緊盯著水面觀敵掠陣。
大衛把二齒鉤順著樹根向里輕點,一下、兩下、三下,猛地戳入水中,大喊,快快快!
我加緊搖動,只見撲棱一下,一條斤把重的細鱗魚從水中躥出來,大衛手快,抄網一揮把魚兜進網中。
給我給我!四姑娘高興地大叫。
我停止搖動,大衛伸手掐住魚往岸上一扔,那魚摔到岸邊矮草上,有氣無力地扭了扭。
真不經電。關小小說。
四姑娘把辮子往頭上一盤,蹲下身拿住魚鰓說,這條好大。
關小小打開魚簍遞到跟前說,這還大?你沒見過大的吧。
四姑娘說,你才沒見過呢,老娘見過十多斤的。
你啥時候見過?我不信。
七八歲的時候吧,有一年修河道,憋死一個河汊子,你們不記得?
那是哪年的事兒了?這些年的魚早就藥得快斷子絕孫了,如今這個就不小了。關小小撇嘴道。
早些年,不知從哪兒傳來的法子,藥魚,藥名隱約還記得,好像叫“魚頭精”,很好買,看好哪個河汊子,咣咣倒幾瓶,幾公里河段的所有魚,除了七星鰻,藥得干干凈凈。河汊子藥過幾遍,就開始往主河道里倒,那時候大河干流河面寬,水流量大,大量“魚頭精”倒進去,也只是藥一部分河段,并且因為沒有足夠大的攔河網,藥死的魚也很難撈上來,全都順河飄走了。那時一聽說有人在河里撒藥,林場的很多人就紛紛出動,等在下游,有時也能撿到不少被藥死的各種魚。如今回想,這么干的大都是外地人,他們從大搖大擺地來,到后來偷偷摸摸地來,最初的時候沒人管,等反應過來管的時候,魚已經不值得藥,也再經不起藥了。
一路上行,板撐子、黃泥鰍、老頭魚、白漂子,各種魚都有打到,只是數量不多。在一個急水流,我們有了一個意外驚喜,只見大衛在那邊一陣忙活,然后走到岸邊,興奮道,看!
抄網扣到沙灘上,往起一抬,啊哈,好幾十條拇指粗細一尺多長的黃泥鰍。黃泥鰍對抗電擊的本事不小,很快緩過來,在沙灘上拼命翻蹦。大概有好多年沒這么過癮了,我放下捕魚器和關小小搶著去拾魚,大衛繼續下河。還沒等拾完,突聽大衛呼叫起來,抬頭一看,只見四姑娘抓著捕魚器用力在搖,大衛渾身繃成一根棍子狀,瑟瑟顫抖。
別搖啦!關小小跑過去一把推開四姑娘。還好搖的時間短,大衛馬上緩了過來,這要是我倆搖的,這小子非發瘋不可,但四姑娘搖的就不一樣了,他憨憨地笑,電傻了一般,估計心里還會有甜絲絲的感覺。
關小小問,大衛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沒事兒,又不是頭回挨電,全怨我,我不該在她搖的時候把手伸水里。大衛甩甩手毫不在乎地說。
大衛你這個賤貨。我心里暗罵。
四姑娘明顯很興奮,她本來對打魚興趣不大,這時卻大聲道,換人換人,小小下去,不能總讓大衛一個人在水里。
關小小知道她肚子里的打算,搖頭說,我下去白費,只會瞎捅咕,抓魚還是大衛在行。
我接過捕魚器說,這玩意兒這么沉,你一會兒就拎不動了,還是幫小小拾魚吧。
四姑娘興趣索然,又往前,繞到土坯房的上游,來到那個最大的河灣處,河水轟鳴聲反倒似乎小了。四姑娘突然道,你們好好干,老娘去撒尿。
我們習慣了她的粗鄙,關小小說,別跑太遠,我們看不到。
我說,大衛,你不跟著去看看嗎?草棵子里可啥都有啊。
大衛哼了一聲,有啥看著她也都嚇跑了。
正說著,嗷的一聲,四姑娘提著褲子飛奔而出。我們趕緊扔了手里的家什迎著她跑過去,關小小順手抄起一根茶杯口粗的枯木。
四姑娘跑到跟前,淺黃色的臉都嚇白了。
有蛇嗎?關小小緊張地問。
有……有個墳頭。四姑娘結結巴巴道。
四姑娘怕鬼。我們忍不住大笑起來。
大衛說,我去看看。
關小小說,我也去。
我看了眼四姑娘,四姑娘拽了我一把,你別去,在這兒陪我。
我故意道,干嗎不去,你魂兒肯定嚇掉了,我們去幫你叫回來。
我們幾個順著四姑娘跑出來的方向往前走,沒多遠,一座墳塋出現在眼前,墳頭圓圓的,上面全是細草,周邊方圓數米內也沒灌木雜草,看來經常有人收拾,墓碑是方矮石,黑乎乎的,上面字跡模糊。墳塋前一條毛毛道,直通向土坯房。
來,大衛說,我們沖它撒泡尿,竟敢嚇我們四姑娘!
大衛彪乎乎的勁上來,就要解褲子掏家伙。我趕緊一把薅住他,關小小也怒道,她自己膽小怨得著別人么?
大衛道,我就是比劃比劃,這不是說著玩的嘛。
四姑娘在河邊喊,你們看夠沒有?
大衛假模假樣大聲道,四姑娘四姑娘,回來吧回來吧。我們就真像是叫了四姑娘的魂兒一般轉回河邊。
四姑娘的臉上有了血色,竟然小貓一樣溫順地說,我們去那老頭兒的屋吃飯吧?
吃飯吃飯。大衛連忙表示同意。
老林頭兒的屋里收拾得很干凈,沒有老年人房間里那種特殊的氣味。他打開朝鮮族家里常見的那種深鋁鍋,每人盛上一大碗米飯。大衛道,老爺子,你這用的是新碗啊。
老林頭兒笑著說,你們頭次到我這兒,當然要用新碗啦。
關小小驚喜道,哎呀,這還是藥水煮的米飯。
離這兒好幾里地的上游有個藥水泉,北道村的大米加藥水,煮出來的米飯是一絕。我也只吃過兩次。側碗對著窗戶看,原本應該白色的米飯,現在是暗黃色,大米粒粒飽滿晶瑩,那種讓人難忘的香氣撲上來,果然是藥水米飯。
老林頭再端上一個盆子,打開蓋子,我們都開始扭捏了。滿滿一盆小雞燉蘑菇。
四姑娘說,老爺子,你咋還殺雞?
用關小小的話說,這一頓飯吃的,腰都哈不下了。
四姑娘拉過煙盒子,抓起老林頭兒的煙袋鍋,摁上滿滿一鍋金黃色的旱煙末,用火柴點著,有模有樣地深吸一口,大贊,好煙。
老林頭兒見怪不怪,道,這是我自己種的煙,喜歡就帶兩把兒回去。
我們開始都覺得四姑娘有點丟人,見老林頭兒如此說,不像是開玩笑,想起東北四大怪中也有“大姑娘叼煙袋”,就都釋然了。
我隨口問老林頭兒,老爺子,那邊的墳頭葬的是啥人啊?
親人。老林頭兒說。
啥親人,你老伴?四姑娘很好奇。
是我們司令。老林頭兒臉上露出莊重。
大衛說,司令啊?肯定有故事,給講講唄。
講那干啥啊,半輩子的故事了。
講吧講吧。四姑娘抓著老林頭兒的手臂搖三搖,像是小學生在老師面前撒嬌。估計是吃撐著了。我和關小小互看一眼,差點笑出聲。
那個,你們愛聽?
愛聽愛聽!我們其實不愛聽,但吃了人家的嘴短,便齊聲道。
好,那老頭子就講一段兒,再不講我自己都快忘凈了。
老林頭兒給我們每人倒了滿碗暴馬丁香花茶,開始給我們講他和他司令的故事。
我爹娘死得早,打小就在官地鎮陶大戶家干活兒,陶大戶對人不好也不壞,整天板著臉,像人家都欠他錢。他家仨兒子有出息,大兒子在哈爾濱做生意,二兒子在東北軍當營長,因為這層關系,附近的胡子,像四海山、小傻子他們,都不敢來這里打食兒吃,日子過得還算太平,后來小鬼子就來了。
我知道,九一八。四姑娘說。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大衛沒心沒肺地哼唱。
老爺子你繼續講啊。關小小一臉嚴肅。
老林頭兒笑笑,接著道。
有一天,陶大戶的小兒子,在外地上學的少東家帶著幾個人回來,和他爹大吵一場,把家里的幾桿槍全都帶走了。陶大戶塞給我十塊袁大頭,告訴我,你跟著他,事兒不好的時候千萬別回家,帶他去哈爾濱找他大哥。我就稀里糊涂跟著少東家上路了。后來才知道,少東家組織了一幫人,要打小鬼子。少東家有個好朋友叫陳翰章,他們商量好幫著“老三營”的王德林打敦化。
這段兒我聽過,陳翰章家就離敦化不遠,是打鬼子的好漢。大衛搶著說。關小小瞪了大衛一眼,大衛趕緊閉嘴。老林頭兒兩眼放光,似乎深深陷入回憶。
我那是第一次打槍,一個小日本沒打著,凈放空槍。后來沒打贏就撤了,少東家帶著我們幾十個人東轉西轉,開始武器也不行,后來搶了個鬼子的運輸隊,手頭硬氣了不少。隊伍最多的時候有好幾百人,少東家任司令,我們叫他陶司令,現在就在那邊埋著,你們看到過了。
啊!你是給你司令守墳塋的。關小小恍然道。
也不是。老林頭兒說。你以為我愛在這兒住嗎?我是沒辦法,沒地方去,家里沒人了,只好來陪陶司令。時間長了還真離不開了,現在讓我去哪兒都不行,以后就死這兒,埋司令旁邊。
家里人咋還沒了呢?大衛道。
四姑娘推他一把,不該問的別問,老爺子,說說陶司令是咋死的吧。
對,說說陶司令是咋犧牲的?我覺得四姑娘用詞不當,趕緊補充。
頭幾年,大概“七七事變”之前還行,鬼子沒把我們放在眼里,后來楊靖宇楊司令扯起抗日聯軍的大旗,接連打了很多勝仗,小鬼子急眼了,開始大規模圍剿。鬼子把東北當他們大本營,想打關內,就得大本營安定不出事兒。陶大戶一家跟著老二去了陜西,陶司令倒是無牽無掛,后來日子越來越難,密營也都讓鬼子搗毀了,我們就集聚力量,打下了一個歸屯子組建的圍子,鬼子叫它集團部落。歸屯子你們懂不?就是把分散的小村集中到一起,不聽話的,房燒凈,人殺光。
該死的小鬼子。四姑娘咬牙切齒地罵。其實這些早都聽關小小爺爺說過,歸屯子是為了切斷抗聯和老百姓的聯系,老林頭兒這么一說,又勾起我們的憤怒。
老林頭兒說,打圍子的時候誤傷了圍子里的大戶好幾口子,他們家里人恨上我們,其中有幾個就當了滿洲兵,最狠的是吳老財家的秧子,吳秧子和他爹一樣比狐貍還奸,總能算計到我們的住處,他家有一張這一片兒的地圖,是事變前鬼子特務偷偷畫的,每一條小溝小河都畫得賊清楚,這圖讓陶司令得到了,后來又讓警衛員送給了楊司令。
那一年冬天特別冷,樹都凍得咔咔響,很多河汊子都凍絕底了。頭年3月,楊司令犧牲,12月,陳指揮犧牲,轉過年,快過春節的時候,我們在頭道白河上游讓吳秧子盯上了,他帶著鬼子在后面攆,我們玩兒命在前面跑,肚子里沒食兒,哪跑得動啊。郭大個兒端著機槍斷后,后來就干脆和鬼子干上了,李尕子腰上中了一槍,坐在一棵大青楊下動不了。我們沒辦法,只能把他扔在那兒。郭大個兒真是命大,機槍子彈打沒后就朝小沙河方向跑了,鬼子見他一個人就沒追,全都沖我們來。大雪沒到膝蓋,被風吹得溜平,一腳下去,也不知是深溝倒木石頭塘,反正就是拼命跑。
四姑娘疑惑地問,那么大雪,你們能跑得動?
老林頭兒道,不跑咋整?不跑小命早就沒了,好在鬼子和滿洲兵也跑不動。郭大個兒攔了一陣子,后來李尕子又攔了一陣子,總算是后面看不到敵人影子,可是陶司令哮喘病犯了,一頭栽倒,他對我們說,你們快跑,我先藏起來,過后我去找你們。
高隊長也實在沒轍,可我們哪能把司令一個人撂這兒啊,正好河面上有道冰縫,那是天太冷把河面都凍裂了。高隊長讓我拉著陶司令趕緊往里鉆。我和陶司令從冰窟窿爬進去,爬了老遠,上面是厚厚的冰層,下面是河卵石,一滴水也沒有。也不知高隊長在上面怎么做的偽裝,也就過了十多分鐘的樣子,就聽著大隊人順著我們頭頂上跑過去,沒有發現我們。
后來呢?大衛攥著拳頭問。
后來我們聽著外面沒動靜,就爬出來。去追高隊長他們吧,中間還隔著敵人,就等于跟著鬼子的屁股后面。我和陶司令往相反的方向走,就走到大青楊那兒,李尕子還坐在樹根下,帽子早不知啥時候跑掉,我記得他中槍的時候就沒了,武器也讓鬼子拿走了。鬼子在他身上捅不知多少刀,血在地上凍成一坨,黑紅黑紅的。算上他,我們這個冬天一共死了十八個弟兄。
我勸陶司令,去哈爾濱吧,不行就去老毛子那邊。陶司令不但不聽,還狠狠抽了我一頓,罵我,你個孬種,要去你去,老子不缺人,老子要打鬼子。打完罵完他自己走了,我只好在后面跟著。他回頭又罵,別跟著我,沒骨氣的玩意兒。
我又不是不想打鬼子,可現在這種情況,真的沒法打。我也很生氣。
陶司令說,那是你的想法,只要想打,總有辦法。我倆剝了點榆樹皮墊巴墊巴,轉上一個砬子頭往遠處一看,影影綽綽散落著鬼子崗哨,還是出不去,必須等到黑天了。我倆就轉回來,上了河對岸的砬子,我往下一看,趕緊叫司令,快看。那時候大概下午3點多鐘吧,鬼子竟然把高隊長和另外兩個弟兄抓回來了,他們圍在我們藏身的那個冰窟窿前。
陶司令臉色鐵青。我說,不是高隊長,高隊長不會出賣咱。但顯然是他們三個中有人說出了我們的藏身處,鬼子沒有搜到自然不肯罷休,一個鬼子一刀砍下了高隊長的頭,另外兩個也被當場捅死。
陶司令兩眼冒火,對我說,千萬別被鬼子抓住。我說你放心,我要是看實在不行就自殺。陶司令看看我,顯然不信,他說,你要是被抓住,就把我供出來。我說,少東家,楊司令、陳指揮都讓鬼子把頭砍走了,抗聯已經讓鬼子打散花,如今就剩咱倆了,把身上的家伙扔了吧,要是能跑出去,就直接去哈爾濱,東家給的救命錢我一分沒動。陶司令說,你走吧,我死也要死在這兒。我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時機好了我們再殺回來行不?
你說的沒錯啊?關小小說,我爺爺他們就撤到蘇聯去了。
陶司令說了,人能撤,抗聯的大旗不能撤,總得有人留下來扛啊。老林頭兒說。
那后來呢?大衛問。
后來我倆找到郭大個兒,又拉起一支人馬。我們也知道正面打肯定打不過鬼子,天暖和后,隊伍就召集起來四處游擊,大雪一下,就把人分散開貓冬。這樣又堅持了兩年,陶司令身體頂不住了,大病一場,沒熬到小鬼子投降那天。
哦,是病死,不是戰死的。大衛竟露出遺憾的樣子。
老林頭兒懂得他的意思,苦笑道,差不多吧,當年藏身的冰窟窿就在河灣下面,我就把司令埋這兒了。
哦。你咋沒去縣里,你這也是老革命啊?關小小問。
老林頭兒道,后來我跟著四野打到廣西,留在那邊,又后來……
老林頭兒突然停住。
四姑娘接口胡咧咧,我知道,后來你犯了作風問題。
哈哈哈!老林頭兒大笑,差不多差不多,反正是犯了錯誤,我就跑回來了。縣里后來才知道有我這一號,要照顧我,我沒答應。陶司令的大哥是地下黨,解放后當了大官,派秘書找過我,問過陶司令的情況,后來就沒再聯系。
老林頭兒突然想起,問關小小,你剛才說你爺爺也是抗聯,他叫啥名。
關德寶。大衛搶著回答。
關德寶?啊,是關長腿啊!他還活著?老林頭兒驚喜道。
去年去世了。想起來了,我爺爺有次說陶支隊,就是你們吧。
唉,是啊,你爺爺是老交通,我們碰過幾次,沒想到竟住得這么近,可惜沒再見上一面。老林頭兒臉色黯然。
那你以后有啥打算?現在身體好還行,以后上年紀了動彈不得咋辦?四姑娘終于心細一回,問道。
死了就埋這兒,和司令埋一起。
大衛彪乎乎地問,你老爺子自己在這兒住,啥時候死都不一定,萬一死了沒人發現,只能臭在這屋里,誰給你埋司令旁邊啊。
關小小說,哎,哎,你他媽傻啊,怎么說話呢?
大衛說,我從小就不會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說我說的對不對吧?
我氣道,對也不能這么說,老爺子沒那天你要還活著,你就來做這事兒吧。
大衛一臉茫然,問,啥事兒?
老林頭兒樂呵呵道,別說,這孩子我喜歡,比你倆實在著呢。
我們下午也不打魚了,就聽老林頭兒聊陳年舊事,時間過得快,突然大衛說,忘了,今天是七月十五。
關小小問,咋的,忘燒紙啦?
大衛說,那是我爹的事兒,我是說咱得趕緊往回走,天黑就麻煩了,中元節,少走夜路。
四姑娘問,老爺子,給你司令上墳不?
老林頭兒說,早就準備好了,你們走了我就去。
我和他商議,要不我們一起去咋樣?我們也敬敬你司令。
老林頭兒見我們幾個很認真,點頭同意。
墳塋前,四姑娘也不怕了,弄了不少野花編了個粗笨的花環套在墓碑上。老林頭兒給他司令倒上酒,點著一刀燒紙,口中念念有詞。我們肅立在旁,本來只打算鞠個躬,不料關小小撲通跪倒,連磕三個頭,我們也只好跪下來磕頭。磕完頭站起來,我感到心里一陣敞亮,竟覺得自己成長了許多。
我們準備留下些魚,老林頭兒說啥也不要,說他有魚塢子,隨時都可以抓到。打那以后,老林頭兒家就成了我們的一個據點,一順腿就往那兒跑。
有次我建議關小小,你和你爹說說,把老林頭兒弄林場去住吧。
關小小說,我那天說了一回,我爹說他不是林業人,不歸咱管,歸縣里。
縣里離這兒近還是咱林場離這兒近?縣里離這兒好幾百里呢。大衛急道。
那不還有鎮上么。關小小這種事兒倒是在行。
一場罕見的臺風突然在北方登陸,連帶下了七八天暴雨,河水漲得老高,水電站紛紛泄洪,一些河汊子被大水改變了河道,從來不用抗洪的林場緊張起來。雨剛停,關小小和大衛來找我,要去看看老林頭兒。我們騎上兩輛自行車,我自己一輛,大衛馱著關小小,往23公里猛蹬。路上,大衛沒心沒肺地說,哎,你們猜,老林頭兒能讓大水沖走不?
關小小說,你傻還是他傻,他那破房子后幾步就能躥崗上去。
過頭道白河大橋時,我們真傻了,站在橋上看下游轉彎處,大小倒樹橫七豎八插在一起有二層樓高,黃水卷著狂浪從樹樓間的縫隙中擠過去,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
完了,老林頭兒的房子肯定保不住了。
到了23公里,我們把自行車往樹林里一扔,跟頭把式來到高坡往下看,房子還在,河灣的水卻像是立起來一樣,狠狠撞擊著對面的山崖。我們趕緊跑下去,老林頭兒聞聲從屋里走出來,見我們來很不高興,大聲說,你們幾個,這幾天最好別往外跑,趕緊回去吧,過一陣兒還有場大雨呢。
大衛叫道,老爺子,還不搬家,大水來一下就把你沖走了。
沖不走沖不走,這地方水不上來。老林頭兒回答。
是上不來還是不上來啊?我聽著他話中有意,便問道。
大衛說,你傻啊,這里地勢這么低,你看水都到哪兒了?
我看了看河岸,覺得也沒上來多少,水聲倒是比往常大了不知多少倍。河道里沒有樹根倒木架起,應該是由于水太急,都沖走了。
路上騎得猛,我們向老林頭兒討水喝。老林頭兒依舊給我們沖上暴馬丁香花茶,催促我們喝了趕緊回去,不料才喝了一碗,大雨嘩嘩的又砸下來。這場雨由大到中,由中到大,下起沒完,我們互相看看,根本走不了。傍黑天的時候,老林頭兒說,下雨天留客,看來你們今晚要在我這兒委屈一宿了。
住下家里會不會找翻天?我有些擔憂。
我來的時候和我爹說過,大衛他爹不會找他,這么大雨,我爹會跟你爹說,這樣,他們知道咱在這兒,就不會找了。關小小說。
大衛倒是無所謂,說,我爹真的不找我,看著我就煩死了。
老林頭兒說,怎么會呢?不就是有點調皮搗蛋嘛,這樣將來才有出息。他怕我們多心,轉過臉說,你們將來也有出息。
住下就住下,晚上陪老爺子喝兩盅。我心里著急,臉上做出無所謂的樣子。我倒是不擔心我爹他們找,卻是怕這場雨下來,這個平臺要夠嗆,半夜還不得水淹七軍啊。
老林頭兒不摳門,吃啥隨便,就是不給我們酒喝,我們也不是真想喝酒。吃完飯,我們擠在老林頭兒的炕上,就著燭光嘮閑嗑。我看著漆黑的窗外心里直打鼓,大雨點拍在窗戶上啪啪作響。
我們撤離吧。我有些不放心。
老林頭兒把頭一晃,亂草一般的白發竟根根不顫。他樂呵呵說,有陶司令在,不管水多大,都不會漫上這灘頭,你就放心睡吧。
大衛嘲笑我,老爺子都不怕你怕啥,你命比我們金貴?
哎,我怕啥,我怕把你沖跑了四姑娘管我們要人呢。
她會擔心我?大衛悻悻地說。
夜里在驚濤聲中實在難以入睡,也不知過了多久,睜眼看,窗戶上一片白光。我披衣走出土屋,天已放晴,但見好大一輪明月,照耀得河灣中的激流泛出粼粼白光。借著月光看,我白天隨手做過記號,河水還是在那個位置,并沒往上漫過半分,只是感覺河對面的水,似乎貼著山崖又漲了一些。莫非是這個大灣起了作用?不管是不是這樣,我對我的這個發現很得意。隨即想,這個河灣的確很霸氣,老林頭兒起名傲骨灣,倒是挺合適,也可能真的是陶司令埋在這兒,河水不敢,也不愿漫上來吧。
若平時聽,河水聲十分單調,夜深人靜時,躺在炕上,河水聲就是非常好的催眠曲。而今洪水滔滔,再仔細聽,河水的轟鳴并不是單一的,這聲音中間夾雜著許多變化,每一個變化都似乎相同,又有著明顯的區別。我坐在河邊,聽著傲骨灣的濤聲,竟有些癡迷。多年以后,我始終不忘這一晚的濤聲,它好像給我講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道理,要我用一生去理解和消化。以后每次遇到了跨不過去的坎兒,我就會想起這一夜,就連滾帶爬地沖過去。
參加工作,換過很多次崗位,離家鄉越來越遠。七八年后,再見大衛,第一件事就問,最近去過傲骨灣嗎?
大衛說,去過,老林頭兒不在了。
我心里有些泛酸,啥時候走的?誰送的他?埋陶司令旁邊了嗎?
大衛說,胡想啥呢?去年秋天,縣里來人把他接走的,說是安排在干休所,老頭子不干,嫌憋屈,主要是和老干部們說不上話,后來去了養老院,身體棒著呢。
啊,老林頭兒還健在!
我竟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也可能在我心里,他早已和那些舊事告別過了,他早就該離開塵世,追隨屬于他的那個年代,也或者說,我早就把他和那些傲骨,拋給了那條已近干涸的河床了。
而傲骨灣還是當年的模樣嗎……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