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王凌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政治舞臺上活躍著好多個“小團伙”。他們大多起自民間,又與政府有著種種聯系。其中,最有名的一個就是“中國農村發展問題研究組”(又名“發展組”)了。我也勉強算是這個小組的成員。
我曾經說過,寫發展組的歷史很難,更不用說寫它的“全史”了,這是我所不取的。我已經斗膽寫過一篇,外間的評價還算不錯,但內里的問題,只有自己心知肚明。因此這些回憶可以說是一孔之見,錯誤和疏漏在所難免。現在陰差陽錯有了第二篇,也只好一邊說著“告罪,告罪”,一邊撂下筆來。
在一九八二年秋天,“中國農村發展問題研究組”發起了一次全組調查,地點是江西吉安。這在發展組,已經是第二次了(也是最后一次),參加人數較多。第一次全組調查是一九八一年夏,在安徽滁縣。因為很多同學還沒畢業,參加人數較少。那次調查的目標是包產到戶改革及其成效,那是一次很成功的調查。多年以后,發展組獲得了一個經濟學大獎,原因就是它對“包產到戶”改革的特殊貢獻。
關于一九八二年江西調查的目標,據何維凌遺作,是為了找一個典型地區探索一種成功的發展模式。從這種角度看,此次調查可以說是不成功的。不過在我的記憶里,調查的目標是探索包產到戶“改革以后”的發展目標。就此而言,它卻是成功的(所以后來有了改革“第二步”的說法)。
當然,我可能也說得不對。第一,人都可能有記憶錯誤。第二,我了解的情況不夠多,人不免有地位限制,在發展組,我頂多是一個“客卿”罷了。應該說,很多事情并不知曉。
在調查的預備期間,我曾在小組會議上介紹了自己關于清代政府政策的文章。在調查開始以后,我又負責一個小組:歷史組。人數很少,只有一兩個人(后來還跑了一個,我們都是所謂“通信組員”;以后我還負責發展組的經濟史科研任務,如“六五”重點課題等,副組長王小強領銜)。我去過的地方,有吉安、贛州、福州、南昌等。調查后期,各種消息紛至沓來,人們就“各奔東西”了。
我只拿出了很短的一篇文章,自己也不太滿意。我在那里面寫道:“江西經濟從宋代開始有較大的發展,當時耕地達到五千余萬畝,明清以來略有下降,至今只有四千二百余萬畝。與中國多數省區不同的是,江西耕地經過航測等現代方法測量,與實數出入很小。因為山區的過度開發,曾造成對環境的一定破壞。所以要想繼續在開辟土地上做文章,實在已無多大可能。長期以來在這些土地上,精耕細作,集約經營,施用肥料以培育地力,使用陂塘以進行灌溉,稻谷兩季種植,一年可獲三收,農業耕作已達到很高的水平。為了進一步發展生產,也曾推廣多種生產經營。例如,在地處贛江中游的吉安地區,經濟以稻產為主,白食有余,可大量進入長江水運,銷往各省。糧產以外,其他作物如麻、棉、蔗、芋、茶、油、蔬、果、藥材等種植,竹、木等山林出產,棉麻紡織、染色、造紙、編席、制油(茶油、薄荷油、樟腦油)等手工業,以及家畜家禽的畜養等,在清代都曾獲得程度不等的發展。但是,吉安各縣有棉而質不佳,有麻不及袁州,有蔗不及閩、廣,正如‘地饒竹箭金漆銅錫,然僅僅物之所有取之,不足更費所表明的,各種經濟作物雖有所發展,但生產既分散,也未能形成什么新的優勢。”(《江西農業歷史述略》,打印稿)
這種情況當然不止于江西。隨后,我參加了一個“黃淮海”的項目(白南生負責)也有類似的結論:
中國北方黃河流域在可以追溯到先秦的長時期歷史中,一直是中國政治的中心和經濟的重心區域。漢代北方戶口約占全國總數的90%,唐代約為三分之二,宋代下降為三分之一強,到清代十九世紀中葉,已不足30%。表明這一地區已喪失了經濟的領先地位。經過長期的開發,華北耕地早已開墾殆盡,耕作技術也難以取得進一步的提高,經濟仍以糧作為主,除一部分地區棉作有所發展之外,大部分地區長期以來就處于經濟的發展中階段,而不能有所突破。
例如,位于黃河故道與今道之間的封丘、原武、陽武、延津諸縣,是介于冀、魯、豫幾大棉區相間地帶的一個地區。明清時期,“豫省產糧惟二麥為最廣”,是為中國小麥主要產區之一。封丘諸縣亦“惟麻麥五谷,在在樹藝”,為農業主要物產。其他出產則主要有棉花、棉布、蠶絲、紅花、果木、油類等。其中棉花各縣皆產,但除延津“多半種棉半種五谷”外,其他或“地受沙瘠,多不甚成”,或“所出無多,不足供本境之用”;麻則“其質不堅,僅可絢繩,出亦不多”;綢帖之類,“粗備一方之需,非能為精好可致遠也”;僅有“一二梨棗,問遠鬻江淮,佐賦外無奇可居”。故志書稱:“習俗呰窳,即耕蠶工賈,力有未盡,況其他乎?周有虞衡、山澤,以盡物力,凡牛羊麋鹿貊犬,皆有所養,今百姓僅稍知種樹”,“土產自五谷而外,無可稱方物者”;“獨以瘠土微便黍粟麥菽,竭力以供常稅,竟無長物”。并不能在原有的糧食生產之外,開拓出新的有前景的優勢生產(參見《封丘地區農史簡況》,打印稿)。
該地以東,位于長江、淮河之間、橫跨幾省的“江淮地區”,也是一個糧食的主要產區:
例如安徽所產米谷,“遇大有秋,可支本地三年”,從明代起就能大量輸往江南。然而卻“無(《史記》所說)燕秦之棗梨,無吳越之蠶桑,無蜀漢之千樹桔、渭川之千畝竹”,沒有其他生產優勢可言:“乃地之所產,人依為命,止一谷而已”。明清以來,有不少地方官員曾想方設法打破這一局面,如乾隆年間署理巡撫準泰勸民樹桑,巡撫潘思榘以“林木甚稀,蔬圃亦少”,令有司審察桑麻蔬蓏,凡可佐小民日食之用者,隨宜種植,知州鄭基于壽州教民種薯蕷,養山蠶,韓夢周于來安縣勸養山蠶,其后,李兆洛于鳳陽勸農并重耕桑,周凱于懷遠勸民樹桑植棉,但所有這些,都未能獲致多大成效。
類似的現象發生在江蘇北部。如淮安府屬經營單一,“以家人日用所必需,一切取足于四方之商賈。雖有隙地,曾無桑麻,(《孟子》所說)五雞二彘,闕焉不講”;“飼蠶繅絲,利入十倍,郡人罕知之”;“麻苘、藍靛,間亦有之,僅足供用,不能貿遠”;棉花經山陽令金秉祚、知府趙酉勸諭種植,“而民莫應”,其后山陽令姚德彰、清河令萬青選復設局教之,“迄未能行”(最近幾十年間情況可能已有很大改變);即有所成,亦“大都皆農事余業之所取也”,不能形成新的生產優勢。可見它正是中國內地大多數地區在近數百年中所面對的歷史性難題。
清代經濟發展所提出的客觀要求,從某種角度而言,就是要打破這樣一種在小的地區范圍之內,除主產作物糧食外,其他什么也都生產一點,任何優勢都不突出的經濟局面,為經濟成長打開一條出路。如果上述現象是這樣普遍,各地區間是如此雷同,那么,不管是糧食生產還是其他經濟作物,其優勢都不可能得到發揮,甚至會無所施展。這種現象顯然增加了清人努力的難度,也影響了清代跨區域比較優勢發揮的水平。
相對而言,清人的努力本建立在一個較高的歷史基準之上,這自然增加了其發展的難度。對此,我們應有充分的認識。不過,說到底,問題的癥結可能不在別處,而在于農業經濟在供給上的相對狹窄性,和在需求上的相對有限性。一部經濟史的重要線索之一,就是相互伴隨的新的需求和新的供給的不斷開創和不斷擴大。經過數千年文明的持續發展,這種創新只會越發不易。因此,可以說清人所面對的,是貫穿古今的一個重大的歷史性難題——直到今天,許多地區仍面臨著幾乎同樣的問題——這卻不是傳統的“循吏”式勸農一舉就能奏效的。
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我們當日的努力,仍然是“循吏”式的、政府主導的,而非市場經濟主動創新的。所以,選點也沒有去廣東、蘇南、浙江、福建等地(這可能是無意的)。不過,調查組的一支由吉安到贛州以后,又決定兵分二路,一路去廣東,一路去福建。這也許表明大家已經有了一定的共識。
我的報告已可宣告這樣一個結論,江西是沒有什么戲的,不但江西沒有,蘇北沒有,中原也沒有(怪不得我們要離開安徽)。不過,當時也不記得有人就此跟我交換過意見。
我今日仍然記得,這次調查是帶有不確定性的。但是這次調查的目標,與何維凌回憶之孰是孰非,已不重要,也可以按照我后來所主張的方法,兩說并存了。
這次調查還有一些值得記述的地方。比如,白南風所說農家養豬、釀酒的情況,與宋、明時代的廣西等地如出一轍:“田家自給之外,余悉糶去,曾無久遠之積”;“既獲則束手坐食以卒歲”;“秋收稍余,則都里親戚日招呼往還,恣其飲啖;逮春則糜啜以耕”,“茍活一時”,“豈偷生無積聚者?”“遠鄉下里多種綠豆以釀酒”;“米谷最賤,馬、豕之屬,日食粥糜”。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次調查中,有一個新人嶄露頭角,他就是宋國青。正是在糧食問題上,國青對小組有特殊貢獻。他是全組的“啟蒙者”和“開路先鋒”。歷史是很難寫的,特別是那些當身歷史——這就是我讀了若干發展組同仁回憶文章的一點感受,許多基本史實就說不清。但是宋國青是挑戰糧食問題的第一人。從吉安到贛州到福州,我都在場。恰好中央提出懸賞解決糧食問題,國青的有關報告使他備受重視。江西的調查沒有什么重大的結論(這與安徽關于包產到戶的調查大為不同),所以我說它是“虎頭蛇尾”。今天看來這已不大重要。關鍵是就在這一個時段之中,發生了一個重大的變化,糧食問題被提上了改革日程,并在很長時間內,成為農村改革的“第二步”——就此而論,也是功不可沒!
在隨后幾年時間里,我圍繞著糧食和糧政問題寫了一些文章:
《明代的糧食改征——從實物稅到貨幣稅》。發表于發展組的年刊及《中國史研究》1986:3。其問一個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征求黃仁宇的意見,今后則不可能矣。而有地方糧食部門的老干部讀了《萬歷十五年》說,明代失國就敗在糧食(實物)稅上。
《乾隆朝糧政》,此篇呈杜潤生,多年以后他還表示記得這篇文字,它突出表明中國十八世紀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可以互相印證。經黃仁宇編審通過,發表于《九州學刊》2:3。
其后所寫江蘇、廣東的文章都與糧食有關,它們在最近幾百年里都變成了糧食的輸入地區而備受批評,與此有關的還有棉花——我稱之為“棉花革命”,明清以來它取代糧食成為中國經濟的“帶頭大哥”。
一九八七年,我把這些研究匯總在美國發表(《知識分子》秋季號)。
一九八二年的全組調查,在發展組的歷史上,似乎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至今還沒有一篇專門描寫它的文字(何某也根本沒出現在江西現場)。在我看來,它卻有著承前啟后的作用,之前可以稱為“包產到戶”的階段,之后則是“糧食改革”的階段了。一九八三年,發展組有一批人都轉入了糧食研究。不久之后,中央成立了糧食改革領導小組。糧食暨統購統銷改革遂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
不過我還要承認,在這段歷史里我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而更像是歷史的一個看客。我只是在有了一個歷史的縱深之后,從容地寫下這些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