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懷宇
徐渭是中國繪畫史中的重要人物,藝術面貌獨樹一幟,影響深遠。以往的研究或集中于討論他的書畫藝術與其放蕩不羈個性之間的關系,與其坎坷人生經歷之間的關系,乃至與明代中后期心學思想之間的關系,或關注其書法風格的形成、演變和審美特征問題,或著重討論其大寫意水墨花卉作品的風格特征,以及這一特征與草書筆法、章法之間的聯系等問題〔1〕。而討論這些問題的基礎,無疑需要進一步理清徐渭名下存世作品的真偽問題,從而做到有理有據,而不是搭建一座空中樓閣。
徐渭在其所生活的時代并不是一位享有盛譽的書畫家,因此當時針對他的作偽活動是不多的。而在袁宏道等人對其詩文、藝術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之后,徐渭的藝術才逐漸受到了廣泛的關注,由此他所擅長的水墨大寫意花卉作品對之后的八大山人、鄭板橋、李復堂、吳昌碩甚至齊白石等許多重要畫家,產生了重要影響。鄭板橋甚至自稱“青藤門下牛馬走”,不僅體現了鄭板橋自身對徐渭藝術的推崇,也從一個角度表明在清代中期之后,徐渭書畫藝術已經得到了非常廣泛的認可。因此,大量的徐渭書畫的贗品實際上也正是在此之后出現的。而更為復雜的問題還涉及兩個方面,一方面由于徐渭并非一位完全的職業畫家,相比真正的職業畫家或高度職業化的文人畫家而言,他存世的作品總量實際上并不算多。并且在他相對存世較少的作品中還時常可以看到,重復率極高的題材、構圖,甚至反復書寫的詩文。某些研究者面對這種現象,可能會誤以為其中存在作偽現象。而另一方面,則是作偽者的確以徐渭的作品為底本制作了數量眾多的偽作。但是由于徐渭極具表現力的筆墨語言和藝術上的生動、巧思,又是作偽者難以企及的。因此,今天歸于徐渭名下的作品就形成了真跡數量很少(又多有重復或相近題材),而偽作很多,且基本藝術風格在表面上又都極為相似的現象。換而言之,就是徐渭的存世作品存在比較多的所謂“雙胞”與“雙包”現象,使得其真偽問題較為復雜。前者取雙胞胎之含義,指相似的作品皆為徐渭所作,后者取真假包公之意,指相似的作品中有真有假。
國家博物館收藏有徐渭《世間無事雜花卷》(圖1),其后有徐渭自題:
世間無事無三昧,老來戲謔涂花卉。藤長荊闊臂幾枯,三合茆柴不成醉。葫蘆依樣不勝揩,能如造化絕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拔皆吾五指栽。胡為乎,區區枝剪向葉裁。君莫猜,墨色淋漓兩撥開。青藤道人戲墨。
此卷為徐渭晚年作品。縱觀全卷,不難發現圖中所繪的景物六段都是徐渭常作的題材,而花卉旁邊的題詩讀來也讓人覺得似曾相識。為了進一步明確這件作品的創作時代,以及與徐渭其他晚年花卉作品之間的關系,有必要對其進行較為細致的考辨。
此圖共繪雜花六段,分別為牡丹、葡萄、竹子、蘭花、菊花、水仙。每段之前有題詩,分別為:
姚黃魏紫懶迎眸,只貌劉家水牯牛。大葉大花惟墨瀋,莫叫人擬綺為樓。
昨歲中秋月倍圓,海南蚌母不成眠。明珠一夜無人管。迸向誰家璧上懸。
脩蛇有尾頻年墜,小鳳為翎幾日成。輸與寒稍三十尺,春來只用一雷驚。
莫訝春光不屬儂。一香已足壓千紅。縱令摘向韓娘袖。不作人間腦麝風。
扶笻九日龍山顛,便卷歸來一解眠。問酒偶然囊底澀,試將斑管取金錢。
杜若青青江水連。鷓鴣拍拍下江煙。湘夫人正蒼梧去,莫遣一聲啼竹邊。
繼而本文發現以上題材及詩文與徐渭其他幾件作品頗有相似之處。故宮博物院藏徐渭《樵鳳徑墨花九段圖》(1592)共繪九組花卉,包括《世間無事雜花卷》中牡丹、菊花、水仙、葡萄、蘭花、竹子全部主題,多畫了荷花、芭蕉與梅花。并且二卷中葡萄、竹子(圖2)兩段旁的題詩亦完全相同。
吉林博物院藏徐渭《寫意花卉圖》共繪八組九種花卉,包括《世間無事雜花卷》中牡丹、菊花、水仙、葡萄、蘭花、竹子全部主題,但多畫了荷花、芭蕉與梅花。并且二卷中蘭花旁的題詩亦完全相同(圖3)。
上海博物館藏徐渭《客歲武林墨花圖卷》(1591)共繪八組花卉,包括《世間無事雜花卷》中的牡丹、蘭花、菊花、竹子、水仙,唯獨沒有畫葡萄,而多畫了荷花、石榴與桂花。并且二卷中杜若旁的題詩亦完全相同(圖4)。
上海博物館藏徐渭《聽泉山樓花卉卷》(1592)共繪八組花卉,包括《世間無事雜花卷》中的牡丹、菊花、水仙,沒有其中的牡丹、蘭花、竹子,但多了杜若、荷花、石榴、梅花、菖蒲。
繼而將以上五件作品的畫法、書法和圖章加以進一步的比較,不難發現這五件作品在這幾方面,都極為接近〔2〕。并且,參照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徐渭同時期有紀年的書法作品,如《行書評書法卷》(1592)、《行書壞翅鶴詩卷》(1589)、《行書晝錦堂記軸》等,筆者認為這幾件作品的書法風格皆帶有明顯師法米芾書風的痕跡,提按有法,流暢靈動,時代應該十分接近,皆為徐渭七十歲左右創作的。
在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有觀點認為《世間無事雜花卷》(國博本)及與之相關的幾件作品并非徐渭所作。該作者認為主要依據為畫中題詩與徐渭詩文集中的個別字句有差異、題畫詩與畫面意境相游離等。比如該文說:
對于徐渭這樣的詩、書、畫大家,創作一首新詩易如反掌,又怎么會抄襲自己的舊詩呢?即使這兩卷是送給同一個人的花卉卷,作為不同時間書寫的兩段文字,但凡少有常識的書家,都知道這種情況是很難發生,何況又是酒后富有激情狀態下的作品呢?〔3〕
顯然作者對于如何理解書畫作品中的詩文,與作者文集中收錄之詩文存在差異的現象缺乏足夠的認識。該文沒有了解到在作品中多次書寫自己的詩文,甚至多次創作相同題材、內容的雙胞作品,實際上是明代書畫家的常見做法(當然不只限于明代)。由于這類觀點已被傳播開,又恰恰與本文所要討論的問題有關,說明討論雙胞本作品的必要性。因此在此略著一筆以供參考。

圖2 [明]徐渭 墨花九段圖卷(局部)46.6cm×625cm 紙本墨筆 1592年 故宮博物院藏

圖3 [明]徐渭 寫意花卉圖卷(局部) 紙本墨筆 吉林博物院藏

圖4 [明]徐渭 客歲武林墨花圖卷(局部)紙本墨筆 1591年 上海博物館藏

圖5 [明]徐渭 寫生圖十二段圖卷(局部) 紙本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

圖6 [明]徐渭 魚蟹圖卷(局部)27.5cm×90cm 紙本墨筆 天津博物館藏

圖7 [明]徐渭 花卉雜花四段卷(局部)紙本墨筆 日本泉屋博物館藏
此類在不同作品中頻繁出現的繪制同一題材和書寫同一詩文的雙胞現象,在徐渭的作品中還有很多例證,當然本文認為這些作品皆為真跡。故宮博物院藏徐渭《寫生圖十二段》(1591)中繪有牡丹、水仙、荷花、葡萄、竹子、螃蟹等。其中《墨葡萄》一段的題詩極為著名:“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同樣的題詩還出現在故宮博物院藏《墨花圖八段卷》和著名的《墨葡萄圖軸》中。《寫生圖十二段》(故宮本)中荷花一段,旁有題詩:“一斗湖光不放寬,卻于紙上定波瀾,犀盤黑盡渾無蜜。捧出茅山女道冠。”與上海博物館藏《花果魚蟹圖》卷中荷花一段之詩畫同樣極為相似。《寫生圖十二段》(故宮本)中《鯉魚出水》一段(圖5)旁有詩:“滿紙寒風吹鬛風,素鱗飛出墨池空。生憎浮生多肉眼,誰解凡妝是白龍。”其構圖與天津博物館藏《魚蟹圖》(圖6)成“對稱”關系,且題詩完全一致。二圖中所繪的螃蟹一段也極為相似。兩件作品繪制用筆皆流暢勁爽,極為概括,有很大相似性。而二圖題詩結字頗為接近,但書法面貌卻略有不同。前圖書風似米芾,且在起筆與收筆處提按明顯。后圖用筆較之略微瘦硬一些。這是二圖材質的差異所導致的。前圖所用紙較生,且更為光滑,多有吃墨,因而提按處較為明顯。后圖用紙略呈黃色,吸水性差,因此筆畫顯得較為瘦硬。本文認為二圖皆為徐渭真跡,且繪制年代較為接近,天津博物館藏《魚蟹圖》的創作年代也應當在1591年前后。
可以說,通過徐渭作品中的“雙胞”現象,不僅可以討論一些作品的真偽問題,還能確定一些無年款作品的時代問題。同時,很多研究都認為徐渭的作品正是其放蕩不羈之個性的藝術表達,其作品中極具偶然性的藝術語言是其藝術價值極高的部分。但是,通過這些準雙胞作品可以發現,其最晚年時期作品中的題材、構圖、筆墨特征甚至詩文經常十分接近,體現出了相當的程式化、風格化特征。
浙江省博物館藏《花卉圖冊》共八開,其題畫詩的書法水準與徐渭各時期書風皆有很大差別,圖章亦不見于其他徐渭作品中。畫作題材為豆瓜魚蟹、葡萄、合歡、牡丹、菊花、芙蓉、竹子、石榴,畫中題詩也多為徐渭常題的詩作。畫面雖有豪放不羈的面貌,但多粗亂無章,勾畫葉筋尤顯刻板,體現出模仿者的“用力過度”,沒有體會到徐渭作品疏密有秩,在奔放中具有巧思的特征。屬于比較典型的依據其他作品畫面的內容與所題詩文進一步作偽的作品。由于此件作品所依據的底本很多,且水平不高,在本文中不展開討論。下面討論幾件更具代表性的雙包作品。
日本泉屋博物館藏徐渭《花卉雜花四段卷》繪杏花竹石、牡丹、豆瓜魚蟹、萱花四段。后有自題:
世間無事無三昧,老來戲謔涂花卉。藤長荊闊臂欲枯,三合茅柴不成醉。葫蘆依樣不勝楷,能如造化絕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拔皆吾五指栽。胡為乎,區區枝剪向葉裁。君莫猜,墨色淋漓兩撥開。
此題與《世間無事雜花卷》(國博本)中的徐渭自題基本相同。之后又有“萬歷辛卯重九日,史甥攜豆酒河蟹,換余繪,時病起初見,初見無腸欲,剝之劇即煮酒以啖之。偶有舊紙在榻,潑墨數種,聊以塞責,殊不足觀耳。天池山人徐渭書于葡萄最深處”(圖7),署了1591年的年款。根據上文的研究,徐渭此時已到人生最晚年,畫中題詩、題款書法風格應當明顯體現出學米芾書風的特征。但是《花卉雜花四段卷》(泉屋本)中的題詩、題款,字距較近,行距較寬,字形和筆畫中的撇捺帶有明顯黃庭堅的書風特征。與故宮博物院藏徐渭《行草自書詩文冊》(圖8)之書風略有接近,即接近于徐渭中年的書法面貌,但是結字散亂行筆拖沓,有明顯的模仿痕跡。顯然這段題跋是作偽者依據《世間無事雜花卷》(國博本)后的題跋或詩文集中的記載所作的偽作。繼而筆者認為,此圖的真偽問題也應當存疑。
云南省博物館藏徐渭《水墨花卉十二段》繪有牡丹、菊花、石榴、水仙、荷花、梅花、蜀葵、魚蟹瓜蔬等內容。卷后有自題“柳郎強我以畫,勉應之,卻非故步也。所恕者不俗耳。嘉靖壬寅。金壘”(圖9)。本文發現這一題款實際是摹自上海博物館藏《花果魚蟹圖卷》之后所題:“柳郎強我以畫,余勉應之。非故步也,所恕者不俗耳。萬歷庚辰八月望日。金壘山人。”(圖10)兩件作品除了落款時間不同之外,書寫內容和寫法幾乎完全相同。《水墨花卉十二段》(云南本)為1542年的題款,但此時徐渭只有21歲。按照目前對于徐渭開始進行繪畫創作時間的認識,他此時還沒有繪制這樣作品的可能〔4〕。因此,可以比較直接地判斷出這一題款是對《花果魚蟹圖》卷(上博本)的模仿。
并且《水墨花卉十二段》(云南本)中的魚蟹蔬果一段也是對《花果魚蟹圖卷》(上博本)的模仿,只是題詩寫作:“魚蟹瓜蔬筍豆香,溪藤一斗小芳芳。較量搃是寒風味,除卻江南無此鄉。”顯然前者題詩中“芳芳”二字正是對后者“方方”的誤書,導致了句意不通。而前者杜若一段也有同樣錯誤,題詩寫作:“老人一掃秋園卉,六片尖尖雪色流。用盡邢州砂萬斛,未便琢出此搔頭。”將《花果魚蟹圖》卷(上博本)中的“一寫”寫成了“一掃”,也使得句意不通。

圖8 [明]徐渭 自書詩文冊(局部)27.2cm×32.8cm 紙本 1567年 故宮博物院藏

圖9 [明]徐渭 水墨花卉十二段(局部)32.5cm×624cm 紙本墨筆 云南省博物館藏

圖10 [明]徐渭 花果魚蟹圖(局部)紙本墨筆 上海博物館藏

圖11 [明]徐渭 水墨花卉十二段(局部)32.5cm×624cm 紙本墨筆 云南省博物館藏

圖12 [明]徐渭 雜花圖卷(局部)紙本墨筆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圖13 [明]徐渭 雜花圖卷款題 紙本墨筆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圖15 [明]徐渭 雜花圖(局部)31.1cm×1530.1cm 紙本墨筆 南京博物院藏

圖14 [明]徐渭 樵鳳徑墨花九段圖款題紙本墨筆 1592年 故宮博物院藏
《水墨花卉十二段》(云南本)另有一部分是以《雜花圖》(東京本)為底本的偽作。即其梅花段(圖11)與《雜花圖》卷(東京本)中的梅花段(圖12)極為接近,只是構圖及筆墨都較之相對呆板,圖旁題詩亦同為“梅花浸水處,無影但涵痕。雖能避雪壓,恐未免魚吞”〔5〕。可以說,《水墨花卉十二段》(云南本)與《雜花圖》(東京本)、《花果魚蟹圖》卷(上博本)之間的關系正屬于雙包現象。
《雜花圖》(東京本)與《花果魚蟹圖》卷(上博本)同為《水墨花卉十二段》(云南本)的底本,二者中所繪葡萄與蔬果魚蟹兩段極為接近,只是前者蔬果魚蟹段題詩為“魚蟹瓜蔬筍豆香,溪藤一斗小方方。較量搃是寒風味,除卻江南無此鄉”,后者題詩為“溪藤一斗小方方,魚蟹瓜蔬筍豆香。較量搃是寒風味,除卻江南無此鄉”,顛倒了前兩句的位置,但不影響表意。可以說,這兩件作品之間的關系與本文第一部分所談到的問題一樣,實際上屬于準“雙胞”作品,皆為真跡。
但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雜花圖》(東京本)卷后徐渭的款題:
陳家豆酒名天下。朱家之酒亦其亞。史甥親攜八升來,如椽大卷令吾畫,小白蓮浮三十杯,指尖浩氣響如雷。驚花蟄草開愁晚,何用三郎羯鼓催,羯鼓催,筆兔瘦。蟹螯百只,羊肉一肘。陳家之酒更二斗。吟伊吾。迸厥口。為儂更作獅子吼。萬歷三年菊月望日。漱老謔墨。(圖13)

圖16 [明]徐渭 識得東風墨筆雜花卷(局部)紙本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

圖17 [明]徐渭 行書詠花卉詩卷(局部)紙本 紹興市文物局藏

圖18 [明]徐渭 花竹圖軸 337.6cm×103.5cm紙本水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此題自稱為萬歷三年(1575)所書。與《樵鳳徑墨畫九段圖》(故宮本)之后所題與之基本相同,但年款不同,后者款屬“萬歷壬辰冬,青藤道士徐渭畫于樵鳳徑上”。(圖14)另《樵鳳徑墨畫九段圖》(故宮本)稱“史生”,而《雜花圖》(東京本)則稱“史甥”〔6〕。需要注意的是《雜花圖》(東京本)之后的題跋是拼接在畫作上的,且書風與畫作本身的題畫詩的書風有差別,并缺乏流暢性。而《墨畫九段圖》(故宮本)是書寫在畫作本身上,且與題畫詩的書風極為一致,同時也符合徐渭最晚年書風的特征。因此,本文認為《雜花圖》(東京本)原本的題跋被換掉了,現在的題跋為后人拼接而成,是依據《墨畫九段圖》(故宮本)之題跋所作的偽作。二者的題跋屬于雙包關系。當然,本文認為《雜花圖》(東京本)畫作本身是真跡,最主要的依據除了題畫詩的書風與徐渭中晚年相一致之外,更主要的是此圖與南京博物院收藏的徐渭代表作《雜花圖》(圖15)在畫法和墨色的微妙變化上極為接近,屬于徐渭最具個人性的藝術語言。
這種將真跡與贗品拼接在一起的做法,使得徐渭作品的雙胞與雙包現象變得更為復雜。故宮博物院收藏有徐渭《識得東風墨筆雜花》卷,卷后有《賦得二十八年時》(圖16)長題:
賦得二十八年時不尤度。此江搃雜曲中句。余寫十六花種。已而作歌。遂用其韻。并效其體。東家西舍皕難儔。新屋棲花迎莫愁。蝴蝶未須偷粉的。牡丹自解起紅樓。牡丹管領春秾發。千株百帶無休歌。管頭選取八雙人。紙上嬌開十二月。誰聞關西不道妍。誰數灣頭見小憐。儂為刻頃殷七七。我亦逡尋酒內天。昭陽燕子年年度。鏡里那能不相妬。鏡中顏色不長新。畫里燕支翻能故。花姬舞歇石家香。依舊還歸紙墨光。莫為弓腰歌一曲。雙雙來近畫眠床。萬歷五年重九。為從子十郎君戲作于木瓜橋之花園館。金壘山人。
紹興市文物局收藏有徐渭《行書詠花卉詩卷》(圖17)與此長題略有出入,但相似度極高,且同書“萬歷五年重九”。徐渭《十六花卉圖》(費城本)、徐渭《花竹圖》(臺北故宮本)中(圖18),也同樣書寫有這段文字,內容皆有些許出入,且為縱向書寫而成。同時這段長題文字亦被收入《徐文長文集》中。針對以上四段相似“雙包本”書法的差異及真偽問題,邵彥、許力做了專門的比對和研究,認為只有《十六花卉圖》(費城本)中縱向書寫的題畫詩是真跡,其余三件作品和圖中所題皆是臨摹的偽作〔7〕。
但是在另一方面,本文發現這本《識得東風墨筆雜花卷》(故宮本)(圖19)之畫作本身與上海博物館藏《水墨淡設色花卉圖》(圖20)十分相近。圖中繪有牡丹、杏花、蘭花、杜若、繡球、萱草、荷花、石榴、芙蓉、海棠花、菊花、竹子、水仙、梅花等十六種花卉,花旁皆題有詩文。除了前者圖中所題:“老夫墨掃草間秋,六瓣尖尖雪色流。用盡邢州沙萬斛,未便琢出此搔頭。”和后者圖中所題:“略用胭脂染一堆,蛟潭錦蚌掛人眉。山秋深老無人摘,自迸明珠打雀兒。”二詩互不見于另一卷上之外,二圖中所題之其他十五首詩(詩文不錄)極為相似,個別字句略有小異。如前者作“轉覺饑雷腹里攻”,后者作“腹里饑雷轉更攻”;前者作“卻疑妙色不沉魚”,后者作“只疑何故名沉魚”;前者作“讓將赤鯉水仙騎”,后者作“送將赤鯉與儂騎”。差異之處皆不影響詩意之表達。

圖19 [明]徐渭 識得東風墨筆雜花卷(局部) 紙本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

圖20 [明]徐渭 水墨淡設色花卉圖卷(局部) 33.5cm×522.8cm 紙本設色 上海博物館藏
二件作品本身皆沒有署名款,亦沒有鈐作者印章,加之《識得東風墨筆雜花卷》(故宮本)之后長題為后拼接之偽作,因此本文認為二圖之名款皆被他人所裁去,或與其他偽作接裱在了一起,或裝裱成獨立的書法作品。二圖畫法較為相似,畫面豪放不羈,用筆灑脫快意,突出地表現出濃墨、飛白之對比變化。題詩書寫方式更為相似,只是后者更為流暢,轉折提按更為自由,前者略顯拘謹。二圖每段題詩后都鈐有“孺子”白文方印,經仔細比對,當為同一方印章。因此,本文進一步認為二圖的創作時代亦較為相近,但從題畫詩書法風格的角度看,皆非徐渭極晚年的作品。若依邵彥、許力而言《識得東風墨筆雜花卷》(故宮本)之畫作也應當是偽作。但本文認為即便圖后長題被確定為偽作,指認畫作本身為偽作還未見有切實的證據。加之《水墨淡設色花卉圖》(上博本)的存在,本文更傾向認為二者圖畫本身確是雙胞關系的真跡。也就是說,在徐渭的作品中,存在一種以雙包偽造題跋,拼配到真跡畫作之后的現象。
通過對多件徐渭作品的題材、詩文、筆墨、書風的整體考察,可以發現徐渭存世作品有很多在內容、構圖、題詩等多方面皆極為相似的現象。特別是在其水墨大寫意花卉卷中,由于在一件作品中分段繪制多個相對獨立的內容,亦容易形成許多不同的組合關系,更加使得這一現象顯得尤為復雜。因此,不能因為幾件作品有相似或重復之處,就簡單斷定其中存在偽作。而真正的作偽者一方面可以依據真跡制作出贗品,一方面將依據真跡某一部分制作的贗品,與真跡的另一部分拼接在一起,試圖魚目混珠。因此,在判斷這些作品的真偽、模仿關系以及拼配關系的過程中,需要對作品的書法風格、畫法特征、詩文含義等多方面的因素進行綜合考量,才有可能得出接近真相的結論。本文所得出的簡單結論,或許還不能真正地實現辨偽存真,但相信會讓研究者對徐渭書畫作品的真偽問題,尤其是復雜的雙胞和雙包現象引起更多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