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凱 江瀟 孫賓賓
(武警警官學院,四川 成都 610213)
植物和人都在自然中生長,在自然中消逝,人們用植物的果實果腹,用植物的軀干建造房屋,用植物的枝葉裝飾自己。在人與植物的互動之中,植物被人賦予了各種深層的意義。沈從文筆下的植物意象豐富多彩,種類繁多。不但有別于中國傳統植物意象,與同時期湖南其他作家也是有所區別的。在《從文自傳》中,沈從文提到小時候逃學,比賽爬樹,“我從這方面便認識約三十種樹木的名稱……因為爬樹有時跌下或扭傷了腳,刺破了手,就跟同學去采藥,又認識了十來種草藥。”可以說正是小時候對自然世界的探索,讓沈從文對自然中的一切事物都特別的熟識,也正是這些自然界生長的植物讓沈從文感受到了自然的富饒和寧靜。以至于植物成為沈從文筆下數量最為龐大的描寫對象,并成為構筑沈從文文學世界的基礎。
沈從文繼承了中國文學中吟詠植物的傳統,運用在其小說創作之中,那么傳統文學中通過植物意象表現情感的方式自然而然的被沈從文所繼承。在其小說《玫瑰與九妹》中,用玫瑰表達家人對大哥的思念;在《船上岸上》這篇小說中,用梨表達主人公與遠叔對家的思念。但是沈從文并沒有局限于此,植物在沈從文的小說中還用來表現主人公的情感變化。
傳統詩文中借物抒情的手法當然也是沈從文對植物意象運用的常用手法,但不斷突破慣有的用法也是沈從文作為“文體作家”的自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在以上兩篇小說中,沈從文對“樹”“蓮蓬”“桃花”“秋老虎藤”“映山紅”等植物意象地運用,不僅僅是“以我觀物”,植物意象地轉變和出現,也對小說人物情感產生影響,是小說主人公情感變化的標志。在物的層面表現出人物內心地波動,并促進小說的人物內心地改變。人物的內心、人物的行為與周圍的人、以及周圍意象化的植物不是相互孤立,而是緊密聯系,使小說人物與環境達到了真正的融合。
沈從文小說中最具象征意義的植物意象便是“無名野花”意象,這種“無名野花”以不同的姿態出現在《山鬼》《我的教育》《宋代表》《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夫婦》《月下小景》《神巫之愛》《看虹錄》《摘星錄》《八駿圖》等小說中。因為“無名”,所以姿態并不固定,或藍色,或黃色,或為月季,或為菊花。也因為“無名”,其意義也極為模糊,在不同的文本具有不同的意義,使這種“野花”的意象變得極具闡釋價值。在湘西題材的小說中,“無名野花”作為愛情的象征出現,而在都市題材的小說中,“野花”則成為主人公欲望的化身。
小說《山鬼》與《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無名野花”都在山洞中出現。在《山鬼》中,“無名野花”有了名字,為“野月季花”,小說開篇毛弟從萬萬口中得知大哥下落,于是去老虎峒中尋找癲子大哥,發現峒中地上撒滿了萎謝而未全枯的野月季花瓣。雖然著墨不多,但此處“野月季花”卻是理解《山鬼》這篇小說的關鍵。癲子大哥熱愛自由,渴望愛情,但是卻不被周圍人理解,成為了村人眼中的癲子。大哥第一次發癲,便孤身一人,走了二十五里山路去棉寨,還宿了一晚才回來,只因為棉寨桃花開的茂盛。這是癲子對美的追求,癲子并不癲。癲子相較于周圍其他人,更具有靈性,他是村里的“代狗王”,他為小孩子講戲中故事,教小孩子山歌以及做各種玩具的手藝。老虎峒中的“野月季花瓣”證明了癲子為情所困,他感受到了愛情,卻并沒有得到愛情,進而發癲。
在另一篇小說《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中,主人公羅義與“瘸腳號兵”還有豆腐店的年輕老板同時愛上了商會會長的小女兒。少女吞金死后,卻被豆腐店老板挖出尸體,背到山洞中藏了起來。這本是一個有些恐怖的故事,但是在小說結尾,沈從文這樣描寫山峒中的少女:“這少女尸骸有人在去墓地半里的山峒中發現,赤身的安全的臥在山峒中的石床上,地上身上各處撒滿了藍色野菊”。山峒中的“藍色野菊”和《山鬼》中“野月季花瓣”一樣,變成了愛情的符號。
在《山鬼》中,山鬼將“野花”灑滿老虎峒,其目的是為了迎接愛情,即某位女子(當然這位女子也許并不存在)。《龍朱》中,山中遺落的“野花”也是與龍朱對歌的花帕族女子的象征。《一件心的罪孽》主人公所喜歡的女子在學校便被稱為“一朵黃色玫瑰”。以上幾篇小說中花都象征著愛情,但是在《八駿圖》《宋代表》這兩篇小說中“野花”成為欲望的象征,不具有愛情屬性。
《八駿圖》中幾次出現黃色野花。黃色野花暗示了達士教授并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么表里如一。八駿圖中達士教授時刻都在表示自己歷盡紅塵,不再為情所困的心境。他找到了情感的歸屬,有美麗的未婚妻。但是在小說的結尾達士先生卻慌拍電報給未婚妻,說自己害了一點小病,不能回去。然而真實的情況是他被一位女先生迷住,患了相思病,不能脫身。通過達士先生,沈從文諷刺了高級知識分子虛偽的一面。在整部小說中,黃色的野花出現了兩次,兩次出現都與女先生相互映襯,達士先生也的情感也由穿著黃衣,住在黃色建筑中的女先生移情到了這不知名的黃色小花中,看到花便想起了這位女先生。在另一篇小說《宋代表》中,透過宋代表手帕四角的淡藍小花,表現宋代表的虛偽與道貌岸然。密司忒宋拿出手帕,便想起了手帕的主人,正如《八駿圖》中的達士先生,看到黃色的野花,便想起了穿黃色衣服的女先生。在這兩篇小說中“野花”的意象雖然依然象征女子,但卻并不代表愛情,而是赤裸裸的欲望。《八駿圖》中的達士先生觀察其他七位教授,借研究之名行窺竊之欲,明明無法抑制自己的欲望,卻故作矜持,生命力衰弱,精神猥瑣。《宋代表》中宋代表道貌岸然,大談愛國游行,卻在辦公室掛裸女畫冊,借風流之名滿足對女性的齷蹉欲望。
沈從文運用植物構筑自然風光,將社會世俗隔絕于“湘西”之外,使筆下的故事更具田園牧歌的風光。“湘西世界”更多的代表了古舊中國的美好,其所贊頌的人性,質樸,都是古舊中國所美好的品質。沈從文對“湘西世界”的勾畫,便是對一個終將逝去的古舊中國的悼念。這些被放大了的植物意象,其所賦予的品格,多為古人之思,而植物更替所象征的時間流變,又預示著古典的衰敗與現代性的到來,以此來看沈從文筆下的植物意象標注了傳統與現代對抗中的“常”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