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松落

李安籌拍《鄧麗君傳》的消息傳出后,竟然沒有引起太大波瀾,原因并不奇怪:其一,這件事已經接洽許久;其二,李安應該是拍攝《鄧麗君傳》最合適的人選。
鄧麗君的家人和鄧麗君文教基金會,一直有拍攝鄧麗君傳記片的計劃。鄧麗君的三哥鄧長富曾表示,希望這部電影能夠由李安來導演,并于2010年與李安接洽,但李安當時忙于拍攝《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此事不得不暫時擱置。2012年,又有消息稱李安已口頭答應拍攝鄧麗君傳記片,如果一切順利,這部電影將在2013年開拍,但隨后又是5年的等待。直到2018年歲尾,這件事似乎才真正有了點兒眉目。
《鄧麗君傳》的籌拍過程之所以如此漫長,如此慎重,是因為鄧麗君早已成為神話,而且是一個和我們同時代的神話。神話周圍有她的家人守衛,也有眾多歌迷審視,不能不慎之又慎。
鄧麗君之所以成為神話,首先是因為她為她所在的時代,提供了一個完美的聲音形象。
一個時代的形象得匯聚各種形象方能成就,聲音形象是其中之一。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社會結構下,倡導的是一種質樸有力的審美,正是這種取向,培育出了鄧麗君。30多年的歌唱生涯,3000多首中文、英文、日文歌曲,匯聚出一個完美的聲音形象。她那種干凈的、甜潤的、精心雕琢的、咬字和氣息均體現著極大克制(這種克制往往使人聯想到人性上的克制)的聲音,是對她所在時代最好的回應。
其次是因為她將自己打造成了第一個“超越政治、超越性別、超越階層的大明星”,給中國娛樂業帶來了一個巨星的樣板。戰后的中國,娛樂業緩慢恢復,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的娛樂業已經有了明星形象塑造的意識,但力度還有所欠缺,華人歌星更接近“伶”而非現代意義上的“星”。20世紀60年代末,華人歌星開始由“伶”過渡成“星”,舞臺越來越大,傳媒業也日漸發達,可以在歌者和受眾之間制造一個適當的距離。
鄧麗君就在此時出現,她先是矯正了臺灣流行音樂中的風塵味和江湖氣;在經歷了日本娛樂圈的洗禮之后,又在1976年前后把全新的舞臺表演模式帶到了香港,包括用日本20人的大樂隊擔任伴奏,以及專屬舞群;而在沒有合格的表演場地的臺灣,鄧麗君則使用電視專輯來擴大自己的影響力。
1975年4月,歐陽菲菲在香港的“利舞臺”舉辦了個人演唱會,鄧麗君和羅文迅速跟進,在1976年先后登上“利舞臺”。從此,藝人的演出場所從秀場挪到了大型場館,“明星”替代了“伶人”,“巨星時代”降臨。成為明星的藝人如鄧麗君,有了自覺意識,也有了充分的主動權,不再隨波逐流,可以帶動一方文化潮流,比如從詞曲、制作、演唱等方面,提升流行歌曲的格調,吸收歐美、日本的流行音樂成就,擴大流行歌曲的聽眾范圍。
鄧麗君為中國人提供了一個標準的中國女性形象:溫潤、明媚、柔韌,時髦得適度,幽默得恰到好處。更有意思的是,她恰好出現在內地開始城市化進程的前夜。當1978年驟然而至,城市化大幕拉開,內地卻沒有足夠多的城市女性偶像與之相配,于是,鄧麗君來了。鄧麗君的美是城市女性的美,更重要的是,她與過去30年影像中的女性完全不一樣,之前的女性是面向公共空間的、帶著表演性的,而她是收斂的、私人的、細膩的,處處帶著克制,卻處處散發著女性特質。在以鄧麗君為代表的港臺女明星的照片上,她們常常會直視鏡頭,或嬌羞,或熱烈,而內地30年影像中的女性,往往慷慨、大義地望向遠方或者未來。
更重要的是,在鄧麗君的形象里隱藏著一個“中國夢”。她出身貧寒,在她童年時,父親曾做大餅沿街叫賣。但她始終在為成為一個典雅女性而努力,這種努力效果顯著。1998年,成龍在去好萊塢拍攝《尖峰時刻》前曾出版過一本英文自傳,在這本自傳里,他這樣描寫鄧麗君:“她溫柔、聰明、有幽默感又美麗,她在服裝和食品上的鑒賞力令人羨慕。她懂得在什么場合穿什么衣服、用什么飾品……說實話,我配不上她,至少當時的我配不上她。她是典雅的化身。”
女性可以成長,可以逐步成為一個理想女性,并因其人格價值、生活品位而得到肯定,這正是內地女性在至少30年的時間里不敢想也未曾想象過的,而鄧麗君展現了這種可能性。
這幾個方面匯聚出的鄧麗君,嵌入了整個時代的形象之中,完美無瑕,無法撼動。
所以,把鄧麗君的故事搬上銀幕難度很大。改編者首先要考慮的是怎樣破解這個神話,解決“給出一個怎樣的鄧麗君”這樣的重要問題,還要在“真實的鄧麗君”“人們愿意看到的鄧麗君”以及“鄧麗君的家人愿意讓人們看到的鄧麗君”之間找到平衡。
目前可以看到的鄧麗君傳記,比較真實和客觀的是干立行的《一代歌后鄧麗君》和鈴木章代的《純情歌姬》,以及日本記者宇畸真和自由作家渡邊也寸志撰寫的《鄧麗君的真實世界》。
這三本書里的鄧麗君,歌唱生涯輝煌,個人生活慘淡,20世紀80年代后期,更是迅速走向凋零。在她人生的最后5年,她已經窘迫到無法承擔一首單曲的錄制費用了。她的遭遇很有共性,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的華人女明星,許多都有這樣的人生走向。
但是我想,在鄧麗君家人的維護以及觀眾的期待的共同作用下,我們可能很難看到這個從豐盈走向荒涼的過程,而這正是李安所要爭取的表達空間。
鄧麗君的歌唱生涯有30多年,從眷村的小班子、臺北的夜總會到日本的大舞臺,跨度很大,其間登場的人和事也很多,例如爭取瓊瑤電影主題曲的演唱機會,兩次赴日發展,在內地引起轟動,和林青霞等人的友誼,和郭孔丞的失敗婚約……信息量很大,解構起來難度也特別大,以愛情為主線會遺漏這些信息,以歌唱生涯為主線又不夠吸引人。
不過,也正是如此,鄧麗君的故事才格外誘人,以至于讓李安都掂量再三,用近10年時間去權衡思量。
作家平路曾發表題為《尋找鄧麗君原貌》的文章,他指出:“如果她只是那般被動而溫婉,應唱不出《空港》或者《我只在乎你》里的滄桑;只依弟弟說的,家人是她最大的支柱……其實難以解釋她為什么一次次遠走,為什么會選擇異國戀人,選擇異鄉異地,東京、香港、巴黎,終于遠到清邁……”
他認為,眾家媒體塑造的單一造型,反映了我們社會趨于保守的價值觀。媒體需要充分還原她的人生,包括她所屬的時代,至少也應該“還原給她完整的女性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