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有個故事說,一個老富翁辦壽宴,走過路過的想坐下來喝一杯,只管有請,也算是積善。自從兒子走失之后,他喜歡做善事。老富翁坐在那兒,看著人吃飯,高興。他看見一個年輕人坐下來,拿起筷子,然后放在胸口對了一對,想著這孩子也是苦命,這般對齊筷子,想必是沒飯桌的人家的子弟。他留了心,等年輕人吃完飯,細細地問,原來是他的兒子呀!皆大歡喜的傳奇。
筷子在這個故事里很關鍵,胸口對齊筷子是個破綻,也是一個線索,可以聯想,然后對證,原來是自家孩子走失之后曾經到處乞討。
筷子是個神奇的東西,兩根細細的棍兒,熟能生巧,成為運送食物的最佳工具。我們小時候不會用筷子,要用一陣子鐵的勺子或者瓷的調羹,然后才慢慢學會用筷子;等到老時,明明會用筷子,可手腳不管用。朱自清的名篇《背影》中寫:“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每讀,心都要一沉,莫名愴然。
我年少時,總盼著家里來客,我能跟著吃點兒好的。
飯菜差不多了,祖父喊叫一聲,我擦桌子,搬板凳,抽筷子。筷子待在筷子簍里,我心里盤算著人數,一雙一雙地抽,抽好了,一雙一雙放在八仙桌上。祖父說過,每一雙筷子都要齊頭兒放著。一長一短,不吉利。
一般情況下,輪不到我上桌吃飯,得幫忙端盤子,吃些剩的就好。有一回,有位置,我光榮地忝列末座。上了一盤新菜,我沒忍住舉起筷子,筷子在半空中被祖父的筷子給攔了回去,有點兒像電視里頭的短兵相接。祖父沒說什么,舉了舉自己的筷子請坐在首席的客人:“吃菜呀!”
等客人走了,祖父說:“這是待客嘛,客人沒動筷子,主人沒有動筷子的道理。就說不待客,咱們坐著吃飯,菜來了,你也得喊一聲‘爺吃啊’……不是爺爭,是個規矩嘛。”
在漫長的吃飯時間里,我聽祖父斷斷續續地說些吃飯的講究。
按祖父的意思,拿筷子時手指頭要并攏,不能翹著,有些人喝茶,小拇指翹著,難看。泡茶有個過程叫“關公巡城”,這樣沖茶葉沖得勻,筷子巡桌,難看得要命。拿筷子要是食指張著,一筷子過去,像是指著別人的鼻子,脾氣不好的人,是要罵人的。
不能用筷子敲碗,叫花子才這樣;筷子不能插在飯上,燒香似的,別人也不喜歡;吃完飯,不把筷子架在碗上,那是沒吃飽的意思。
夾菜時別把菜湯滴在桌上,祖父教我右手夾菜時,左手平伸出去接著,這樣送到嘴巴里,左手上的湯汁找抹布擦擦。這個習慣,我后來改過來了,不過在鄉間喝酒,如果主人家沒準備小碗小碟,我還是會伸左手去接湯汁。
那時,祖父不太老,偶爾他在半山腰鋤草,到了飯點,他嫌回去吃飯耽擱時間,讓我提個小飯桶給他送飯。他一般不拿筷子,折一根青蒿,一分為二就行。每回吃完飯,他都要把“蒿筷子”折了。我問他為啥,他說:“折了就不是筷子了,人活著,筷子不能丟啊。”
那時人們都用竹筷,去竹園選長節的老竹子,砍回來晾干。要是急著用,用火烤也行,總之得干,不然削成筷子愛彎,不趁手。筷子的長度一般是七寸六分,說這是七情六欲,人才有的,跟動物不一樣。竹子先截成八寸長,破開,再破開,有筷子的雛形;然后,就是上方下圓的事兒,方要正方,圓要正圓,頗費功夫,拿木尺量了截齊,打磨好就成了。筷子初成,吃飯很香,有竹子淡淡的清香。
逢年過節,家人團聚,有未歸的人,要擺他的筷子,是種心意。多年前的臘月,我的大娃出世,除夕才出院,我們沒能回老家。吃年夜飯時,家里擺了我們的筷子。祖母去世的那年春節,我擺好筷子,祖父對我說:“再抽一雙,給你婆啊……”
后來,祖父老了,不能用筷子了,改用勺子。后來他不能用勺子了,得別人喂他。有一張照片上,他坐在靠椅上,我舉著調羹喂他,看上去他嗷嗷待哺……再后來,他什么也不吃,過世了。
這些年,我見過各種筷子,木的、不銹鋼的、鍍銀的,但還是喜歡本色竹筷;見過尖頭的、扁的,還是喜歡上方下圓的竹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