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桑亞西

一
這個人不聽父親的話,不愿意子承父業,做個循規蹈矩的律師;談情說愛不順利,心上人到最后總是另嫁他人;好不容易結了婚,大概也算不得忠實。他在58歲的年紀遭到侄子加斯頓槍擊,腿部留下殘疾,據說,加斯頓其實是他的私生子。
他聲稱自己對科學并無特別的興趣,卻在50年里,寫出超過100部科幻作品。他不認為自己是深海潛航的發明者,但其作品《海底兩萬里》中,瑰麗的水下風光,絲絲入扣的神奇情節,傷感孤獨的人物塑造,迷倒過無數讀者。
如今,他的很多幻想,譬如深潛、飛行、登月、直升機、環游世界等,都已經兌現。
他的作品譯本種類多達4751種,被譯成50多種文字,數量超過“戲劇之王”莎士比亞,高居世界第二位。從默片時代開始,他的小說就被拍攝成各種類型的電影。他被譽為“科幻小說之父”,和英國人威爾斯并列。
同一領域,兩位“父親”,這是頭銜封號上的獨一份。
與擅長描述火星人進攻地球或乘坐時間機器旅行的威爾斯不同,他的作品數量更多,既貼近現實,又生動有趣。
青年時代,熱衷戲劇的他漂在巴黎,擔任過劇院秘書,受到大仲馬的賞識和指點,兩個人成為終生好友,這對他后來的創作大有助益。他的科幻小說情節懸念迭出、內容精彩紛呈、語言娓娓動人,和早年那段戲劇經歷不無關系。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適逢人類社會幾千年來的知識累積迎來幾何級數式的增長,電磁技術突飛猛進,新產業革命方興未艾。他的作品應運而生,以其豐富的內容、扎實的基礎、廣博的視野、合理的前瞻性,影響了幾代人。
許多科學家和探險家在功成名就以后,都坦言自己是受到他的啟迪。
潛水艇發明者西蒙·萊克在自傳中稱他是“一生事業的總指導”;海軍少將伯德在飛越北極后說他是領路人;熱氣球及深海探險家皮卡德、無線電發明者馬可尼一致認為是他啟發了自己。“現代科技不過是將他的預言付諸實踐的過程。”法國科學家奧泰盛如此總結。
這個人就是儒勒·凡爾納。
二
此刻,我正在他家大門外探訪,幻想著早已經飛到天外的主人。
這里是法國亞眠市伍德街2號,凡爾納的故居,亦是他生命的終點。
他并不在這里出生,卻在二樓這間臥室的床上故去。
1905年3月24日,星期五上午8點鐘,一個大海星辰般廣博精密的大腦,停止了思考。
墻壁上掛有他須發斑白的遺照,身體仰臥,枕頭墊得很高,雙目微閉。
從這一刻起,月球或者宇宙的深邃,熱氣球上的鳥瞰,“諾第留斯”號的潛行,“圣·米歇爾”號的遠航,已然成為前塵往事。
他安詳離開的神態,讓我聯想到小說《神秘島》中老死的尼摩船長。船長身邊,圍攏著他曾經搭救過的一小群逃亡者:工程師史密斯、新聞記者史佩萊、水手潘克洛夫、黑人納布、少年赫伯特、洗心革面的犯人艾爾通。
凡爾納四周,同樣有一群人:妻兒、神父、醫生、好友、管家、仆人和拍攝這張照片的攝影師。他們聚集在畫面外的陰影里,猶如籠罩在星系間的暗物質,難以察覺,又通過無所不在的萬有引力發揮作用—遮擋、屏蔽、掩飾、扭曲。
他的妻子奧諾麗娜是一位水手的遺孀,獨自帶著亡夫的兩個孩子生活。他們相愛并于1857年結婚,婚后育有一個兒子。
奧諾麗娜不一定了解丈夫的工作,但是給了凡爾納穩定安謐的生活。當然,作品的暢銷也給這個家庭源源不斷地帶來豐厚的收入,所以他們能有如此舒適的住宅。住宅共有三層,底層是寬大的陽光房,種著肥厚的綠色植物,放置有20世紀70年代制作的“諾第留斯”號模型。曲尺形建筑中部是圓筒狀紅磚塔樓,高高突出在屋頂之上,這是他的私人天文臺,他時常在這里和璀璨星空交流。
相比之下,他寫作的房間非常小,差不多是這幢樓房里最小的一間。對于想象力深邃遼遠的作家而言,屋子不過是筆錄天馬行空思維的地方,空間太大,物事過多,反而干擾思緒、堵塞時空,容易影響到作品的單純干凈。
他的獨生子米歇爾沒有繼承他的想象力,只是延續了儒勒家的血統與姓氏。身為父親,凡爾納似乎窮盡了那個時代有關未來的所有想象,沒有給兒子留下自由發揮的余地。獨生子只好去遠航印度的輪船上做了個不成功的水手,父子之間也多有齟齬。終其一生,老凡爾納都不得不一邊抱怨,一邊替兒子糟糕的財務狀況埋單。
就是這個被父親的光環遮蔽、在市井輿論中不怎么成器的兒子,在1907年,也就是儒勒·凡爾納入葬兩年后,耗費重金給他的墳墓新立起一尊與眾不同的雕像。挨過兩次世界大戰,歷經百年風雨,直到今天早晨,這尊雕像仍然以最初的模樣,完整地呈現在我的眼前。
凡爾納當年的葬禮極其隆重,亞眠人扶老攜幼,傾城而出,給予他無與倫比的哀榮。
他們跟隨裝載靈柩的馬車,步行到遠郊的瑪德萊娜墓地,送偉大的天才復歸塵土。
那可是很不近的一段路,公交車要經停將近20個車站。雖然公共交通會有繞道的因素,不過就算是直線距離,對徒步者也絕不輕松。從他家出來,穿越古老街道,跨過索姆河,還要沿著一條白楊樹林蔭道走很久。
亞眠人感激儒勒·凡爾納,他榮耀了這座因為巴黎的繁華而顯得落魄的古城。他高遠的視野、講故事的卓越本領、超凡的預見力,給19世紀尚且生活在低洼地帶的人類,指點出遠方壯美的風景。
盡管他本人對科學技術的發展前景抱有悲觀的態度。
他的作品是那樣引人入勝,以至于甫一接觸我就愛不釋手,其中最精彩的“海洋三部曲”,翻來覆去讀過數十遍,熟悉程度就好像自己親歷一般。
我在16歲的年紀,猝不及防又命中注定地躍入自己的凡爾納時代。
記不清誰最早借給我一本《神秘島》,但時間不會弄錯—1980年夏末,高考已經結束,在家等待消息。興奮、懷疑、擔憂,心緒忐忑,不斷篤信又反復推翻,對不確定的未來的想象,朦朧的傷感,將到未到的離別,總之是五味雜陳的悵惘。
那是從少年跨入青年的一道坎兒。
突然就沒有了假期作業,原本專橫的父親變得客氣。不再有人催促作息時間,似乎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但就是不快樂。明知道有什么東西在悄悄流逝,想努力抓住,又無從下手,心中是說不出的沮喪,有種懶洋洋的無力感。
托《神秘島》之力,舒緩了焦灼的情緒。
同時借閱的還有刊登在《電影文學》雜志上的《星球大戰》劇本。只不過以我當時的理解能力,殲星艦、航天人盧克、機器人R2和X翼飛機都過于高深,還是凡爾納的書合口味。
1980年10月,新華書店總店在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辦全國書市,那時我已是西郊某大學的一年級新生。
我用頭一個月的15塊零花錢,一口氣購進10多本凡爾納的書。
那樣大規模的書市,現在是難得一見了。出版社擠滿偌大的宮苑內庭,圖書琳瑯滿目,印刷量動輒數十萬。晚上燈火通明,人流如織,直到深夜。天空中完全沒有霧霾,只有濃郁的書卷氣息。
至今,儒勒·凡爾納的書依然靜置于我的書柜頂層,占據整整一格,是我的藏書中單個作家作品最齊全的。
回到亞眠。
樓房留在城內,斯人埋葬郊野。
從1980年讀儒勒的書,到拜訪凡爾納的墓,整整37年。
37年,就是步行,也早該走進月亮,找到《從地球到月球》里的超級炮彈了。

三
早晨的墓園很靜,我是唯一的中國人。
和之前看過的影像一模一樣,墓前雕塑正是那個奮力頂破墓石、掙脫死亡、向外攀爬的人。右手向天空伸開,左臂支撐地面,剛剛從裹尸布里掙扎出半個身體,目光望向蒼穹,憤怒且無助。
這是座耐人尋味的雕塑。
“當凡爾納復活,當威爾斯再世,我們將相會在人馬座。”這是我大學同學的臨別贈言。
同一間宿舍,他睡靠窗上鋪,朝夕相伴,整整4年。
知道我是凡爾納迷,他在畢業紀念冊上寫下這樣的句子。然后,他回到位于青海湖畔的故鄉,那個流淌著奶和蜜的遙遠地方,想是一路都哼唱著花兒的旋律。
我的同學,他從未到過法蘭西,更不用說亞眠的墓地,卻寫下這段奇異的贈言。面對這似曾相識的雕塑,他是幻想,還是冥冥中的預見?
同學后來仕途順利,年紀輕輕官至縣長。然而天妒英才,他因車禍早亡,變贈言為遺言,也是一語成讖。
他是到月亮上找凡爾納,去火星上尋威爾斯了。
最后一句“我們將相會在人馬座”,出自我當年同樣喜愛的中國科幻小說—鄭文光的《飛向人馬座》。
情節設定粗糙,科幻元素生硬,但有愛情,有關于青春少女的描寫,對于情竇初開的我們,吸引力自不待言。
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是中國科幻作品的空前繁榮期。
國家推崇科學,呼喚振興,《飛碟探索》《奧秘》《科學生活》……一大批科普雜志如雨后春筍。科幻作家意氣風發,各種類型的科幻小說大行其道。百慕大三角、神秘大西洲成為熱門題材,上海電影廠拍攝出《珊瑚島上的死光》,電視臺連播《大西洋底來的人》。
知識就是力量!
那也是莘莘學子的黃金時代,不僅是年齡,還包括空氣中彌散的味道和校園里洋溢的氛圍。
不止5月的紫丁香,還有更早的白玉蘭,更晚的金薔薇。
好像誰說過,那是科學的春天。
也是科幻作品的春天。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甚至以長篇連播的方式,完整播講了小說《神秘島》。每天中午,字正腔圓的新聞和報紙摘要過后,一個機敏睿智的聲音響徹大江南北。
“我們把這粒小麥種下去。”赫伯特答道。
“就看它是不是能發芽了!”水手喊道。
“會發芽的。”賽勒斯·史密斯說。
那個年代還沒有機會出國旅行的人們,就這樣通過無所不在的電波,于同一時間段,知道大洋深處,有一座遺世獨立的神秘島,有一群與新舊大陸失聯的人,有一位憤世嫉俗的旅行家,名叫尼摩船長。
人們牽掛他們的命運,眼巴巴地等待下文,好多人因此生出了探索遠方世界的熱望。
那個婦孺皆知的好聲音,出自后來在演藝界名聲大噪的王剛先生。
收回思緒。
大師墓前,有長椅。
靜坐,盤桓,差不多整個上午,不舍得走。
往墓欄上放幾粒白色石子,其中一枚代表我的青海同學。現在的他,或許正以量子方式,糾纏于某個迢遙星宿,又或許以超越光速的速度,飛往未知宇宙。
必須得離開了,遠遠回頭,還看得見那只伸出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