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背面的精彩

文/阿杜

我看見的只是父親在銀幕上扮演的小角色，但在他的人生里，他就是自己的主角，他背面的精彩，只是我沒看見而已。他一直在努力，他同樣值得我尊重和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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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離婚的時候我已經十歲了，我對被我稱為“爸爸”的他沒什么感情。我一直是跟著母親長大的，而他來去匆匆，家對于他而言就像是旅店。他總在外地拍戲，我想更多的時間是在等戲拍吧，他是個毫無知名度的群眾演員。

印象中，我記憶最深的就是母親的眼淚，每一次看見她流淚，我就特別害怕。父親每次回來都會給我買上一個玩具。但我對他太過陌生了，并且受母親的影響，心里對他充滿怨氣，并沒有被他送我的玩具“收買”。他們離婚時，我沒有難過。

母親是單位的會計，收入不高，但足夠我們母子度日。父母以前是同事，后來父親迷上演戲就辭職了。母親勸過很多次，但父親鐵了心要追他的“演員夢”，他們的關系僵持了好幾年。可能母親對他死心了，于是主動提出了離婚……

這些事情我是聽外婆說的，她提起我父親時，有恨意，有嘆惜，還有失望，她說：“好好的一個家就被他這么攪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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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再婚后，父親就更少出現在我面前，只是他常常給我打電話。每次接起他的電話，他熱切地噓寒問暖，但我卻無話可說，我對他的感情稀薄如空氣。

我從來不和同學討論關于父親的話題，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家里的爸爸其實只是我的“后爸”，而我的親生父親只是個“跑龍套的”。這個秘密在我上初中時，被一個同學捅破了，他的一個親戚是我媽的同事。

那天，幾個女生圍在一起聊八卦，她們聊起了各自父母的職業。“小宇，我聽說你爸爸是單位的總工程師，你媽媽是會計，對嗎？”同桌女生突然轉身來問我。我緘默片刻，然后笑著點點頭，輕聲應道：“是呀！”

“狗屁！”

我的話音剛落，后桌的男生就莫名奇妙地罵了句。我惱怒地扭過頭瞪他：“你說什么？”“我說你撒謊，你爸是工程師嗎？還總工程師？他只是你‘后爸’，你親爹不是個‘跑龍套’的演員嗎？專演叛徒走狗，還什么工程師，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我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就撲過去和他扭打成一團。秘密被揭穿的羞辱讓我喪失了理智，我想和他“同歸于盡”。那一刻，我特別恨他。

父母離婚前，母親從不看電影，家里也沒有電視機。因為在他們某一次爭吵時，電視被母親生氣地砸爛了，她說她不想在電視中看見他的身影，受母親的影響，我也不愛看電視。

我對父親演戲產生關注，緣于一次學校組織大家去看的戰爭片，我在里面看見了父親，他演一個叛徒。雖然他的戲份很少，雖然知道他只是在演戲，但我還是接受不了。在幽暗的影院里，我淚流不止。為什么他是我的父親？為什么他要演這樣的角色？為什么他寧愿放棄家庭，放棄我，也要追逐這樣一個夢想？

因為他，我被同學恥笑。我恨他，再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時，我對他說：“不要再說你是我爸。”我掛了他的電話，躲在無人的角落里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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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專程回來找我，我卻不愿意見他。母親說：“去吧，小宇，你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話想對你說……畢竟他是你爸。”

在母親的勸說下，我去見了他。看見他瘦削的臉龐時，我又想起了他演過的那些令人不齒的角色，心里堵得慌。他走過來，親昵地攬住我的肩，我別扭地想要拂開他的手。他的手很有力，我無法掙脫，就生氣地嚷：“我們之間有這么熟嗎？小的時候，我想要你抱我的時候，你又在哪？你以為買幾個玩具就可以填補我整個童年的記憶嗎……”

一邊說著，我的淚就不爭氣地滑落，這個我叫“爸爸”的人，他如此陌生。他一把把我摟在懷里，哽咽地說：“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子，我為了自己的夢想，讓你們受委屈了……”父親的眼中，淚光閃爍。落寞的神情又讓我禁不住心疼起來。我想起在他演過的角色中，也有過這樣的眼神。那次他出演的角色被一群人圍著打，他抱著頭在地上滾來滾去，慘叫不止。當人群散去，渾身是血的他坐在無人的角落，眼神就是這樣的落寞。

“爸，別拍戲了，好嗎？”忍了很久，我還是對他說出了心里話。他久久地盯著我的眼睛，不相信地反問：“不拍戲？那我干什么？這是我的夢想。”“你成不了大明星的，你也演不了男主角。”我低下頭，繼續說。

“我承認，或許我努力一輩子也成不了大明星，演不了男主角，可是那又如何呢？只要有戲演就可以了，這是我的夢想。”父親說。此時他的眼神充滿堅毅，全然不是電影中猥瑣的模樣。

“那你替我想過嗎？你演的都是些什么角色呀？流氓、漢奸、死尸……你讓我怎么面對……”我實在說不下去了，他為了他的夢想，什么都愿意演，可是我的人生呢？我為什么就要背負上這山一般沉重的包袱？

父親看著我，一直默默地看著我，任我說下去，半晌，他才低沉地說：“我讓你丟臉了，兒子，我對不起你！”聽他這樣說，我無言以對，他的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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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父親會為此恨透我，再不聯系我，畢竟我是他兒子，卻將他的心傷得最痛。別人家的孩子都會以自己的父親為榮，而我卻因為他的追求而感到無地自容。我把所有最惡毒的話都對他說了，也做好準備，從此與他只是陌路。但出乎意料，他竟然還會主動給我打電話，主動跟我說起他的戲，就當我那些傷他心的話從不曾說過一樣。

“兒子，老爸這次沒再演漢奸了，我演了回八路軍……”

“兒子，老爸這次演了個‘男六號’，是潛伏在敵軍內部的臥底……”

“兒子，老爸最近接了個古裝戲，猜猜我演什么？告訴你吧，我終于演了回大將軍……”

父親的電話，不斷地打來，總是主動匯報他接演的新角色。我終于知道了，他是很在意我說的那番話，他把它都記在了心里。只是我不知道，“跑龍套”的父親，對角色的分配有多少選擇的余地？他要爭取到那些角色，得付出多少努力？

其實我對父親說出那樣一番話后也后悔了，雖然我恨過他，但他努力追逐夢想又有什么錯呢？每一部戲里都有很多配角，有好人，有壞人，他只是在塑造角色而已。那么多的群眾演員，他們要爭取到一個角色有多不容易，演過反面角色的演員那么多，他們的家人不是一樣要面對這個問題嗎？那只是在演戲，有演員的職業道德和操守，我又何必耿耿于懷呢？

父親并不知道，我后來曾偷偷去過現場看他拍戲，那次他演一個“硬漢”，臺詞不多，但最后的下場卻是死得很慘。躲在人群里的我，看著被亂刀砍死的父親，淚水溢滿了眼眶。收工后，主要演員都去休息了，他卻哼著歌開始忙碌地收拾場地。我遠遠地望著父親，看著他和劇務組的人聊天說笑，似乎很開心，我想這或許就是他追求的生活吧！

我心疼父親，對他的態度也在悄然改變。再接到他的電話時，我會提醒他要注意安全，要多休息。我知道，或許終其一生父親都只是一個“跑龍套”的群眾演員，他沒有機會出演讓人崇拜的大英雄，他成不了大明星，但是那又如何呢？演戲是他生命中最熱衷的事，是他的夢想。他可以為了一場戲在大冬天毫不猶豫地跳進冰冷刺骨的水里，可以為了塑造角色被打趴在地上……他一直在努力，他應該值得我尊重和驕傲。

我看見的只是父親在銀幕上扮演的小角色，但在他的人生里，他就是自己的主角，他背面的精彩，只是我沒看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