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粉,姜禮福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 文學院;南京航空航天大學 外國語學院)
2000年,荷蘭大氣化學家克魯岑(P.Crutzen)提出的“人類世”(Anthropocene)概念揭示了人類已經成為影響地球的地質力量,并對全球物種多樣性正在造成毀滅性影響的事實,這在整個人文社科領域產生了重要影響。“動物問題以及非人生命在地球上的生存問題”由此也成為重要的“人類世”話題(Gabardi,2017:2)。面對地球將進入第六次物種大滅絕的窘境,我們人類迫切重新思考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在此語境下,反映二者關系的文學作品不斷涌現。相應地,在動物轉向的背景下,國內的動物研究已經成為一種顯學,形成了“獨立的批評話語”,拓展了文學研究的疆域,也為生態批評的深化以及相應的跨學科批評提供了重要切入點(姜禮福、孟慶粉,2013:66)。
加拿大作家芭芭拉·高蒂(Barbara Gowdy)的小說《白骨》(The White Bone,1998)呈現了典型的“人類世”圖景,大象物種在人類的屠殺下瀕臨滅絕,故事從大象視角講述非洲象群逃避人類,尋找安全地的曲折經歷。小說雖然從大象視角展開敘述,但因嚴肅的主題難以被視作兒童文學,其敘事策略運用成為學界探討的焦點之一。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持肯定態度,認為小說中“大象的語言、社會結構、智慧和精神世界都和人類的一樣真實。”(Gabardi,2000)曼果·德梅羅(Mango DeMello,2013:39)則認為,作品賦予動物人類的語言,甚至宗教信仰,“使(讀者)難以對其嚴肅對待”。格萊姆·休根(Huggan Graham)和海倫·蒂芬(Helen Tiffin)認為,大象的發聲一方面使其“從轉喻、隱喻或寓言的牢籠中解放出來”(Graham&Huggan,2010:152-153),但又容易導致理解的“幼兒化”(ibid.:156)。這些討論聚焦于小說敘事策略的得失都有一定道理,但又都未透析大象復雜的心理空間,并籍此探討小說主題或作家的創作意圖。
與傳統的闡釋不同,本文認為《白骨》運用的不是將大象想象成人類的擬人化策略,而是將人類想象成大象反向流動的生成或“反人類世”敘事。《白骨》獨特的敘事策略蘊含的最重要的信息是生成動物(becoming-animal)。生成動物在本質上是一種解域(deterritorialization),突破了人類與動物固有的物種疆界。故事開始之前的獨白為生成作了重要鋪陳:“如果活得夠久,他們便會遺忘。但大多活不那么久,在記憶力衰退前幾十年,絕大部分已被殺戮。這是真的:他們大部分永遠都不會遺忘……他們碩大的軀體和骨架里隱藏的全是記憶……他們極易感傷。任何損失或思念都足以令他們心碎。”(p.1)①這里的敘述將讀者無聲無息地帶入大象的心理世界,并奠定了整個故事的感傷基調。本文基于生成動物,借助動物創傷概念,探討故事內外的大象創傷及其表征,揭示人類對大象創傷無法推卸的責任,認為高蒂在動物創傷書寫的過程中,模糊了人類與大象、虛構與現實的疆界,建構了人類和其他動物物種“新的社會契約關系”(Gabardi,2017:5),是一種“反人類世敘事”。
美國野生動物專家辛西婭·摩斯(Cynthia Moss)和蓋伊·布蘭德肖(Gay Bradshaw)在動物創傷,尤其是大象創傷研究方面進行了相關探索。摩斯長期從事野生大象家庭結構、生活規律和行為研究,較多地關注大象的異常行為和心理創傷之間的關系。布蘭德肖將創傷和相關心理學概念用于大象行為研究,提出跨物種心理學(trans-species psychology),主要關注動物的心理健康和動物物種的多元文化,挑戰了傳統人與動物之間的疆界,這是對人類物種作為地球主導性的地質力量及其施動性的反撥,是對“人類同其他物種以及地球上有限的物理環境之間的關系的拷問”(姜禮福,2017:133),本質上是一種“反人類世”思維。
基于神經科學、心理學和進化生物學的研究跨物種心理學認為,非人動物和人類動物有相似的大腦,因此也有相似的情感、自由意志的欲望和思考的能力;動物也像人一樣,有自我,可交流,能社交,有意識和文化,這是基于動物學的科學研究,產生意識的神經底質并非人類獨有。非人動物,包括很多哺乳動物和鳥類以及像章魚一樣的其他一些生物,也都有神經底質,也會產生創傷。動物創傷是指因動物引發的創傷,是動物行為學在近些年的新成果、新發現。創傷并不是人類特有的,很多動物尤其是那些社會性動物也有情感,也會產生創傷。動物創傷一般指“人類行為或活動對動物造成的肉體和精神的創傷”(姜禮福,2019:83)。在專著《崖邊大象:大象給人類的啟示》(Elephants on the Edge:What Animals Teach Us about Humanity)中,布蘭德肖從六個方面總結了動物創傷后應激障礙產生的條件和表征,首次提出大象也會經歷創傷后應激障礙,并確立了評判標準。她認為,造成大象創傷后應激障礙的事件主要包括“死亡性威脅,虐待,折磨,隔離,目睹親人的喪失、死亡或遭受死亡性威脅”(Heimbuch,2016)。布蘭德肖指出,大象創傷產生的根本原因在于依附(attachment)關系的斷裂。她認為,依附是大象賴以生存的重要方式。一方面,幼象依附于母親,母象的形影不離和悉心照料能滿足幼象身體和心理的雙重訴求;另一方面,象群中的所有成員都依賴于雌性首領,首領不僅決定整個群體每天活動的時間、行動路線、覓食地點、棲息場所等,也擔負著在危難之時引導家族尋找水源和食物繼而得以生存的重任。因此,母象或雌性首領死亡等突發性事件將導致依附關系的斷裂,造成創傷。
布蘭德肖的研究為建構人類和其他動物物種新的社會契約關系提供了科學支持。格巴蒂(Wayne Gabardi,2017:5-6)在《下一個社會契約:動物、人類世和生命政治》(The Next Social Contract:Animals,the Anthropocene,and Biopolitics)中借鑒盧梭提出的社會契約論,指出人類世處境不僅需要人與人之間的契約,人類和其他物種之間也需要建立一種契約關系。其一,所有的動物都生活在社會群體之中,在生命和社會的網絡中存在一種隱性的社會契約;其二,自“大馴化”以來,動物始終是人類社會的一部分,因此也應當是社會契約的一部分;其三,正義不應當僅僅理解為一種倫理或政治觀點,而且也是人類和非人類動物的生物、社會和文化層面的,而在后人文主義世界中,人和非人動物應當是一種共同體關系。在人類世語境中如何才能更好地建構人與動物之間的社會契約呢?無疑這需要真正地了解和認知動物物種,突出動物的自主性和主體性,生成動物是重要途徑。生成動物(becoming-animal)本是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加塔里(Pierre-Félix Guattari)在《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中提出的概念,指處于邊緣地位的他者可以借助向動物無限靠近的方式實現逃逸。本人借用生成動物意指人類在動物行為學基礎上,把自己想象成動物,想象它會怎樣看待世界,怎樣感知,怎樣行動等,將動物視作真正意義上的生命,從而達到重塑人與動物之間關系的目的(姜禮福,2015:24)。為了實現生成大象的效果,高蒂不僅潛心研讀大量大象行為方面的資料,還曾遠赴肯尼亞,“像動物學家一樣對大象進行科學研究,觀察大象的交流方式”(Halliburton,2018)。在田野調查的過程中她親眼目睹了大象的“非正常行為”,發現“那些親歷母親被宰殺的大象,在夜間經常從驚恐的尖叫中醒來”(Sheldrick,2015),對它們的悲慘遭遇和受災難性事件的影響程度之深感到極為震撼,這直接影響了《白骨》的敘事基調和主題呈現。
《白骨》中的生成動物過程主要是通過大象的創傷體驗來呈現的,具體表現為大象的個體創傷、集體創傷,也有社會創傷和文化創傷。創傷體驗的再現模糊了人類和大象的物種疆界,可以充分激發讀者的同情和通感。
在個體創傷層面,故事呈現了大象姆德(Mud)在災難性事件中遭受的心理創傷與創傷后應激障礙。出生不久她就目睹了母親的死亡,在危難中同家族離散,雖被S家族拯救并接納,但她對繼母以及新家庭的歸屬感依然比較弱。當她逐漸融入新家族時,突如其來的人類伏擊造成大部分成員損傷。姆德不僅目睹首領死亡,養母倒斃,自己也差點被擊中,從而陷入極度的悲痛和對人類巨大的恐懼之中。這給她造成嚴重的創傷后應激障礙。閃回現象是創傷后應激障礙的重要表征,即創傷性情境在受害者記憶中反復涌現,在意識中縈繞(Bradshaw,2009:82-83)。大屠殺事件后她內心極為敏感和脆弱,經常出現幻覺和幻聽。一到晚上“就有種恐懼感,感覺每個模糊的形狀都是人,在安全地再也不敢移動半步。”(p.168)每一次聽到飛機轟鳴聲,她就驚恐不已,似乎也聽到同伴絕望的哀鳴。
生成大象離不開對大象群像的刻畫,大象的集體創傷和個體創傷密切相關。個體創傷會引發集體創傷,集體創傷又往往比個體創傷更嚴重:“大象的經驗都是集體性的,經驗的集體性貫穿于它們的一切反應行為中。”(Sheldrick,2015)集體性創傷不僅會產生水紋效應,波及群體中的每一個個體,而且可能產生代際效應,在文化和記憶中對后代產生影響。前者屬于社會創傷,后者則是一種文化創傷。
雌性首領在象群中發揮支柱性作用,在維護和穩固象群的社會結構扮演關鍵角色,一旦被宰殺對整個象群都異常艱難(Bradshaw,2004:147),必然對原有的社會結構和群體行為造成影響,產生集體創傷。《白骨》中S象群首領被殺后,鼻息(She-snorts)成為新首領,但因為缺乏經驗,時常受到其他母象的挑戰,不能有效保證內部意見和行動的一致性。
文化創傷也是一種集體創傷,《白骨》中也有關于大象集體創傷的描述。大象有自己獨特的行為方式和群體文化。研究表明,在成員死亡以后,象群會在首領的帶領下進行哀悼,這屬于大象種群的一種行為和文化,但當象群被獵殺地僅剩下幼象或很少的成員時,這種哀悼儀式便難以為繼,以此為重要內容的大象文化也被摧殘殆盡(Zeanah,2009:111)。高蒂對萬象之母的信仰和白骨傳說的敘述隱含著大象的創傷記憶和文化創傷。故事中大象有自己的信仰,堅信如果活著的時候象牙被砍,死后魂魄便不能飛升至天堂,失去天堂中萬象之母的護佑,只能像孤魂野鬼一般在沒有邊際的恒瀚河游蕩(p.32)。這種信仰是一種自我預警和保護機制,表明人類對象牙的貪婪攫取已對大象造成嚴重的心理和精神創傷,在時間的積淀中轉化為一種信仰和集體意識,是大象對久遠的人類暴力的記憶。
大象創傷和具體表現形式已得到動物行為學和心理學專家的證實,這一科學事實表明了大象這種動物物種的情感能力并不遜色于人類。這撕下了人類中心主義的遮羞布,動搖了人類例外主義的根基。高蒂通過生成敘事生動再現了大象的創傷體驗,把我們帶進大象的內心世界,感受大象龐大身軀蘊含的敏感神經和脆弱內心。
作為情感性和社會性動物,大象不僅能體驗創傷,而且具有一定的自主應對和療愈創傷的手段和能力,主要表現在因失去親人而進行的哀悼儀式,斷裂的依附關系的重建以及通過借助原有的情感紐帶進行療愈。朱迪絲·赫爾曼提出“獲得安全感,銘記并哀悼,回歸正常生活”作為創傷修復的三個重要階段(Herman,1997:155),這雖不能直接套用于理解大象創傷恢復的過程,但至少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悲傷、哀悼等儀式是大象克服心理創傷的手段之一。法國哲學家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就曾指出:“對亡靈的哀悼或儀式并非人類獨有。”(Oliver,2013:97)美國動物學家查爾斯·辛博特(Charles Siebert,2006)認為:“當大象死亡時,它的家庭成員會進行密集的哀悼或埋葬儀式,甚至圍繞尸體守夜達一周之久。”布蘭德肖(Bradshaw,2004:147)認為:“大象具有理解死亡的能力”,“傷心和哀悼儀式是大象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Bradshaw,2009:11)。高蒂筆下的大象正是如此,當大象家族有成員被射殺后,其他成員總習慣于遵循傳統,找機會返回事件發生地,圍繞在尸體四周,面部朝外,其中一只后腿抬起,朝向尸體上方,吟唱圣歌,這種紀念亡靈的儀式正是試圖緩解死亡帶來的難以承受的心理壓力。
重塑依附關系、重建情感紐帶也是克服創傷的重要手段。大象個體創傷產生的重要原因在于依附關系的斷裂。因此大象要克服的心理創傷,必須重塑大象的依賴感、歸屬感和安全感,這三感不僅包含幼崽對母親和雌性首領的依賴感,對家族群體和生存環境的歸屬感,還包括在生存地的安全感。安全感的獲得意味著“對自己的心理和身體獲得重新的支配感,并且有安全居住的環境”(Bradshaw,2009:161)。象群在原有的生存地經歷了嚴重的身體和心理創傷,尋找安全地的過程也是重建依附感,進行自我療愈的過程。經歷大屠殺后,社會結構的有效重組也是克服創傷的重要途徑。當姆德返回到屠殺現場尋找幸存的同伴時,意識到自己同其他家庭成員“不容割裂的依附”(p.93),她同拜德(Bed)建立起的深厚友誼,與泰姆(Time)萌發的美好愛情都使她逐漸重新獲得了歸屬感,這種情感紐帶和相互依附感成為支撐他們克服重重困難的堅定信念,對于創傷彌補有重要作用。
但是面對人類的持續威脅和屠殺她們根本無力招架,甚至沒有機會進行自我療愈,因為屠殺行為“規模之大、范圍之廣使大象失去了使用療愈手段的能力”(Bradshaw,2004:143)。當象群中一個家族幾乎都被射殺的情景下,以家庭為單位、以家族為整體的社會性活動已經不可能,自我創傷療愈成為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在動物行為學的研究中得到證實。布蘭德肖認為,大象創傷很難治愈:“大象個體的死亡會對整個象群中的家庭產生影響,當死亡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死亡的數量不斷增加,整個象群、人口和聯系的網絡便會崩潰。持續性的心理創傷就會出現,而且大象家庭和文化中傳統的療愈結構也已失效。……因此,創傷不會輕易逝去。它可能持續很多代,通過社會的、文化的和神經生物的方式或途徑得以延續。”(http://hereandnow.wbur.org/2012/03/27/elephants-post-traumatic)美國動物學家凱蒂·潘恩(Katy Payne,2015)也認為:“對于擁有長久記憶、長壽的大象而言,這種創傷很難愈合。那些在偷獵或政策性宰殺中幸存的大象或許永遠都無法從失親的痛苦中恢復。”大象創傷自我療愈的不可實現性表明人類暴戾行為之極致,同時也凸顯了人類不可推卸的責任以及人類介入的必要性。由于視角限制,這是高蒂并未涉及的話題,但是人類對大象的倫理責任的確是作家創作和思考的重要基石。
高蒂的動物創傷敘事和創作源于現實,又以灼照現實為歸旨,反映了她對人類于動物暴力行為的拷問以及倫理之思。高蒂創作的背景是因宰殺和非法狩獵非洲大象數量的急劇減少,“單單在1974至1989年間,肯尼亞85%的大象被宰殺,世界范圍內大象有瀕臨滅絕的危險”(DeMello,2013:38)。物種滅絕是人類世的重要表征之一,這必須引起人類的反思。在《白骨》中高蒂通過動物創傷敘事提出了人類對大象的倫理責任的這一核心議題,表達了對人類暴力的鞭撻。與人類對大象的殘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故事中的大象并沒有因為人類的暴戾而仇恨或試圖報復人類,因為她們依然記得人與大象和諧共處的時代,表現出它們對人類的倫理意識。高蒂指出:“記憶為我們提供了倫理語境。沒有記憶,我們也便失去了倫理意識……當下人類文化蘊含的暴力和殘忍可以看作是我們精神記憶、文化記憶和地理記憶的匱乏……大象比我們更具有倫理意識,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它們的記憶。”(Soper-Jones,2007:280)
通過對人類魔鬼般殘忍行為的描述和對富有情感的大象所遭受的心理創傷的呈現,高蒂承擔起自己的倫理責任,試圖用自己的文學作品喚起人類的良知,她曾明確表達自己的創作歸旨:“小說有改變生活的力量……甚至是《湯姆叔叔的小屋》,一本不怎么樣的小說,都終結了奴隸制。我希望《白骨》將對讀者產生前所未有的觸動。”(Bemrose,1998)這無疑是對人與動物關系的思考的重要突破,是在人類世語境下建構人和動物新的社會契約關系的重要探索(Gabardi,2017:5)。
《白骨》是一部創傷小說,也是“人類世”反思小說,從大象視角揭露了人類暴力給大象個體和群體、社會和文化造成的毀滅性影響以及可能造成的物種滅絕后果。高蒂對大象的擬人化書寫突破了慣有的敘事模式,獨特的敘事視角和娓娓道來的講述方式,攻破了人類為規避相關責任而構筑起的心理防線。動物創傷基于動物對災難性事件的認知和記憶,基于動物自身的情感因子和內心活動,是對動物主體性存在的肯定。動物創傷將暴力和創傷研究拓展到動物,是人類倫理思想的拓展,反映了人們在認知上不再時刻拘囿于古板的物種主義,打破了人類優先的固化印象,推翻了人與動物不可逾越的藩籬,拓展了人類對動物心理和動物精神領域的認知范疇,是對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和物種主義思想的解構,是人與動物關系研究的重要突破和思維革命,是人類脫離“人類世”困境的重要探索。
注釋:
① 本文中對小說《白骨》的引用皆出自Gabardi(2000),以下只標注頁碼,不再詳注。所有原文引用均為作者自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