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說不出口

劉 珂

雙休日，我驅車趕往學生豪的家進行家訪。豪的家在市區北的密文村，我電話聯系豪媽媽，在豪媽媽的遠程指揮下兜兜轉轉，總算來到了豪所在的村子。如果步行，豪要走一個小時才能從學校到家，怪不得常看到豪放學后在路口等爸爸開著收廢品的三輪車來接他。

跟著豪媽媽進了院子，這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院落，滿院雜亂堆積的廢品增加了院落的破敗感。

豪媽媽挺爽朗，操著一口濃重的河南口音引我往屋里走。我每往前走一步，都要努力找尋下一個落腳處，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走在雨后泥濘的土路上。

走進屋里，迎面有張飯桌，桌上有碗方便面，正在吃飯的豪笑著站了起來，笑得有些不自然，我讀不出他對我的來訪是何態度。我下意識地看看表，下午三點鐘吃飯，顯然這家人的生活是沒有規律的。

我隨著豪媽媽來到里屋，有個女孩正趴在炕沿上寫作業。豪媽媽介紹說：“這是我的女兒，上初二。”炕上隨意堆放著睡覺用的被子，抬頭望去，墻體竟有好幾條裂開的大縫隙，這不是危房嗎？能住下去嗎？

豪媽媽的一番話解答了我的疑問。他們原來租的住處離學校很近，后來舊房改造，要拆遷，不得已搬到這么遠的地方。就這樣的房子，房租還特別貴，沒辦法，只能這樣。

說這話的豪媽媽沒有一絲對生活的抱怨，她的隨遇而安讓我不禁怔住了，超出我意外的居住條件讓我準備好的話難以說出口：你們要讓兒子過得好，最起碼要引導兒子寫好作業，連作業都不寫，這不是父母的失職嗎？

豪在班上不受同學的歡迎，接受知識很慢，上交的家庭作業從來都不是老師布置的內容，寫出來的字缺橫少豎，考試經常不及格。他平時與同學交流很少，常常是獨來獨往，很難看到他臉上的喜怒哀樂。雖然我注意到了這一情況，也在班上提出同學間要友愛，但效果不明顯。直到前兩天上體育課，從沒有大聲哭過的豪抹著眼淚回來，在我的追問下，他才噙著淚訴說：“同學們不愿意和我一起玩籃球，只要球傳到我手里，同學就說別給傻子……”說著，他的嘴角因為委屈越發抽動著。

我的心生疼，把豪攬在懷里，感受到他的身體在抽動。我更生氣：豪媽媽關心兒子在學校的每一天是否快樂嗎？為什么連作業都不能保證完成？這樣的父母真不稱職！

現在，我就站在豪媽媽面前，卻沒有了質問的底氣。豪媽媽挺健談：“我們老家很窮，豪爸爸兄弟三個上不起學，一共三畝地，不夠吃的，不得已我們就出來打工。我和他爸都不認識字，沒辦法輔導孩子……”

豪的父母都不認識字，這真的超出了我的認知。我把目光投向旁邊上初二的姐姐，姐姐理解了我的意思，笑著說：“他啥都不會，我教不了。”那語氣仿佛說的是鄰家弟弟，與自己無關。

這樣的情形我第一次遇到，之前準備好的話估計說出來也會像拳頭碰到軟軟的枕頭，況且我實在說不出口，也覺得沒有必要了。站在豪父母的角度想，如果連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好像真的沒有能力想其他的，對豪的教育只能是順其自然。

可豪呢，豪的快樂誰來負責？我快速整理思路，然后再次把目光投向姐姐：“初二的知識不太容易吧？”姐姐說：“還行。”我忙接過話：“看你機靈的樣子就知道你學習成績不錯，弟弟需要你的幫助……”姐姐正準備開口，我上前握住姐姐的手制止她要說的話，又把豪的手拉過來，將姐弟倆的手放在一起：“每天輔導弟弟寫對一個生詞，不難吧？”姐姐笑了：“好像不難，我試試。”我高興地對豪媽媽說：“瞧這姐弟倆，多好！”看到豪媽媽點頭，我接著說：“豪在班上可乖了，遵守紀律，還經常打掃教室地面衛生，是不是在家里也經常幫您干活？”“家里事多，沒閑人，都要干活。”“那我可要謝謝您，把豪培養得這么好，班上有的學生到現在還不會掃地呢。”說著，我把豪擁入懷中，順勢將豪的兩手拉開環抱住我，“來，讓媽媽也抱抱你。”我又把豪送入媽媽懷中，看到豪與媽媽相擁，我感到很欣慰。

我想要為豪做點事情。對于豪來說，學習成績不是最主要的，幫助他找到快樂，在班級找到存在感才是當下要做的事情。周一的班會課上，我組織學生們為班級同學“找優點”，巡視中，我發現常幫助豪完成周末安全提醒的男孩源寫道：“豪遵守紀律，愛班級。”我大聲念出來，說：“源有著敏銳的觀察力，有一雙善于發現的眼睛，發現豪經常打掃教室衛生。”接著我在班上講了“革命的傻子”雷鋒的故事。我的余光看到，稱呼豪是傻子的幾個男孩碰到我的目光就躲閃了，一副犯了錯誤的可愛神情。小孩子很單純，他們的言行就看教師如何引導。我請豪走上講臺，動情地說：“既然大家都認為豪很會掃地，那我們能不能請豪擔任教室地面衛生委員，每天由他來總結地面值日情況，可以嗎？”得到同學們的認可，我看向豪，將信任的目光投向他：“現在，請衛生委員教大家掃地的方法……”

課下，我會高調地當著同學們的面拉起豪的手，或者來個擁抱，聊著開心的話題。有時候我還會請豪去辦公室拿作業本，也經常和豪媽媽電話聯系：“再忙再累，至少給孩子一個擁抱，讓孩子感受母愛的溫暖……”

回頭想，豪之前的怯懦固然與親情的缺失有關，父母忙碌，豪孤獨的心得不到慰藉，同學的奚落、成績的不理想讓他倍感孤立。可作為老師的我又做了什么呢，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忽略了這個學生的存在，想當然地覺得只要遵守課堂紀律，不影響其他同學上課就好。每天事情繁雜，哪里有時間和心思去照顧豪的感受，這種想法無疑成了豪被孤立的推手。

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是眼前的教學成績，還是學生的身心成長？作為教師，真的需要常常審視自己的教育教學行為，這樣，才能在漫漫教育生涯中，無愧于過去、現在、將來。

有些話，說不出口，那就試著換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