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賽男 李初晴
不同于第五代導演中張藝謀的肆意張揚、感性極致,田壯壯的詩意和理想主義,陳凱歌早期電影表現出對中國歷史與文化哲理性的探索和質詢。他從小熟讀古典文學、歷史和詩歌,對于藝術的激情既來自理性的思考,卻也有詩性的抒發。陳凱歌執導下的鏡頭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沉重。他善用宏大敘事和結構的精巧來表現心中的電影理想和自己的人文追尋,這也造就出他與眾不同的“知識分子”型作者電影風格。
對于陳凱歌電影中對身體敘事和父權思維的探討,既源于時代大環境對第五代導演的思維塑造,更受到個人成長經歷與家庭關系的影響。在陳凱歌的成長經歷中,他與父親陳懷皚之間存在復雜感情,也讓他對于經歷過的特定時代(“文革”階段)產生了一定逆反心理。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后來的藝術創作。
在這場政治災難中,他主動揭發和批判自己的父親,讓自己的心靈一并蒙上了時代和家庭的雙重陰影。因此,在這種歷史與文化的思索中,他執著于在電影中探討忠誠與背叛、狂熱與仇恨的關系,這也成為他電影創作的核心動機。能夠看到,陳凱歌對于時代賦予的那些無形的權力壓迫與反抗的認識,很多是從自己的青年困境和現實成長中汲取和形成的。而陳凱歌對于其電影中對身體敘事的表現,則也來源于此。他回憶父親被打倒時期,從身體向心靈的壓迫和不快。
“我們都靠墻站著,和他一樣都只穿著游泳褲。屋子中間的空間都是他的……我的一個朋友走過去,手背在后面,笑著低聲問了一句什么,他想回答的時候,朋友的拳頭已經打在他的臉上。他倒下去。他被喝令站起來。他站起來,臉上有一塊發白。他還未站穩,又被一拳打倒下去。他再次被喝令站起來,另一個人向他招招手,他走過去。這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倒退了幾步。第二拳,第三拳;然后,他開始像一只皮球一樣滾來滾去”。
“我嘗到了暴力的快感,它使我暫時地擺脫了恐懼和恥辱。久渴的虛榮和原來并不察覺的對權力的幻想一下子滿足了,就像水倒進一只淺淺的盤子。我在六歲那年蹲在葡萄架下,看著一只小鳥抽搐死去所種下的種子,終于有了結果”。
因此,他對身體政治的理解隨暴力行為帶來的快感而形成,肌膚的接觸和身體的傷痕成為最明顯的權力印記。
陳凱歌生于20世紀50年代,在經歷了三年困難時期和“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后,最終在20世紀80年代與第五代同仁一起,開創中國電影在世界電影市場中開創性的繁榮局面。因此,陳凱歌電影中對于身體敘事體系的形成和呈現,也是將個人因素深深揉進時代中的結果。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動亂無疑是最大的時代背景。這也形成整個在這一時期成長起來的第五代導演對于時代的集體印象。對于親歷過去而帶來的不認同和反叛,對于最高意識形態的思考,能夠透過自身的男性視角和歷史傷痕對身體政治有更為深刻的理解。例如,在第五代導演中出現的父親形象大多是消極和備受質疑的,在越過了“十七年電影”的門檻后,他們意欲樹立起來一個新的文化形象。因此,不管是《紅高粱》中大家族的父親,還是《黃土地》中女主角翠巧的父親,都在客觀地陳述之外存在一定的負面色彩。而這種男權社會中大家族族長式的角色,不論是其作為實施權利的一方還是被報復的一方,其權力的運作方式都是粗暴而直接地對身體的懲罰和規訓來表現。身體,在第五代導演的作品中,被呈現為一切權力施加的交匯點,并最終通過視覺影像語言展現在大熒幕面前,成為一種傳遞時代價值觀的大眾文化。然而,另一方面,第五代導演仍舊未能徹底擺脫男權思維的局限,這尤其反映在其對女性角色的整體性塑造中。女性身體在鏡頭前的展現仍然被賦予太多性別的聯想,這直接導致靈魂、思想層面的獨立人格和話語權被掩蓋過去或因不做全面而立體的贅述,導致其始終作為一個性別符號,活在男性主宰的權力體系之下。即使是在陳凱歌意欲借此為女性發聲的電影《搜索》中,也未能完全展現女性身份對自我成長的正面影響,更不用提在《荊軻刺秦王》 《和你在一起》《趙氏孤兒》等影片中,對作為支線劇情中女性角色的塑造。
作為第五代導演中一名卓越的藝術貢獻者,陳凱歌執導電影以男性視角,表現出極具個性的獨立與反叛,通過對電影中性別角色的思考與架構,呈現出身體敘事下的文化觀與人生觀。而米歇爾·??伦鳛闅W洲20世紀從結構主義向解構主義過渡的重要哲學家、文化理論學家,所提出的身份敘事理論為其學術成果的重要部分。這一理論在電影上的表現,則更多以圍繞??聶嗔τ^中對身體的規訓、性別角色的生成等手段來進行分析。
在此,筆者將著重以??碌纳眢w敘事研究,對陳凱歌電影中英雄敘事的身體政治、女扮男裝的文化建構與母親形象的建構三個角度,分析其電影中如何對身體敘事進行呈現以及其背后的文化意味。
陳凱歌執導的歷史類電影中,有一些帶有極強作者電影色彩的重在描摹宏大敘事下的英雄潛伏復仇、謀反帝王等情節的電影。例如,新世紀前的《荊軻刺秦王》,以及近幾年來的《趙氏孤兒》《妖貓傳》等。此類電影往往從導演塑造的英雄觀切入,在情節的展開上展現身體上的規訓。尤其是在帝王敘事電影中,身體的背叛與服從更蒙上了一層意識形態色彩。
電影《荊軻刺秦王》在幾代版本中原本以荊軻刺殺秦王的行刺場面為敘事主體,但是電影在前面埋伏下看似冗長的背景介紹及情節鋪墊。電影中塑造的兩個英雄或梟雄角色——被刺者秦始皇與刺殺者荊軻——在使命的召喚后完成自我救贖與放逐。電影的歷史敘述空間定在爾虞我詐、戰亂頻仍的戰國時期,封建時代殘酷的身體規訓與懲罰在電影中得到較為平實的演繹。
在荊軻被監獄吏施用酷刑時,鏡頭一幕幕掃過被鮮血浸染的石塊,隨著身體前后的搖擺,頭不斷接近石塊,這時屏幕外的觀眾心中的恐懼感也隨之層層加重。畫面中,荊軻卻緘口不言,從容就義,一個不屈的非典型英雄形象在這種身體的威脅中被樹立起來。觀眾對于殺手荊軻的感情是復雜而沉重的,荊軻肉體上的皈依未了喚醒了人們對正義的渴望,但是殺人營生時的殘暴也時時讓劇中的荊軻陷入身份的困惑與悔恨。在他被高漸離的醫術挖去血痂時,鏡頭在極度疼痛發出的嘶吼間轉換到了盲女自殺的畫面,通過快速的鏡頭切換,身體的苦痛與內心的沖擊被有力地糾纏在一起。能夠看到,劇中塑造的英雄觀是多面而立體的,在施暴與被施暴之間,荊軻的內心狀態發生轉變——如果說之前他只有生存欲求的話,那么此時他的情欲與善念也在滋生。
而另一個令人敬畏的歷史形象——秦始皇在電影中也被呈以病態人格的創造,這或許成為多數觀影者詬病的主要緣由。例如,電影中,嫪毐與嬴政之間的權力斗爭在一場身體的較量與馴服間草草收場。嬴政一把抱起嫪毐將其放在兩個城樓之間架起的木板上,嫪毐以懦弱和迎合取得嬴政信任,嬴政自大而狂妄的形象也進一步得到詮釋。影片中,同樣涉及的身體規訓還有秦國殘酷而細分的刑法。例如,黥刑通過在臉上燙字作為降服的符號。這種身份的歸降是在肉體的受罪中展開的,同時它又是意識形態的產物,是一個國家的人民轉變為另一國家的階下囚的轉變,它使得暴力權力上升為一個符號權力,以給人震懾而威嚴。影片里,趙女在自己身上施加這種刑罰希望騙取燕丹的信任,避免戰爭,實際上就是在表明身體在權力懲罰下已經淪為一個符號。
正如??略谠捳Z權力理論中認為的那樣,身體作為一種話語,其本身帶有權力的烙?。骸吧眢w也直接卷入某種政治領域……這種對身體的政治干預,按照一種復雜的交互關系,與對身體的經濟使用緊密相連;身體基本上是作為一種生產力而受到權力和支配關系的干預。但是,另一方面,只有在它被某種征服體系所控制時,它才可能形成一種勞動力。因此,身體不僅是權力的規訓對象,同時它也生產權力?!盵1]福柯認為,社會所有的歷史悲喜劇都是圍繞身體而展開的,身體被精心地規劃,是權力追逐的目標。權力在控制它,生產它,并且“歷史摧毀了身體”[2]。電影中,秦始皇始終被統一六國成就大業的歷史使命所束縛和禁錮,這種禁錮直接受困于他的身體。他并不是單一的個體,而是歷史中的一個關聯物,是權力的承載體。作為個人來說,他已經失去了對自己身體主動的控制權,只能聽命于歷史的召喚,并最終造成了人格的異化。
在另一部電影《趙氏孤兒》中,肉體本身就以作為權力的傳承物而存在。趙氏孤兒的幸存在家族的恩怨情仇中,變成了一把利刃,被迫卷入到一場政治的爭斗中,最終將尖刀刺入仇敵的胸膛。根據福柯的觀點,“肉體只有在被某種征服體制所控制時,才可能形成一種勞動力?!盵3]在這部影片中,也完全踐行了福柯的這一觀點。一方面,肉體作為生命的存在得以延續,另一方面又化身為另一種力量的留存,成為兩股力量對峙的基本載體。趙氏孤兒被程嬰在自己的陰謀中訓練、培養,但是同時孩子又陷入到另一種培養體制中,這一幕在屠岸賈和程嬰讓孩子跳下屋檐的情節中明確展現。影片中,程嬰真正的兒子程勃和趙氏孤兒雖然同為嬰兒,但生下來就被身份、等級所約束,成為互相代替但完全對立的兩方。
在改編視角上,相比原著《趙氏孤兒》而言,電影將屠岸賈弒君的情節和程妻一角加入,并將劇情修改為韓厥放孤后未自殺,同時換掉了屠岸賈的死法。這使得整個電影的敘事主體和邏輯隨之改變,韓厥肉體上的保留成為后面劇情的一個推動力。程妻的加入也更合乎讓人物在強烈的情感矛盾中走向最后的結局。影片中以不同手法回放的屠岸賈摔死真正的程勃的鏡頭。敘事鏡頭、剪影不斷交叉在事件的敘述和回憶當中,成為具有強烈視覺刺激的暗示。而這一劇情則是完全建立在視覺影像本體的基礎上,對肉身做出的懲罰。肉身的懲罰被電影畫面不斷放大,對畫面內外的觀眾來說都是一種強烈的心理沖擊。
男性與女性身份性別上的自然屬性,以生理形象上的區別最為顯著。陳凱歌電影中涉及的男扮女裝的情節設置與人物形象,在很大程度上表現了歷史視閾中導演對于時代與人性的反思意識。因此,本章通過性別角色在中國戲曲文化中的倫理觀與宦官角色在朝野中的身體角色兩個方面,來分析男扮女裝背后的文化建構與意識形態色彩。
陳凱歌電影中男扮女裝的劇情引入,主要以《霸王別姬》和《梅蘭芳》兩部影片展開。而這兩部影片則全部以中國傳統戲曲為文化背景,在歷史的回眸中,賦予其現實意味。陳凱歌巧妙地將男扮女裝的性別關系引入到電影藝術的訴說中,借助男扮旦角和“戲中戲”的手法,使得對時代和人性的悲劇建構在荒誕離奇的性別角色之上,讓人更覺悲哀沉痛。電影《霸王別姬》中的男主角程蝶衣在現實中“本是男兒郎”,但是在戲中卻變成“女嬌娥”,在戲班師傅強行糾正程蝶衣的臺詞的一場戲中,“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一句戲詞經常被蝶衣唱成“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隨后師傅隨手拿起煙斗捅進小豆子嘴里,不斷攪動。這一富有性意味的行為將程蝶衣的性別角色逐漸從身體上的被侵犯內化為心靈上被迫的自我認同。
相對于女扮男裝而言,男扮女裝似乎更容易抹上一層悲劇陰影。在東方文化的訓誡中,女性與男性的生理區別也被當作一種倫理特征加以詮釋,女扮男裝的歷史故事與民間演義大多被賦予勇猛善戰的巾幗英雄角色,如花木蘭替父從軍。然而自有階級分化和暴力壓迫以來,由于女性一直以來的依附地位,被賦予女性特征的男性則大多意味著屈辱和被服從的身份地位。這一點可在古代律法上尋獲一二——我國在殷商時代就實現了閹割男性生殖器的做法。秦漢時期的閹割技術已較為完備,并已經注意到閹割手術后的防風、保暖、靜養等護理措施。
而我國傳統的戲曲文化中男扮女旦的傳統,則原本就是緣于舊時婦女地位的低下。盡管女伶演戲在元明舞臺上曾一度活躍(尤其是元代),但到了清代,隨著禮教意識強化,許多梨園成為清一色男演員的天下?!暗拦鈺r,京師戲園演劇,婦女皆可往觀,惟須在樓上耳。某御史巡視中城,謂有傷風化,旋奉嚴旨禁止。”[4]由此,可以看到,影片中男扮女裝不僅是性別關系的轉換,同時又是我國文化倫理與社會地位的展示。在電影中,男兒身的程蝶衣扮成旦角后,進入到虞姬的角色中,并不斷代入角色的感情。在女性身份的新的時空中,程蝶衣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歸屬,而在現實里他卻處在無依無靠的境地。這種由于性別轉換帶來的痛苦,使他最終無法自拔,人性的凄涼又多添了一層悲劇的色彩。
另一方面,戲曲情節構建的虛擬空間可以看作是福柯所說的“異托邦”。[5]需要指出的是,這種人物的換裝是完全明了的,它不像花木蘭替父從軍中現實的參軍,而是一種虛構情節的演繹。在戲曲空間中,演者和觀者全部清楚臺上戲子性別角色的狀況,因此不存在掩飾、暗藏或猜測身份辨識的層面。但是,在接下來展開的愛恨糾葛中,男主角對自己的性別認知發生了錯亂。這種認知混亂導致男扮女裝下的程蝶衣心境和情感的內部轉變。由此,男扮女裝在劇中的含義由身份角色的表面轉換,演變成了自我性別認知的轉換。而這種雙重轉換是在中國戲曲表演中的一個大的文化背景中引起的,再落入歷史和時代不可逆轉的悲劇中去,在人性、性別、時空的轉換中將文化與歷史的思辨推向深處。
相比之下,《梅蘭芳》中的男扮女裝敘事則與現實層面的關聯較弱。在歷史向現實的投射中,電影主要集中以男兒身的梅蘭芳對兩位知己和愛人的感情作為敘事主體,對性別角色的轉換導致的內心沖突與情感不做主線敘述。這也讓整部片子的歷史深度和時代隱喻遜色了一些。
在陳凱歌的作品中,還有一個值得一提的歷史角色——嫪毐。在電影《荊軻刺秦王》中,嫪毐作為一名偽宦官私通趙太后,后又謀反嬴政,揭示嬴政身世,落得車裂之刑而死。嫪毐的偽宦官身份雖然不能完全算作男扮女裝,但是需要扮出女性的生理特征。電影將嫪毐作為逆子的形象進行重新書寫,突出他作為普通人與趙太后的情愫歷程。在陰柔的宦官角色和穿上盔甲意圖謀反的軍官角色的對比中,一個為成大業,野心勃勃,但蟄伏數年最終失敗的歷史人物形象也被塑造起來。這種男扮宦官的非典型“性別轉變”,除了給處于歷史中的人物帶來一絲吊詭和陰謀論的氣息,也同時加重了人們對宦官在我國歷史中的政治地位和其所使用的權力手段等的刻板印象。再如,這種宦官角色還出現在陳凱歌最新的一部電影《妖貓傳》中,其中被稱為“千古宦官第一人”的高力士一角,更讓人們對與宦官的性別意識與其歷史視閾下的參政身份的敵視和不齒?!堆垈鳌吩佻F了太監高力士為唐太宗在虛構出的極樂之宴上脫靴的情景。尤其是在這兩部影片中,均將特寫鏡頭對準宦官的狡黠與詭異的笑容。對于觀眾而言,這是對人物的負面形象的一種暗示。
在身體性別的轉換中,“功成名就”的太監形象似乎始終行走在正邪邊緣上。在性別外型轉變的同時,其心理意識也隨之變為扭曲與狹隘的一面,能夠明顯區分于女扮男裝后英氣瀟灑的歌頌式正面形象。由此窺見,我國傳統觀念建構下對于男扮女裝認同上的文化隔離,以及在兩性問題上生理性別意識的根深蒂固。
女性身體相比男性而言,更具柔弱、敏感的生理屬性,同時也更容易淪為一個性別符號,含有更加復雜的意味。在??碌挠^點中,身體由話語組成,構成了日常生活與權力體系間的關聯。??抡J為對身體的控制和意識只有對身體施加權力才能獲得?!皺嗔﹃P系總是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志,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某些儀式和發出某些信號?!盵6]
較為明顯的一部女性主義影片《搜索》,則主要以女性為言說對象,圍繞性別身份對女性的社會地位和倫理道德進行現代性討論。作為其為數不多的現實題材影片,《搜索》用影像語言聚焦社會熱點問題,將網絡暴力、炒作新聞等話題串聯起來,道盡女性角色在社會現實中的悲哀與無奈。
影片中,女主人公葉蘭秋本來是一個公司白領,但是因突然得知自己罹患癌癥不久于人世,而陷入沉重的打擊之中,沒想到意外卷入一場網絡暴力事件。在這個網絡空間中,葉蘭秋從一個僅與社會具有親屬聯系、朋友聯系等常規社會關系的普通人,被放大為一個不知廉恥的符號化人物。她被迫走在千萬人面前,成為被不知名的陌生人孤立的絕望女性。雖然她曾對這個所謂的道德社會與男權社會發起抵抗,但最終迎來注定走向死亡,并溺死在群體性指責的漩渦中。
??略凇兑幱柵c懲罰》中談及監獄懲罰時,指出“不需要武器、肉體的暴力和物質上的禁止,只需要一個凝視,一個監督的凝視,每個人都會在這一凝視的重壓下變得卑微,就會使他成為自身的監視者,于是看似自上而下的針對每個人的監視,其實是由每個人自己施加的”。
這種女性成為被凝視的對象的觀點被運用于大多數電影之中。在電影《搜索》里,可以明顯地發現這種手法的運用。電影中,女主角葉蘭秋始終受限于自身的生理角色。她半裸出浴的出場鏡頭首先強化了自身的女性性征,后面的被誣陷為小三等污名化身份,又全部基于女性這一生理角色在社會關系中的弱勢地位。女性身份和男性身份在這部電影中被拉到了完全對立的兩方,甚至是互相抵抗的兩個極端中。同時,導演實現了自己的目的——在女性的受辱和反抗無效中加大戲劇沖突的張力,激發人們對于女性主義和性別意識的思考。
電影中特別強調了媒介帶來的性別化,這種性別化最終演變為了性別暴力。新聞媒體的報道使得葉蘭秋的女性形象與美貌勾引、誘惑等負面行為所關聯,并成為男權社會的犧牲品;另外一個女性角色陳若兮則承擔起更多傳統男性角色在社會中應該承擔的義務與職責,工作狂、職場御姐等標簽被貼上,但是同時她又是為男朋友做飯的溫柔主婦形象。陳凱歌意欲在此構筑起一個全能而多面的女性形象。像他自己所坦言的那樣,他希望在這一角色中表現對舊有男權秩序的某種反叛和挑戰,樹立起對女性身份的認可和新的權威。
在陳凱歌的電影中,女性角色眾多,但大多是以依附品的地位存在,群像描寫則多以男性為主。雖然不占有重要篇幅,但是女性在電影中制造的意義不可忽視,例如《荊軻刺秦王》中的趙女和趙姬,她們作為情人和母親各自擁有心中所愛,形象飽滿。雖然必須以依附性的姿態存在于時代的戰亂和家族的紛爭中,但仍然渴望支配身體的自由和愛的渴求。在電影《趙氏孤兒》中,莊姬和程嬰妻的母親色彩則更為濃重,女性自身的母性和對后代的延續功能,使女性在片子中更容易成為一個生育符號,而不具有較完全的個人性格展現和價值拓展。
在陳凱歌的電影中,還有一些具有鮮明女性性征的角色,如《霸王別姬》中的菊仙,《荊軻刺秦王》中的趙女,《妖貓傳》中的楊玉環,《道士下山》中的藥店老板娘。她們或為妓女,或為皇帝的情人,或為出軌的蕩婦,在女性的外表下,始終依附于掌握主體話語權的男性而存在。在這種權力體系下,女性始終是被規訓的符號。她們被各種職業、身份、地位所包裝,但唯一指向性則為女性受害的身體。在陳凱歌的大多數電影中,女性的肉體一如福柯所認為的那樣是權力施加在身體上的政治,是肉體政治學的一種顯著表現。
這一點在《荊軻刺秦王》中趙女自愿受到黥刑中也得到明顯體現。趙女作為嬴政的青梅竹馬,身上寄托著君王的特殊感情。嬴政一開始沒有意識到黥刑這個權力標記作用的殘酷性。而在情人身上,當趙女臉上燙的傷口赤裸裸地向嬴政展示出來時,這個雄心勃勃的君主讓步了。很顯然,嬴政并沒有想把這種暴力權壓迫在趙女身上,但另一方面他又通過禁錮她的肉體,使她失去歸家的自由。這兩種權力的施加方法雖然發生了偏移,但不管怎樣,仍舊以高位者、男權者的意志為轉移,趙女的身體已然成為這場權力游戲的犧牲品。
注釋
[1]???規訓與懲罰[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
[2]汪民安.身體、空間與后現代性[M].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3]汪民安.身體、空間與后現代性[M].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4]徐珂.清稗類鈔,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065-5066頁.
[5]汪民安.身體、空間與后現代性[M].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6]???規訓與懲罰[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