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杰茹
“宮斗”文作為網絡文學的重要類型文之一,為網絡文壇貢獻了《后宮·甄嬛傳》《羋月傳》《獨步天下》《清宮熹妃傳》《后宮·如懿傳》等佳作,吸引了大批的讀者特別是女性讀者關注于此。“宮斗”文一方面滿足了現代人對于古代皇宮世界的隱秘想象,另一方面“宮斗”下后宮女性之間的激烈斗爭也給讀者帶來了閱讀快感。作為“宮斗”文的代表作《后宮·甄嬛傳》,更是奠定了“宮斗”文的敘事模式:女主甄嬛在眾多的光環加持下,依靠皇帝的寵愛與自身的謀略手段,在詭譎的后宮與其他女性殊死爭斗,位分步步晉升,最終登上了太后之位。對此,學界做出較高的評價,認為《后宮·甄嬛傳》“拋棄了古代言情小說中‘愛情至上’的敘事邏輯,轉而以宮廷斗爭作為小說的核心內容,以至于后來的‘宮斗類’小說鮮少能真正跳出《后宮·甄嬛傳》所創造的這一‘宮斗’模式。”[1]然而作為《后宮·甄嬛傳》的姐妹篇,《后宮·如懿傳》卻以如懿在后宮的隱忍、堅守與對無休止“宮斗”的質疑中顯示出對上述“宮斗”小說模式的超越和反駁,具體表現在以“帝后的婚姻圍城”挑戰以往“宮斗”小說的女主“升級進階”,以作品的“眾生悲相”顛覆以往“宮斗”小說的“女主光環”,以呼吁“人性復歸”消解以往“宮斗”小說的“成功毒藥”。至此,流瀲紫的《后宮·如懿傳》表現出作者對于自身的超越,具有獨特的意義與價值。雖然有論者提出“《如懿傳》的播出是對宮斗劇的更新與嬗變”[2]這一真知灼見,但學界對《后宮·如懿傳》的文本意義與價值內涵沒有做足夠的研究與討論,因此,筆者將從敘事策略、人物形象、作品意蘊三個方面對流瀲紫的《后宮·如懿傳》做深入的解讀,以討論此作品在網絡“宮斗”小說發展過程中的意義與價值。
《后宮·如懿傳》通過對帝后婚姻圍城的書寫與如懿身處后位的艱辛顛覆以往“宮斗”小說將敘述重點放在女主的升級進階與皇后陣營的相互斗爭上,彰顯出《后宮·如懿傳》在“宮斗”小說敘述策略上的轉移與改變。以《后宮·甄嬛傳》《清宮熹妃傳》《后宮升級記》為代表的“宮斗”文以女主在后宮的晉級之路與女性爭斗作為核心情節,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情節模式:女主初入宮中之時,還是與世無爭、心地善良的妙齡女子,在入宮后目睹后宮的一場場陰謀與陷害,逐漸學會明哲保身和后宮中的生存法則,因自身的美貌與才情,得到皇帝/王爺的關注與寵愛,并因此遭到后宮中其他女子的嫉妒與陷害,女主的命運走到了低谷,最后女主重新獲得男主的寵愛,并在殘酷的宮廷生活中謀劃算計、步步為營,最終成為宮斗的勝利者(女主成為太后)。因此,有論者總結出“宮斗”小說的情節模式:“女主入宮—韜光養晦—享受恩寵—慘遭陷害—受虐—開始反擊—謀大局—成功上位/香消玉殞。”[3]而女主入宮后的爭斗必然伴隨著女主在后宮位分的提高,特別是在等級森嚴的后宮中,位分意味著在后宮的地位與權勢,女主在后宮中“宮斗”的結果直接與女主在后宮中的位分相關聯,以《后宮·甄嬛傳》為代表的“宮斗”小說在后宮位分的設置上相當復雜,最低階的從八品的更衣到最高階的皇后,中間相差30余階。女主在初入宮時也將從品階較低的才人、貴人,一路升級打怪進階為貴妃、皇后,此時,“宮斗文”已內化為“升級文”。然而,面對封閉的后宮與有限的寵愛與權力資源,女主在后宮的升級進階必然招致其他女性的妒忌與怨恨,尤其是身為皇后的忌憚。于是,在后宮中形成了以女主為代表的寵妃陣營與腹黑、陰險的終極大首領——皇后為代表的正宮陣營的對立局面,如《后宮·甄嬛傳》中甄嬛與皇后宜修的對立,《清宮熹妃傳》中凌若與皇后的對立。因此,在封閉的后宮,兩大陣營爭得你死我活、斗得頭破血流,在爭斗中人性之惡不斷被渲染,女性之狠不斷被強化,人性底線不斷被拉低,她們“一個個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正如朱子彥先生在論述宮廷女性的血腥傾軋時所說的:“幾千年來,宮廷里進行了無數次的血腥殺戮。后妃們在黑暗中鍛鑄著陰謀的利劍,尋找時間刺向與其競爭的情敵與政敵。勝利者平步青云;失敗者打入冷宮,含冤九泉。”[4]因此,以女主升級與皇后的敵對斗爭構成了以《后宮·甄嬛傳》《清宮熹妃傳》《后宮升級記》等為代表的“宮斗”小說的敘事模式。
流瀲紫的新作《后宮·如懿傳》以如懿在后宮的堅守、退讓解構以往“宮斗”小說中女主的升級進階與惡毒的皇后形象,以對如懿與乾隆的婚姻圍城思考顯現出文本具有的獨特價值與意義。《后宮·如懿傳》是在雍正去世、新皇登基、潛邸眾人進入后宮等待冊封中展開故事,顛覆了以往“宮斗”小說將“選秀”作為故事開端,從而引進女主入宮的故事套路。隨即故事就以如懿身居嫻妃高位展開,其中小說隱晦地提到,乾隆在進行后宮冊封時,最初是屬意如懿為貴妃位,只是迫于局勢讓如懿居于妃位。如懿一入宮就身居高位,一反以往“宮斗”小說中女主從品級低位向品級高位升級的敘事模式。雖然,在《后宮·如懿傳》中,如懿也經歷了妃、貴妃、皇貴妃、皇后等品階的變化,然而如懿自身對于位分的欲望并沒有以往“宮斗”小說中女主要一級一級“上位”般強烈,如懿位分的提升是皇帝主動提拔,而不是如懿爭寵謀算而來。究其原因在于如懿從姑母烏拉那拉氏的被棄明白,在深宮中,位分并不牢靠,即使姑母身為皇后也依然面臨囚禁至死的結局,唯一的依靠是與皇帝自年少時就相知相許的情分。為了年少情誼,如懿在后宮中委曲求全,深陷陰謀困境仍抱有一絲希望。而當如懿登上皇后高位時,沒有謀害得寵妃嬪,排除異己,也沒有為親生的孩子過多謀算以后的九五至尊之位,反而以一種新的視角審視了深宮中身為皇后的無奈與孤獨。同時,作品濃墨重彩地描繪了女性受皇后這一身份的約束與制約,不得不對上勸諫皇帝、侍奉太后,對下駕馭妃嬪,寬仁大度,端莊賢惠,不妒不慕,不偏不倚,就如那神殿的佛像一般俯瞰后宮的蕓蕓眾生。皇后——強調了這一職位的義務與責任,卻忽略了女性作為妻子的本性與天性,《后宮·如懿傳》用富察皇后與如懿這兩位女性形象,書寫出后宮中尊貴的女性——皇后這一身份的不易與艱辛,一改以往“宮斗”小說中對于皇后狠毒、陰險的簡單刻畫。
同時,《后宮·如懿傳》更是將小說的敘述重點放在如懿與乾隆之間如何由年少的相知相許、中年的相互扶持到最后的離心離德、兩看生厭,進而思索深宮中的婚姻愛情。在談到《后宮·如懿傳》的創作時,流瀲紫這樣說道:“寫《甄嬛傳》的時候,我還是個學生,懷抱著對自己喜歡的影視作品的敬意,寫出了那么一個故事。總的來說,《甄嬛傳》呈現的愛情故事是未婚女性對愛情的憧憬,而《如懿傳》主要是宮廷女人們的婚姻生活,在禮教、責任等多重束縛下,宮墻內女人的愛情、婚姻觀。”[5]然而,在等級森嚴、君心易變的后宮,帝后的婚姻注定是一場悲劇。在如懿為寵妃時,皇帝曾稱贊如懿對皇帝的直爽是后宮其他女性都沒有的,認為這份直爽是屬于夫妻之間的情誼,并懂得和珍惜如懿的直爽;當如懿歷經艱辛、登上后位、真正成為皇帝的妻時,皇帝卻認為如懿的鋒芒太利、性子別扭;如懿也目睹皇帝由溫文爾雅到固執己見、剛愎自用,仿佛記憶中關于皇帝的樣子已越來越模糊,最終幻化為一個朦朧而美好的影子,兩人之間只能任由鴻溝逐漸擴延而無力挽回,最后只能由所謂的帝后夫妻情分到分崩離析、不能保全的地步,“蘭因絮果”四個字,道盡帝后之間曾經甜蜜深沉的愛戀與最終悲愴辛酸的離散。至此,流瀲紫借如懿與乾隆感情破滅的故事思考了愛情-婚姻問題。從《后宮·甄嬛傳》到《后宮·如懿傳》,流瀲紫也完成了自身身份的轉變,從一名大學學生到已婚女性。當流瀲紫再次執筆“宮斗”類型的小說時,作者的視角也從深宮中的愛情憧憬轉變到后宮中的帝后婚姻,這其中也必然地注入了作者對婚姻的諸多思考。雖然這樣的感情破滅故事設定在后宮,然而,作為一名女性網絡作家,流瀲紫對于深宮內愛情-婚姻的思考必然隱喻了現實與當下。通過對此問題的思考,流瀲紫提升了《后宮·如懿傳》的文本內涵與價值意義。
網絡文學的主角在小說敘事中承擔著重要作用,而作為塑造女性形象為主的網絡“宮斗”小說,女主角不僅僅承擔著推動小說敘事的功能,更是女性作者欲望敘事的隱秘投射,訴諸了作者本人的情感與欲望想象。因此,網絡“宮斗”小說的女主角都帶著龐大的主角光環:她們具有驚人的美貌,常常是后宮中最美的人,如《后宮·甄嬛傳》中借眉莊之口側面突出了甄嬛的美貌,小說中也數次暗示甄嬛為后宮中最美的人;也有傲人的智慧與才情,如《未央·沉浮》中的竇漪房過人的才智;她們能得到男配死心塌地的愛戀與呵護,如《傾世皇妃》中連城對馬馥雅至死不渝的愛戀;她們也能在宮斗中化險為夷、絕處逢生,最終成為宮斗的勝利者,如《清宮熹妃傳》中熹妃凌若流落民間,身負重傷,遭到皇后家族持續不斷的追殺但仍能平安回宮。特別是“宮斗”小說多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角度,整個作品將敘述焦點聚焦在敘述者“我”(也即作品的女主人公)身上,這樣的敘述手法導致女主角成了作品中最耀眼的存在,在某種程度上甚至遮蔽了作品中的其他角色。這樣龐大的主角光環書寫確實成就了作者(包括女性讀者)的“千古女子宮廷夢”,但這樣主角光環的書寫也帶來了評論家對“宮斗”小說的指摘,如王祥批評道:“在女性歷史小說、女性白日夢的集大成者‘宮斗小說’中,主要故事構成在宮廷情景中,一群女人依靠口舌之爭,斗出榮華富貴,斗得江山色變,女主角愿望都能實現,而男人們瘋狂地愛著女主角,為女主角實現各種愿望承擔后果。”[6]
流瀲紫的《后宮·如懿傳》以如懿作為故事的主角,卻并沒有賦予如懿過多的光環。論起美貌,如懿不如金玉妍的明艷奪人、意歡的清冷超然,也不如清澈純然、貌美體香的寒香見,如懿的美如萼華綠梅,美玉翡翠,沉靜地散發出溫潤光華,因而,在姹紫嫣紅的后宮嬌艷中,并不顯得格外出挑;論起宮斗手段,如懿也不及魏嬿婉良多,否則也不會接連失去璟兕與永璟,乃至與皇帝離心離德;論起家世,雖說如懿出身上三旗的后族烏拉那拉氏,然而,自從自己的姑母被棄,如懿也飽嘗家道中落的心酸苦楚,在初入宮中時,因自己烏拉那拉氏的出身而尷尬度日,小心謹慎,并不得不請求太后重新賜名。如懿身上獨特之處便是那自由灑脫的真性情與能在陰謀多變的深宮中固守本心與底線。她的本心在于“夫君的關愛疼惜,兒女的膝下承歡,如這世間每一個女子的渴望”。[7]然而,這簡單的愿望在深宮也不能得到滿足,在如懿深陷困境時,皇帝并沒有完全信任她,只能放任她在絕境中力爭清白;如懿撫養的兒女也并沒有承歡膝下,長大的永璜對如懿是利用居多,永琪也在如懿深陷囹圄之時逐漸疏遠,作為母親的她又目睹永璟和璟兕的夭折而深受打擊。她的底線是在深宮中“亦求一點信任,一點尊重”,然而,皇帝卻屢次懷疑如懿,疑心如懿與凌云徹有私情并克死永璟,最令如懿寒心的是皇帝賞賜小凌子(即受宮刑的凌云徹)來羞辱她。特別是當她以為“年少渴盼的真心相許是鏡花水月,明明成空時”,她終于對曾經的少年郎徹底失望。如懿終其一生都在追逐與皇帝的恩愛兩不疑,然而,這樣的追逐在深宮中終是一場空。更為可悲的是,即使與皇帝斷發離心,她仍在吞噬人性的后宮中不可解脫,遭人計算,直至最后被迫自盡于此。因此,對比以往“宮斗小說”的女主人公,如懿沒有了女主角的龐大光環,反而讓讀者看到一個真實、悲哀的女主形象。
《后宮·如懿傳》不僅刻畫了如懿這一悲劇性的形象,更是通過小說中其他女性的命運讓我們看到了后宮女子悲哀的生存群像。流瀲紫曾提到:“縱觀中國的歷史,記載的是一部男人的歷史,所謂的帝王將相,而他們身后的女人,只是一群寂寞暗淡的影子。寥寥可數的,或是賢德,或是狠毒,好與壞都到了極點。而更多的后宮女子殘留在發黃的史書上的,唯有一個冷冰冰的姓氏或封號。所以,一直希望有機會,憑著自己的理解和想象,靜下心來書寫關于她們這一群體的故事。”[8]在這樣的創作理念影響下,《后宮·如懿傳》傳神地刻畫了大清后宮的女子群像。皇后富察瑯嬅出自名門,自身端莊持重,溫良恭儉,兒女雙全,位極中宮,但仍為了皇帝的寵愛與眷顧而苦心謀劃,終生不得安生,最終在后宮中度過了短暫而悲哀的一生。高晞月才貌雙全,嬌羞可人,卻體弱多病,進宮后更是憑借自己在前朝的父親高斌得皇帝倚重而日益囂張跋扈,恃寵生嬌,并數次謀害后宮眾人,但終其一生卻是為他人作嫁衣,自己深陷皇后與太后的算計中而不得知。金玉妍作為北族貢女,容貌艷麗,表面心直口快、膽大無腦實際卻心思縝密,狠心惡毒,作為幕后推手策劃了一場又一場的陰謀與陷害,她一生都在為北族費心謀劃,到最后卻被自己的母族所遺棄,結束了自己不值得的一生。海蘭作為如懿在后宮最好的姐妹,聰慧機智,明察人心,一直為如懿出謀劃策,絕無半點私心,但卻歷經永琪與如懿的慘死,后半生守著與如懿的姐妹情誼在寂寞的深宮中凄涼度日;魏嬿婉是全書中最大的反派,表面溫柔恭順,實際心思歹毒,一生都在為皇帝的寵愛與名分所爭斗,但卻被皇帝視為自身調教的一個物件,最終落得機關算盡卻誤了卿卿性命的下場。這群美貌鮮活的女子,在封閉的后宮中,過完了悲哀無奈的一生,她們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勝利者,只是如榮華中的困獸,沒有享受到一刻的平安喜樂與順遂安寧。
縱觀流瀲紫的《后宮·如懿傳》我們可以發現,這樣的悲劇魔咒不僅僅籠罩在后宮中那群貌美如花的女子頭上,面對紫禁城中最尊貴的兩人——太后和皇帝,這樣悲劇的魔咒依然存在。《后宮·如懿傳》中的太后即使登上了天下的至尊寶座,卻依然為了權力與后宮的平衡之道而費心謀算,拉攏前朝大臣,并安排親信到皇帝身邊探聽君意,以保持自己在后宮超然的地位。作為絕對權力的擁有者乾隆,他一方面不得不應對前朝與太后的勢力傾軋,另一方面面對后宮眾位妃嬪,也算計謀求利用甚多,從而維護自己情意深重的好名聲。在失去真心相待的舒妃與如懿后,最終成為權力頂峰上的孤家寡人,甚至只能暗暗地緬懷如懿與曾經的年少時光。對于皇帝,流瀲紫極盡敘述之能事,將一代君王的多疑冷情、剛愎自用、自怨自憐刻畫得栩栩如生,并將他人生各個階段的性格極盡渲染,為讀者展現了一個復雜而飽滿的君王形象,超越以往“宮斗小說”中對男性君王形象的壓抑與閹割。《后宮·如懿傳》以人物的悲慘結局,給全書籠罩了一種“悲涼之霧,遍披華林”的悲劇氛圍。再次回顧小說中的眾生相,我們看到的是每一人物在深宮的枷鎖下步履維艱,在這里,沒有所謂的勝利者與宮斗最后的贏家,有的只是在深宮的桎梏下蹣跚前行的蕓蕓眾生,至此,流瀲紫濃墨重彩地書寫出后宮眾人悲哀的命運與處境。
《后宮·如懿傳》不僅僅在敘事策略與人物塑造方面顯示出對以往“宮斗小說”的超越,同時,在作品意蘊方面,它以人物的悲劇命運質疑以往“宮斗小說”對于成功學的宣揚,以如懿的良知與堅守反駁以往宮斗小說所宣揚的以惡制惡、毫無底線的道德觀與價值觀。從《后宮·甄嬛傳》到《清宮熹妃傳》,作品以宮廷斗爭作為敘事主線,以一個又一個的宮廷陰謀來吸引讀者的眼球,讓讀者沉溺于女性爭斗中不可自拔,并通過作品的人物之口宣揚“宮斗”勝利的法寶,在《后宮·甄嬛傳》中槿汐在甄嬛回宮前囑托道:“只是今番回宮,有些東西娘娘是一定要舍棄了。比如,心。不是狠心,狠心亦是有心的。娘子要做的,是狠,而沒有心。”槿汐在此點出了后宮爭斗勝利的關鍵——比狠哲學。在弱肉強食的后宮,只有殺伐果斷、不給敵手留余地才能立于不敗之地。正因為如此,著名學者陶東風對宮斗劇作激烈批判:“好人斗不過壞人,好人只有變壞、變得比壞人更壞才能戰勝敵人”。[9]雖然“宮斗”小說的最后以正義一方(如甄嬛與凌若)的勝利作為結局,然而這種勝利也是建立在依靠深沉的心機與謀算給予敵手(皇后)致命一擊的基礎上獲得的。作品以人與人之間的算計與爭斗客觀地設置一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作為后宮人物在深宮長久生存的“圣經”,并且在某種程度上表明,誰諳熟這些規則,誰就能在后宮中活得久遠。從甄嬛與凌若的人生經歷可以看出,在初入宮中(王府)時,她們還是這一規則的“小白”;到小說結尾,她們已經成為這一規則的“大神”并內化為規則的守護者,她們終其一生都在這一規則中小心謹慎地生活,并逐漸嫻熟地運用爭斗規則,卻并沒有反思這樣的規則是否合理。更為可悲的是,小說以她們登上皇太后之位這一勝利結局來宣揚所謂的以惡制惡、弱肉強食的宮斗成功學,然而,這種成功學的宣揚卻是張揚了人性之惡并拉低了人性的道德底線。正如某學者對“宮斗小說”批判道:“它所代表的那種成王敗寇的權力邏輯似乎也正成為(或已經成為)一種強大的共識,不知不覺間,現代生活——無論是政治生活還是職場生活——被窄化為一個等級森嚴、弱肉強食的后宮式的牢籠,只有碾壓對手一路往上爬這一種存在方式,對于強者的認同和代入,讓我們跟著‘爽’之余,喪失了同情弱者的能力,喪失了反思權力結構的能力。”[10]
流瀲紫的《后宮·如懿傳》卻匠心獨運地用書中眾多女性的困厄命運對“宮斗”本身做了解構與質疑,并借如懿之口發出“我們用了彼此一生最好的年華,互相憎恨、互相陰害,一刻也不肯放過。到頭來成全了誰呢?”這樣沉重的詰問,以消解以往“宮斗”小說女性之間相互爭斗的意義與價值。小說中的如懿雖說以失敗慘死作為結局,但這種結局是如懿獨立選擇的結局,是自身價值意識的投射。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如懿也曾謀劃也曾算計,那是因為她知道皇帝對自己是愛慕與呵護的,是對自己有情誼的,她和皇帝的情誼也在如懿登上皇后寶座后到達頂峰。然而,在經歷永璟之死、寒香見進宮、凌云徹之死等事件后,如懿終于看清了皇帝自私自利、冷情冷性的本來面目,也懂得皇帝最愛的是自己,明白了皇帝對自己虛無的情誼,從而信念破滅,至此,如懿不想再去謀求算計,只想守著本心,也徹底厭惡了后宮爾虞我詐的生活,從而斷發自盡。在此,流瀲紫筆下的甄嬛與如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甄嬛在與允禮的愛情破滅后選擇以報復作為自己此生的目標,重新回歸宮廷,大斗四方,最終斗倒了皇后與皇帝這兩個終極大首領,登上了權力的頂峰;而如懿卻在愛情破滅后,失去了爭斗的欲望,并重新審視自己的斗爭生活,從而回歸本心、本性,以斷發自盡來結束生命。更為可貴的是作者通過如懿的抉擇對“宮斗”本身做出深刻的思考與解構,后宮眾多女子為了恩寵爭得頭破血流,斗得你死我活,后宮如修羅場,逼迫眾人一起發瘋,然而她們視為安身立命的帝王寵愛不過是在于君王的一念之間,在“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強權觀念影響下,君王的寵愛是過于縹緲的存在。她們為了寵愛,在后宮耗費青春、耗費心血、耗費來日,夜以繼日地計算謀劃,終其一生就在無終結的算計中度過,可是,在薄幸的君王面前,這群后宮女性不過是生子的工具、一件擺設、一個物品。那么,這樣的爭斗還有什么意義與價值?同時,如懿借僧人之口對后宮弱肉強食的生存規則提出質疑:“如果爭來爭去,爭的卻是虛無之象。拼上生死禍福,折盡一生歡悅,不過是鏡花水月,那又是所為何來?”這種對爭斗規則的質疑更是對以往“宮斗小說”所宣揚的以惡制惡的成功學的反駁,以此呼吁健康美好人性的回歸。流瀲紫借如懿對平凡夫妻生活的向往,流露出作者本人對世俗平凡生活的肯定,對人性無休止欲望的冷靜思考,并通過作品宣揚一種平和的人生價值取向:平凡之真,安穩之好,普通之美才是人生的價值與意義。
這種對宮廷爭斗生活的厭惡,對世俗平凡生活的肯定不僅僅表現在如懿一人身上,在《后宮·如懿傳》中已經成為一種群聲,高晞月在身死時希望“下輩子不要落入帝王家,清清靜靜嫁人相夫教子,也做一回賢德良善之人”,而金玉妍在臨終時悔恨“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要選一個心愛的男子,一輩子不用爭不用搶,一定是家中地位最尊崇的正妻,得到丈夫的關愛和尊重,我可以生好多好多的孩子,新年的時候,和他們一起打年糕跳春舞,這一生錯了那么多的事,都是不值得啊”。就連惡毒的魏嬿婉也在死前的幻覺中“追逐她愛的云徹哥哥”。因此,不管是善良的如懿,還是狠毒的高晞月、金玉妍、魏嬿婉,作者通過她們臨死時那發自肺腑的感人之言,揭露出宮斗生活的毫無意義與價值。對于深宮最高權力的擁有者太后和皇帝,作者也指出他們生活的孤獨與寂寞,他們早被權力所異化、扭曲,成了所謂的“孤家寡人”。縱觀以往的“宮斗”小說,《后宮·甄嬛傳》中甄嬛在愛情破滅后,通過復仇登上了后宮的權力最高峰;而《清宮熹妃傳》《獨步天下》中的女主人公雖經歷磨難但最后都得到了帝王的真心之愛,在后宮中有帝王的全心呵護,最終獲得了愛情與權力雙豐收的局面。大部分的網絡宮斗小說傾向于后一種“烏托邦”的結局。可是,不管是前一種甄嬛式的結局,還是后一種“烏托邦”的結局,女主人公身處的外在環境——宮廷依然存在,“宮斗”依然還在上演,生存的牢籠依然存在,作者并沒有否定“宮斗”這一生活環境,也沒有對“宮斗”本身做有價值的思考。《后宮·如懿傳》卻與此前的“宮斗”小說都不同,小說壓抑的氛圍與眾多人物的臨死之言,以及小說中隨處可見的宮怨詩詞,給讀者營造一種悲涼的氣氛,而流瀲紫通過眾多宮妃的臨死之言指出無休止的宮斗生活的無意義,并對人無窮盡的欲望做出批判與反思。流瀲紫通過如懿的選擇來表明:堅守本心,回歸本性,走向平淡才能讓心靈得到凈化與安寧。因此,即使《后宮·如懿傳》以“宮斗”為主題,但通過主要人物的命運對“宮斗”本身做了批判,指出“宮斗”本身的無意義,解構了以往“宮斗小說”弱肉強食的成功學,重新宣揚了人性的良知、堅守與底線。
如果說流瀲紫的《后宮·甄嬛傳》中甄嬛以過人的謀略用心機在斗爭的后宮謀得一條出路,從此奠定了網絡小說的“宮斗”模式,那么《后宮·如懿傳》則以堅守本心、回歸本性走出女性在后宮的另一種結局,更為重要的是《后宮·如懿傳》以如懿在后宮的隱忍與退讓消解以往“宮斗”小說的女主升級模式,并通過借眾多深宮女性的悲慘命運對“宮斗”本身做出否定,對無休止的爭斗生活做出反駁,通過如懿的堅守與本心重新呼喚了健康、良善的人性底線。因而,流瀲紫的《后宮·如懿傳》具有獨特的意義與價值,顯示出對以往“宮斗小說”的超越,它的出現終結了以往“宮斗小說”中斗爭勝利者的形象與意義,在這一層面上,流瀲紫以驚人的才情顯示了作者本人在“宮斗小說”發展過程中的意義與價值,對此,我們需要有足夠清醒的理性認識。
注釋
[1] 邵燕君:《網絡文學經典解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01頁.
[2] 陳書琴:《宮斗劇的更新與嬗變——以<如懿傳>為例》,《藝苑》2019年,第3期.
[3] 姚婷婷:《網絡“宮斗”小說研究》,山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8年,第25頁.
[4] 朱子彥:《后宮制度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58頁.
[5] 流瀲紫:《<甄嬛傳><如懿傳>是我的兩個“女兒”》,http://www.subaonet.com/cul/2017/0512/1985808.shtml.
[6] 王祥:《網絡文學創作原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1頁.
[7] 流瀲紫:《后宮·如懿傳》,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本文所引作品原文皆為此版本,后文不一一注釋.
[8] 宋莊:《流瀲紫:打破童話的夢幻》,《博覽群書》,2015年,第2期.
[9] 陶東風:《比壞心理腐蝕社會道德》,《人民日報》,2013-09-19。
[10] 孫佳山:《多重視野下的<甄嬛傳>》,《文藝理論與批評》,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