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上期)
葉:您怎樣評價在德國留學的中國留學生?
戈羅:德國音樂學院有越來越多的中國申請者與留學生。我在漢諾威讀書的時候身邊就已經有很多優秀的中國同學。他們一些人在著名賽事中獲獎,有些選擇了在主要音樂學院教職,有些去了美國紐約、印第安納等地的音樂學院繼續深造。
現在我在柏林藝術大學有兩位中國學生。我今年聽了不少申請者的演奏,但對于一些年齡很小的候選者,我沒有百分之百地被他們的演奏打動。一些人擁有高超的技術能力,但視奏不太好——觀察學生學習曲目的速度也相當重要。另外,對音樂的理解能力、傾聽能力也很關鍵。不過我相信,將來還會出現更多出色的中國年輕演奏家。
葉:您認為視奏能力相當重要,那么演奏者怎樣才能提高視奏能力呢?
戈羅:有人認為不必要提高視奏能力,但這就像說一位演員不需要從讀劇本中理解他的角色,只需要聽就夠了。我認為“聽”和“讀”都重要。一位演員必須有讀書能力,來理解作品內容,然后再形成自己的觀點:怎樣去詮釋角色,從這些理解中學習臺詞;怎樣說這些臺詞,使角色更有說服力。音樂家也應該有相似的能力。我們應該具有讀譜能力,在讀譜中理解音樂。我的老師曾經說過,“如果你想服務于一個音樂作品,就要進行深刻的分析,構建思維,想象樂譜能轉化出的聲音,然后抽出一點試著演奏出來,反復嘗試來接近你的想象。”這個練習與視奏完全不同,而且看起來正相反,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因為視奏是讓你了解樂譜,建立起樂譜、身體動作與聲音的關聯,這種關聯對于構建較大曲目是有必要的。我也認為年輕學生應該多練習視奏。最有效的方法是練習較簡單的室內樂作品,用慢速視奏,與年齡相仿或稍長的重奏組成員合作。這就像下象棋要與比自己強一點的高手過招,而這些演奏高手可以與稍弱的演奏者進行練習,也是提高他們自己的途徑。

我與我父親一同視奏了很多作品。我父親是一位水平很高的非職業鋼琴家,我們家里有海量的樂譜和唱片——我是在唱片和樂譜的世界里成長起來的。我初期學琴,并沒有像現在的學生一樣接受過手把手的鋼琴訓練,但確實在曲目數量上比別人彈得多。在必須認真準備、深挖細節聲音的鋼琴課曲目之外,我總是想彈更大的曲目和更多的作品。這就包括在業余時間我經常與父親一起的視奏練習。我能夠清晰地區分哪些作品需要盡量彈得完美,哪些可以作為視奏作品一帶而過。我六七歲開始喜歡而且經常即興創作,到十二三歲的時候,我彈過很多作品之后,即興改編或創作很難了,所以到十五六歲的時候,我就停止“創作”了。(笑)我對自己很挑剔,希望更好地演奏大型經典作品。現在雖仍然偶爾作曲,但沒有公開演奏過。
葉:除了視奏,還有哪些能力是演奏家必備的?
戈羅:對聲音的想象力。能夠聆聽優秀的演奏,杰出演奏家的詮釋,能從各種演奏中辨別出不同;相對于音符的彈奏,對音響特點、力度布局的“制造”更為重要。如果沒有想象力,就不能用音樂表達出來。現在年輕學生太重視技術——當然技術也很重要,必須盡早學習——但盡早學習另一項能力也非常關鍵。演奏技術與讀譜、發聲是不可分割的。
葉:讓我們來談談“貝多芬”。下屆李斯特國際鋼琴比賽將史無前例地加入貝多芬作品作為比賽必彈曲目。貝多芬的作品在音樂歷史中承上啟下,對19世紀之后浪漫主義創作產生巨大的推動作用。您怎樣看待這位作曲家?演奏貝多芬的核心素質是什么?
戈羅:你應該去問貝多芬自己。(笑)貝多芬的學生有一個有趣的回憶:貝多芬在上鋼琴課時,學生彈錯音他從不打斷,因為貝多芬自己也經常彈錯音符——甚至在彈自己的作品時。(笑)他不喜歡看到學生不尊重樂譜標記,比如力度、樂句標記,而且貝多芬在聽到演奏的速度或音樂性格不對時會非常生氣。
我們經常站在與貝多芬相反的角度評價別人,我們總是先看技術的完美程度,因為這是最容易評價的——一個人比另一個人彈的錯音多,這是客觀存在的。樂句構成與力度處理已經是比較艱難了,但作曲家像貝多芬很清楚樂句或力度應該是怎樣的。而當我們評價演奏時,只是猜想“也許可以彈得更快或更慢,或彈得更自由些”。對于貝多芬等作曲家來說,音樂性格才是第一位的——“是否可以再現這個音樂思想”甚至比聲音更重要。貝多芬的音樂具有高度人性化的特質,感情又很強烈,有個性,表達直接,他需要找到相應的聲音,寫下音符,為了表達他的一些特有的情感。
葉:那么您認為怎樣才能找到“正確”的性格呢?
戈羅:什么是“正確的性格”,你需要問貝多芬。(笑)深刻理解貝多芬作品對我們來說是一項很大的挑戰。我們需要盡量了解他的所有作品,他時代的所有作品,甚至與我們當代的作品一起作為一個整體來分析。你被天才激發出靈感,就會創新,就像把貝多芬與你自己的思維結合在一起——希望不讓貝多芬失望,(笑)因為很明顯,如果他聽到今天一些人的演奏,肯定會不滿意。雖然我們不能完全證實,但也許可以從他同時代的作品中猜想,什么對貝多芬是重要的。這可以在你的個性支配下找到。演奏貝多芬作品有很多方法,如果一種彈法對你來說具有說服力,可能也會打動其他人。
葉:你會去中國上大師課嗎?
戈羅:我很愿意到中國,如果有相關的邀請和安排,我期待與中國的同行、同學們交流。我現在合作的亞洲經紀公司在日本,只是偶爾安排中國之行,我更希望直接與中國產生聯系。
后記
從談話中看出,戈羅是一位對作曲家、音樂作品極其謙卑,對演奏的要求又很嚴苛的音樂家。他在教學中一直很努力。一位來自倫敦的學生想彈給他聽,他在比賽評審工作的空閑時間安排了鋼琴為這位學生上課。而他個人又是憨態可掬的。他在回答問題時臉上經常掛著一點含混的笑意,謙虛得維諾。
戈羅先生成就非凡,他能夠告訴我們的還有很多,希望這位敬業的教授經常來講學演出,帶來傳統古典音樂國度的演奏思想與詮釋理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