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改革友誼獎章獲得者格里希：武柴是他一生的牽掛和驕傲

文/孫夢格

2018年12月18日，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會上頒發了中國改革友誼獎章，威爾納·格里希、阿蘭·梅里埃等10人獲得該殊榮。會上，習近平等領導同志為獲改革先鋒稱號、中國改革友誼獎章人員頒獎，全場響起熱烈掌聲。

中國改革友誼獎章專門授予深度參與改革開放進程，為支持改革開放事業作出杰出貢獻的外籍人士，他們中既包括開啟與我國國際合作新紀元的政治家，率先參與我國現代化建設的企業家和專家，也有一直倡導并推動中外經貿、人文、體育合作的國際組織知名人士，還有致力于向世界講述當代中國的國際友人。

在這份10人的名單中，有一位推動我國企業制度改革的德國專家，他的名字是威爾納·格里希（Werner Gerich），而他有一個更為人熟知的稱號——“洋廠長”。

1984年11月，格里希受聘成為國企武漢柴油機廠廠長，成為我國改革開放后的第一位“洋廠長”。在此后的兩年任期內，格里希大力整頓工廠紀律，嚴格規范質量管理體系，率先改進工資激勵措施，使武漢柴油機廠發生了深刻的變化。

2003年，83歲的格里希先生在德國米爾豪森市與世長辭。2018年12月，其子伯恩特·格里希先生——同樣也是一位工程師、外國專家——專程來到中國，代表格里希先生接受中國改革友誼獎章。《國際人才交流》雜志對他進行了專訪，傾聽他暢談父親與他兩代人之間與中國的緣分和他們的跨文化故事。

伯恩特·格里希先生如今也年逾古稀，回憶起父親的這段經歷，他依舊充滿深情地感嘆道：“感謝中國人民一直沒有忘記我的父親。武柴是我父親一生的牽掛和驕傲。”

從退休專家到第一位“洋廠長”

威爾納·格里希（1920—2003），1920年生于德國，畢業于德國達姆斯塔航空技術工程師學校，曾是一名發動機制造和鐵芯技術專家。1983年，退休后的格里希成為第一批申請加入剛剛成立的聯邦德國退休專家服務局（SES）的成員。

一位退休的德國技術專家，是如何來到武漢成為“洋廠長”的呢？

1983年7月，鄧小平發表了《利用外國智力和擴大對外開放》，提到“要利用外國智力，請一些外國人來參加我們的重點建設以及各方面的建設。搞現代化建設，我們既缺少經驗，又缺少知識……要擴大對外開放，現在開放得不夠……”同年8月，中央成立引進國外智力領導小組。

百業待興的中國，從此向世界人才張開了懷抱。

1984年8月，經與武漢市建立了友好城市關系的德國杜伊斯堡市的推薦，格里希被派遣到武漢柴油機廠，開始擔任技術顧問。“當得知父親要去武漢時，我們全家都很驚訝，因為他此前從未想過會和中國的這座城市產生聯系……他退休后本想去環游世界的。”伯恩特先生笑道。

武漢柴油機廠是新中國第一臺小型手扶拖拉機的誕生地。但當格里希來到武柴時，這里卻像當時的多數國企一樣——紀律渙散、管理混亂、產品質量低下、浪費嚴重。在工廠里考察巡視的格里希對此憂心忡忡，按捺不住地說：“如果我是廠長，決不允許這種現象存在！”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格里希的話讓當時也在苦思企業改革甚至經濟體制綜合改革新途徑的武漢市政府領導產生了一個頗為大膽的想法：正式聘請格里希擔任武柴廠長。

1984年11月，格里希走馬上任，成為改革開放后中國的第一位“洋廠長”。正是改革開放初期對人才引進和交流的政策探索，造就了此后的這一段奇妙的緣分。

“洋廠長”不僅是管理職責上的稱謂，更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有其特殊的象征意義。“父親成了中國一家國企的廠長，這不僅對我們來說很意外，在當時也是一個世界級的新聞，我記得德國的電視臺、廣播和報紙上出現很多相關的報道，甚至是美國的媒體也有報道，”伯恩特先生這樣回憶，“作為家人，一開始我們自然會擔心他是否能夠適應隨之而來的壓力。不過，我了解我的父親，他承諾的事情就一定會盡力做好。他曾經向我提過，他非常看重這個榮譽身份。也因為這樣一份榮譽感，他曾主動提出不拿工資，以便更好地貫徹自己全部的改革理念”。在改革的決心以外，格里希廠長還有一份熱情，伯恩特先生這樣說道：“父親是一個心態非常開放的人，他愿意去擁抱生活中的新事物和新變化，盡管上任之初面對很多爭議，他的興奮還是大于擔憂，我想這也是他鼓舞人心的一點。”

在中國的政策制定者看來，正是格里希身上的這種熱情、決心、勇氣與魄力，增強了他們大膽改革、銳意突破的信心。

“質量先生”的“中國制造”

格里希廠長上任后給武柴帶來了一系列的變化，印證了伯恩特先生所言。“我父親到了武漢，了解工廠的情況后，就決心要進行一場徹底的改革，這馬上得到了當時有關政府部門的支持。”伯恩特·格里希先生將往事娓娓道來，“當時的決策者和領導人是非常有魄力的，他們希望有像我父親這樣的專家主導一些開創性的改革。”

格里希廠長的改革首先從車間質量管理層面開始。“他年紀大了，但還是一心撲在工作上，天天往倉庫、車間跑。他依然像個一線員工那樣，隨身帶著游標卡尺、吸鐵石、白手套逐個車間巡查，注意一些其他人都沒有留意到的細節”。同樣是一名工程師的伯恩特先生非常贊賞父親的做法，“他經常說自己不是來消磨時間的，而是真的要給這個工廠帶來改變”。

伯恩特·格里希先生（中）將中國改革友誼獎章佩戴在位于武漢的威爾納·格里希銅像上

在不改變現有機器設備，沒有引入新資金的情況下，格里希廠長采取了一系列現代化的企業管理方法，提升工廠的效益和產品的質量。比如，為了避免人浮于事，他大膽對人員進行整頓和精簡，罷免失職員工的職務，或給他們調崗；為了提升零件質量，徹底改革質檢科，親自為員工培訓相關知識，打破原有制度藩籬，重建一套嚴格的質檢體系；為了全方位調動工人積極性，他推動施行“結構工資制”——職工的工資隨著工齡、崗位、績效的變化而浮動，打破“鐵飯碗”；為了改革當時懶散敷衍的工作態度，他推行嚴格的8小時工作制，甚至還跑到工廠大門口檢查考勤……

“他最喜歡強調的兩個概念，一個是‘質量’，一個是‘效率’。父親把他貫徹了一生的德國經驗帶進了武漢柴油機廠。他經常對員工們說，在這樣一個特殊的企業工作，你們面對的是國家的財產、人民的財產，因此，一分一毫也不能浪費，甚至你們的時間都很寶貴，要清楚自己的職責和工作的質量標準，時刻把產品的質量和工作的效率當作最重要的事情”。伯恩特·格里希先生回憶，格里希廠長身上有著一名德國工程師的嚴謹性和責任感。

2018年12月，威爾納·格里希之子伯恩特·格里希及夫人訪問武漢

在格里希大刀闊斧的改革下，武漢柴油機廠有了明顯的改觀：年產柴油機從1.83萬臺增加到6萬臺；柴油機使用壽命從1000至1500小時，延長到6000至8000小時；鑄件廢品率降到5%，出口到東南亞7個國家，從年虧損500萬元到年盈利達600萬元……

武柴的變化引起了全社會的高度關注和強烈反響。黨和國家領導人多次會見格里希，向他了解改革經驗，朱镕基曾稱他為“質量先生”……1985年，他被武漢市授予“榮譽市民”；1986年5月，他被授予在華永久居留權，成為來武漢外籍人士中獲此榮譽的第一人；1987年，他被聯邦德國授予“聯邦十字勛章”；2005年，在武漢和德國的杜伊斯堡兩市，分別豎立了格里希的兩尊銅像，以紀念他為增進中德友誼所作出的巨大貢獻。

伯恩特·格里希先生也是一名參與過國際合作的工程師，他說：“父親在武柴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將‘德國制造’所代表的精神理念傳遞到中國，讓中國也擁有‘中國制造’，這在今天的中國也是不過時的。這幾年中國政府提出了‘中國制造2025’戰略，這和父親當年在廠里和工人們所強調的精神內核是相通的。”

格里希廠長的精神財富

格里希廠長是中國改革開放最早的一批見證者、支持者和貢獻者。伯恩特·格里希先生認為，父親帶來的不僅是德國的先進技術，更有蘊含在深處的人才互相交流、文化互通有無的理念。

受父親的影響，伯恩特先生也成了一名工程師，并且，他也一直關注著文化間的互通與交際。在格里希廠長的任期結束后，他和伯恩特先生也先后幾次回到過中國。“中國改革開放40年來，經歷了巨大的變革，這一政策無疑是非常正確和偉大的。如今的中國已經和我父親在武柴時不可同日而語了，他也經常對我感嘆，無論是經濟發展、工廠管理水平還是制造業人員的素質都有了大幅提高。在今天的中國，‘洋廠長’肯定已經不再新鮮，也不會引起任何爭議和轟動了。并且，今天的中國已經能夠自己培養出高水平的管理人才，反向向德國輸出。”

無論是40年前改革開放伊始的中國，還是今日已經深度參與國際治理和全球化進程的中國，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的文化交流都未曾停止。今天，中德之間的企業、科技交流日益緊密，不僅有更多的外商來華投資，也有很多的中國企業到海外去投資合作。我們所要思考的是，無論是從中國“走出去”的專家還是從國外“引進來”的外國專家，能從格里希廠長身上學習和吸取到哪些精神財富？

伯恩特·格里希先生沉思后慎重地說：“父親教給我的一點，也是我自己無論何時都貫徹的一點，就是不管處在什么樣的文化環境中，都要找到適合的方式去激勵你身邊的人，以身作則，嚴于律己，成為榜樣，親力親為。同時，應該學習父親身上的專業和嚴謹的精神，盡管他是專家，但他還會拿出大量的時間去深入車間，走上一線，發現、分析和解決問題。”而讓伯恩特先生最受益的，依舊是父親當時參與改革的決心與擔當。“他的改革措施在當時的中國實行起來阻力重重，但是父親從來沒有改變過或動搖過他的初心，他是我永遠的驕傲。”

改革開放40年，格里希廠長的故事和話語依然煥發著活力，激勵著我們，他在武柴的日子雖然只有短短兩年時間，但這段經歷卻給他的家人和子女、兩座城市乃至兩個國家留下了永恒的精神財富。